追忆

我记得,我想……请原谅我,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看着他的尸体心想应该为他合拢双眼,也许事后我会为他懒得闭眼而取笑他的。

不过即使那只是一具无用的躯壳,尸体的触感总归令人不快,于是片刻后我清醒过来,叫来仆人,告诉他这里有具尸体需要处理,当他冲向清真寺的时候,我开始了准备工作,收集药剂和粉末,并且翻阅各种文本。

半小时后,我的思路被一阵恼人的喧嚣打断了,因为一位流着鼻涕的阿訇高声念着咒语闯入了我家,一高一矮两名助手无所事事地站在他身后。我不顾他的怒吼将他推出门去,命令两名助手将尸体抬走。他俩疑惑地盯着我,我重复了我的指示。“但是没有阿訇,您的兄弟怎能升天呢?”矮个儿问道,我则强忍住笑意。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为尸体裹上白布。他茫然地盯着午时的炽阳,身体被层层覆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兄弟。


我和我的兄弟生于亚历山大至托勒密统治时期,我时常回想孩提时代在图书馆中玩耍的画面,但老实说,我记不太清了。我的家人,朋友,仇敌,爱人,甚至是我们的过去都已埋没于世纪的长河之中,我常为这种限制感到沮丧,遗忘使我们无法快而充足地求知。

记忆的开端是我们作为受雇的翻译员或档案员走过图书馆大门时的情景,外界的声音忽而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窃窃低语和羽毛笔尖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我们立刻便知晓这沿海的世界中心,将是我们今后的家。

只要睁开眼睛我们便投身于书本,哲学,医学,占星术,还有众多杰出冒险家的故事。我们用同一个笔名严厉地驳斥所有在世或已故的作者,排除了那些具有误导性的错误逻辑和谎言,几十年来我们时常告诫自己要读出这些书的真正含义,看穿字里行间的深意。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学到了很多伟大且可怕的东西,但是我们每天都更为迫切地想要得知世界的真相,无论那究竟会是什么。

可是,虽然逐步向真理迈进,我们的身体却日渐衰老,我们尝试过的每一种补救措施都无法逆转甚至是永久停止这一过程,延长生命成为了我们最主要的研究目标,使用的手段也愈发不可原谅,然而,书写于古文物上的方法或是孩童的鲜血都无法挽回流逝的光阴,我们很快便衰弱地无法行动了。最后,当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山岳祭祀仪式,允许我们摆脱凡人的躯体,而不必遭受烈焰的煎熬。

凭借最后的力量,我们几经辗转,凑齐了必要的组件:三份仪式用的神圣书籍,药粉和炼金造物,一对奴隶和一柄华丽的匕首。我们按照书中所述用粉末画出图腾,口中念诵着咒语,奴隶困惑地注视着我们,而我是第一个尝试者。我将匕首插入腹中,咒语不停,逐渐死去,一个小时后我在奴隶的身体中苏醒过来,因成功而露出灿烂的笑容。


几个世纪来我们转移至一具又一具躯体,同时也改进了山岳仪式,剔除了无用的废话,精简了图腾的形状。经过数次新生后我们找到了死后引渡灵魂的方式,从那以后我们只有寻找新身体的时候才会暂停研究,最后我们找到了去往图书馆的道路,重读智慧之家的一切。我们的生命是以身躯和书本的数量来衡量的。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家园被可汗的儿子摧毁。

我兄弟旅居的最后一具躯体有个恶毒的小毛病,两个月前他开始迅速衰弱,我们立刻判断出那是癌症,于是着手准备他的身后事,将一具新的身体藏在了地下室中。

他死去了,双眼仍然大睁着,好像一道任灵魂自由进出的门。尸体被搬走后我下楼接他回来,和曾经做过数次的那样在新身体上举行仪式,等待奴隶重获意识,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能看到我的兄弟睁开他在新身体上的眼睛,打着哈欠看着我。我意识到仪式出了问题,于是重做了一遍,新的身体醒来并且说着自己的语言,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我兄弟的灵魂始终不曾进入新的器皿。

失败的尝试令我绷紧了神经,血管嘎吱作响,我想要上楼呼吸些新鲜空气,压力达到了极限的时候,血液一点点冰冷下去。透过窗口我看到亚历山大昏暗的夜空,意识到为时已晚,我的兄弟现在已经永远离去。仪式不再生效,或者新身体被某种物质污染了。我站在那里,沉默地盯着窗户,一言不发。

突然间,一阵极不虔诚的嚎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贯穿了我的耳膜,我从没有听过那样惨烈的喊声,直到我的喉咙开始疼痛,视野逐渐模糊,才意识到了那声音的来源。我举起拳头狠狠砸向墙壁,仆人来查看的时候我仍在声嘶力竭地尖叫。我知道我应该去看书,穿越于图书馆的书籍之间,想办法令他复原,但在那一刻我能做的仅有哭泣,因为我觉得自身的一半忽而被夺走了。


我花费了数年甚至数百年来找寻我的兄弟,我在别人身上尝试了仪式,只发现它已经完全失效,我找遍了双手能够触及的每一卷书籍,结果令人绝望。我终于勉强承认我们的图书馆是不完备的,转而向外界的智慧求助,以求让我的兄弟回到身边。

时间在翻开的纸页和丢弃的图书间溜走,直到我已经无力挪动到另一个书架前我才意识到自身的脆弱,找寻我兄弟的窗口正迅速关闭,如果想要继续下去我必须地活得足够长久,我得找一个新的方法来延长生命,而不是转移。

经过几个世纪的尝试,最初的成功少之又少,我的身体几乎无法撑到发现合适的临时补救措施,甚至于说续命已经消耗了我全部的时间,我的初衷被阴影笼罩,现在我努力所为的是自己而非我的兄弟。

我……距离最后一次和他相见,已经过去几个世纪了,我创造的药剂和炼金术可以挽回身体的衰老,却无法阻止头脑的退化,自我记得他以来已经有那么久了……我忘却了我找寻的缘由。

更多时候我会产生某种朦胧的回忆,告诉我应为远逝之人做些什么,但我每日昏厥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衰老和虚弱占据了我的思想,我想我很快就会忘记延长这具身体的寿命,而后我会安然死去,也许我终于能与我的兄弟重逢,上帝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已经不记得我最后一次想起……我必须记住他我必须……

我必须……我必须……

我……哦。

我……我又说了什么?我觉得我想起了什么,但……哦,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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