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红:血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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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已经聊上了?”

  苏南侧过身,灯先生正带着笑意一边说话一边从酒柜后面走出来,仍然是一身利落的白衬衫黑马甲,胸口别着显眼的壁灯状胸针。

  “灯先生好啊。”苏南偏了偏头,“刚刚看到这小姑娘的玩具,突然回忆起了一些儿时回忆,也就起了话头。”

  “喔,童年,真是个不错的话题。”灯先生向旁边的女孩和男人点头示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说起来,苏南你要不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家乡吧,我很好奇。”

  “如您所愿。”

  苏南笑了笑,从路过的构造体侍生盘中取过一杯冰美式。


  0.

  他说,入荒的风不应该这么大的。

  1.

  “哥,别的场域长什么样啊?”

  “跟咱们这边差不多,就是有的地方更冷,有的更热。”

  大抵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原因,小男孩撇了撇嘴,两条小腿晃晃悠悠的,“还能有比咱们入荒更冷的地方?我不信,你肯定又诓我。”

  “怎么说话呢。”大男孩叼着草根,一脸的漫不经心,“我什么时候诓过你,跟你说了多少次,说话是要证据的。”

  “上次你跟我说东山底下有去年冻下的白壶果,结果去了全是驴粪蛋子!”

  “嘿,那是人不行,别怪路不平~”

  “你放屁!”

  “那也得有人闻不是。”

  “苏北!”

  “听到啦我的苏南小弟,你哥我没死呢,别叫唤。”

  苏北吐出草根,把旁边的帽子扣在脸上,就这么躺在屋顶睡下了,没理会一旁的叽叽喳喳的苏南。

  苏南气鼓鼓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打算睡觉后直接从将近三米高的屋顶跳下去,一溜烟跑远了。

  风吹过屋檐下的蚀刻着百合与云纹的金属风铃,对方谨慎地一声不吭,反而是房角还未消融的雪被轻轻卷动,归拢一处。

  日头已升起大半,空气开始升温。

  苏南听老爸说,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2.

  “我出生在第十七场域,[入荒],位于我们那里的北地,常年天寒,积雪五月才开始消融。”苏南抿了一口手中的饮品,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比划,“我们有时候会戏称[入荒]是北方大乌龟,因为从上空看的话像一只乌龟。”

  “噗。”男人身后抓着毛绒玩具的小姑娘小声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板起脸恢复了端庄的表情。

  “听起来就是个很冷的地方。”男人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微笑道。

  “是啊,很冷,所以很少有生物能在那里生活。”苏南说着朝正在悄悄戳自己老爸后背的小姑娘扬了扬下巴——确切来说,是小姑娘手中的狼毛绒玩具。

  “除了我们红之住民和人类,北地上的那群狼算是活的最滋润的了。”

  “狼是相当聪慧的生物,事实上我所信仰的宗教中,守护神其一就是狼。”男人点头,“我们相信狼会教导我们多种良好的品行。”

  “是啊,狼这种生物啊,不知道灯先生他们这样去过各种地方的人会怎么形容,我们那里会说它们……”

  苏南朝灯先生隔空举杯。

  3.

  聪明,

  4.

  强壮,

  5.

  行动力高的可怕,

  6.

  并且足够冷酷。

  7.

  “我们红之住民生来便是有罪的!”

  仿佛铁块摩擦般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苏南看着站在队伍最前端那个面容枯槁的老人,下意识抓住了苏北的胳膊。

  “不要怕,小南,哥在。”苏北回头看了苏南一眼,拍了拍他的头。

  “哥,他们说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回去,爸妈知道这事吗。”苏南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突然被聚集了起来,但是他听到了旁边孩子们的低声聊天。

  “小南,振作起来,不要被恐惧骇破了胆,我们苏家的男人个顶个都是硬骨头!”

  “可是哥,我怕……”

  苏北摁着苏南的头,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着脸。

  队伍里除了领头的老人,剩下全都是还未成年的孩子,随着孩子们的声音淡去,空气中便只剩下了老人古怪而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有魔力般不停勾动着苏北体内的力量,让他莫名烦躁。

  他知道苏南也是如此,因为苏南偶尔抬头看自己时,瞳孔中的凝血般的红光正不受控制地摇曳。

  这是红之住民无法控制自身力量的表现。

  几十乃至上百双深红的光点如鬼火般逐渐在变换的音调中燃起,苏北环顾四周,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和狩猎队去猎狼,夜色中的狼群幽绿的瞳孔也是如同这般在空气中游荡,即使死亡也不熄灭。

  它们那时在想什么呢。

  苏北一时有些恍惚。

  “原罪不可解除,不可拜服,但红之住民未曾垂首!”

  老人高呼。

  “血是生命的货币,是罪的源泉,秽血无时无刻不在侵染我们的心灵,赎罪之法唯有血亲之血!”

  8.

  唯有血亲之血!

  9.

  “我们生活的[场域]是分环区的,一共四部分,地窖、源、大天窟和穹顶,分别负责狩猎,居住,交流知识以及进行仪式。”苏南摊了摊手,“顺带一提,我的家族正是[入荒]源的负责方,这就导致我现在工作繁忙未老先衰常年单身。”

  “仪式?”灯先生注意到了他话中的一个词,“是类似祭拜的活动吗?”

  “并非如此。”苏南摇头,“灯先生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的红之住民和红死魔的区别是什么吗?”

  “你当时解释说,红死魔是由红之住民和人类被外神秽血影响后转化而来的。”

  “是的,但你也知道,我们和红死魔是最接近的,这是从血脉根源留下的问题。”苏南看着手中的杯子,没有继续说话。

  小姑娘等了一会儿,推了推父亲,男人朝她轻轻摇头。

  “为了阻断外神秽血对我们的腐化,红之住民的先辈寻找了无数方法,无数红之住民死在了追寻的道路上,所幸他们最终找到了。”

  苏南慢慢摩挲着杯子表面微凸的花纹。

  “他们最后给出的,名为[血誓]的方法,或者说仪式,是。”

  10.

  “杀死你们的血亲!”

  老人站起身,脸上密布的咒文有那么一瞬间生动了起来。

  “他的灵魂将代替你,成为外神呓语的倾听者,而你们将承担两个人的灵魂,继承红之住民的名字!”

  11.

  灵魂。

  12.

  承担。

  13.

  杀死你们的血亲。

  14.

  每一个黎明,都有人死去。

  在老人带着人们来到穹顶后,根据血缘关系,每个人都进入了自己的房间,苏南和苏北是第一间。

  苏南趴在门缝上,安静地看着随着时间流逝,其他房间里走出一个又一个浑身是血,神色茫然却又在眼神深处藏着疯狂的孩子。

  “小南,外面是不是起风了,我听见好大的风声。”

  苏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没起风,哥,没……没起风。”

  苏南挪了挪身子,用瘦小的身躯堵住墙上的窟窿。

  他第一次感觉入荒的风应该用锋利来形容,可是没过多久这种锋利就成了一种钝然的痛,他不敢去看苏北,只是听着对方沉重而缓慢的喘息,拳头慢慢攥了起来。

  “你不用自责,小南,这是我自己选的。”

  身后的苏北说话很慢,而且每说一句话就得休息一会儿。

  “小南,你要明白,你的能力远超于我,只是你自己不清楚,而且我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值当了。”

  “不值当!”

  苏南红着眼一拳砸在了墙上。

  呵。

  苏北苦笑。

  苏南不肯转身,所以看不到苏北的身体已经逐渐干瘪,血从他的身下像是有生命般分散,沉入地板,又在苏南注意不到的地方一闪而逝消失在空气中。

  我是真没想到这玩意这么痛苦,要不是我老弟在这儿,估计爷得嚎出来。

  苏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腹部被自己捅出来的伤口。

  你看说你不顶事嘛,让你直接杀了我你不杀,非得让你老哥我受这份罪。

  他的视线移到苏南身上,视野里却已经开始模糊了,只听见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有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苏北早听别人说过他们入荒苏家的能力是裁风,但不经过血誓是没办法使用的。

  但是真吵啊。

  “好大的风声啊,小南。”

  他说。

  15.

  “话说你们知道吗,红之住民是没有火化这么一说的。”苏南看着小姑娘手中的毛绒玩具,笑了笑,“我们的童年都会终结于一场大火,仪式结束后仪式官会把所有使用过的房间焚烧。”

  “一直听说人类那边埋骨灰什么的,不过我第一次见人类火化才知道原来他们火化后不是像我想的那样直接成为粉末的,会残留一些块状的,我们就不一样了,直接气化。”

  “苏南。”灯先生开口。

  “灯先生你不用担心我。”苏南摆了摆手,“多少年的事了,也就是当个趣谈跟大家说说,反正大家都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你哥哥……”

  小女孩突然开口,却欲言又止,看向男人。

  “说吧,艾蒂娜。”男人点点头。

  “嗯……你哥哥,最后跟你说过什么吗?”

  苏南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大笑,“我说老兄,你家姑娘给人心口插口这么熟练的吗?”

  “童言无忌。”男人耸了耸肩,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女儿会问出这种问题。

  “哈哈哈,行吧小姑娘,那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

  苏南带着笑,笑意却没沁进眼底。

  “我哥他说啊……”

  16.

  “小南……”

  “我在,哥。”

  “入荒的风,不应该这么大的。”

  “……”

  苏北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但是让他苦中作乐的是,耳边的风声终于慢慢变小了,不过似乎隐约有风铃声传来。

  风铃吗。

  这怎么还是逃不过风啊。

  苏北无声地笑,笑意停在嘴角,沉重的眼皮却再也抬不起来。

  风还在刮吗。

  小南?

  啊……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可别转过头,能给你老哥我羞坏咯。

  哥可丢不起那人。

  哥没诓你,东山底下真有白壶果,只是你小子跑反了,

  说你人不行嘛……

  你啊……

  别怪路不平……

  17.

  “哥?”

  18.

  “……哥?”

  19.

  “……”

  20.

  苏南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人们正在门外沉默地迎接他,他们既不惊讶,也不悲伤,平静而从容,像是一群被入荒的风磨光了棱角的老狼。

  苏南踩了踩地上的新霜,抽抽鼻子,看向天空。

  不是他和苏北进来时那种暗沉的暮色,此时日头高悬,天上没有一丝云,只剩下一整块坦率的藏蓝,像是未被破冰的深潭。

  天寒地冻,阳光明媚。

  这就是入荒的冬天。

  苏南想。

  我是红之住民了。

  他想。

  “苏南,立誓吧,你是最后一个了。”

  父亲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似乎想要抚摸苏南的脸,但抬起手,却又放下,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鞣制好了的羊皮,塞在苏南怀中。

  苏南低头看去,是简单的一行字。

  21.

  “说吧。”

  父亲说。

  苏南木木地转过身,他想呼吸,胸口却像是塞了一块巨大的冰,沉闷而冰凉。

  于是他坐下,展开羊皮。

  入荒的风已经停了吗,周围一点风声也没有,猎狼队应该又回来了吧,哥,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去外面啊。

  21.

  我,苏南,红之住民,我已完成血誓,自此之后——

  “哥,别的场域长什么样啊?”

  “跟咱们这边差不多,就是有的地方更冷,有的更热。”

  苏南,红之住民,我已完成血誓,自此之后——

  不要怕,小南,哥在。”

  “哥,他们说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回去,爸妈知道这事吗。”

  红之住民,我已完成血誓,自此之后——

  “小南,外面是不是起风了,我听见好大的风声。”

  “没起风,哥,没……没起风。”

  我已完成血誓,自此之后——

  “小南……”

  “我在,哥。”

  “入荒的风,不应该这么大的。”

  自此之后——

  22.

  形单影只。

  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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