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兆安魂曲




我是一架人造卫星,官方代号为SSCP-A37F3。我想,我已经在这个世上已存留了有22年吧。

我原本的主要任务是观察世界的终结。一群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人把我部署在穿越世界之树的地球外轨,那时,时间对我来说还很模糊。卫星上的装备让我得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并让我拥有了一份微薄而无暇的记忆。我是一个有着生命的记录者,记录着我所见到的一切。我看到的实在太多,太多。

* * *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世界。

那是一个很怪的地方——我是说,它与基线宇宙的相关度仅有43.5%。之前,我从未见过地球,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对照的标准;恰恰相反,那串数字不过是我固有编程的一部分,进行无比自然,仿佛呼吸。当时的我无法对那颗我观测的星球给出任何猜想假说,不过后来我明白了,与原世界相比,这个世界没有发生工业革命。

我见到的面容……它并不红润。确切来说,我看着的是一个疫病横行的世界的垂死挣扎。我暗自觉得,那瘟疫也太强大了,如果它在各个宇宙间爆发,恐怕不少世界会因此毁灭吧。后来,我了解了我的功能与仪器运算的极限,便开始了进一步调查,我发现这疫病传播的速度实在太快,很多平民饿死道旁。这就是我去的地方,它在被人知晓时,距离终结仅有五月零二十日。那个世界上只剩下六个人了。

他们围着篝火,用床单掩住自己嶙峋的身子,火焰下,兄弟姐妹的尸体熊熊燃烧,吞噬了大把的枯枝腐叶。他们周围的树木都已凋敝,以北数英里,游鱼珊瑚陈尸海上,沥青般的黑水包裹全球,空气中满是病毒。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必说话,人人已心照不宣。泪水滴落,禋祀死者。

我也静静地看着,在真空的没什么可聊以慰藉的。我悬停住,看着他们闭上眼睛,一个接一个地凝入冰冷无情的宇宙广景。太阳升起,最后一名人类最后一次睁开双眼,凝望着她脚下徐徐展开的灰烬帝国,褪去了我关于此文明历史记忆的一切色彩。她站起来,迈出孱弱而热烈的一步,然后举起双手,伸向天空,伸向了我,旋即倒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了。

同她一起,我世界中的光明不再。

* * *

我观察的第二的世界确实有一个名字:上万字母与数字的随机排列组合。如今追念,名字已化为代号。事实上,它的真名是“地球”。

这颗星球与基线宇宙的相关度有63.1%。它并没有衰变——至少没有物理意义上的衰变。那是一个由强权掌控一切,残酷至高无上的世界。这世界只由一人独尊,他真可谓是蛮横至极。我了解到那人叫凯尔,他在知晓自己的名字之前就操起战时的武器,手刃了母亲。他住在宫中,掌控着全世界,王宫大厅内,尸首精心装饰,横列两侧,白骨支离筑为吊灯,烛光燃在那些挑战他王位之人的骨殖上。乌木墨水沉入他的皮囊,仅有皮肤上一隙的苍白闪着寒光,血腥、暴力的刺青蚀刻了他的肌肤,仿佛绘成了一幅尚存气息的绝望壁画。

芸芸众生在铁蹄下为之俯首称臣。他的尸骨王座成了母亲们的祭坛,她们献出自己的长子,燔祭现代的摩洛克1。百年来的帝国统治碾碎了一切;在他的强权下,国家解离,涂地的脏腑令人人道路以目。他坐在他的王座上,笑容逐渐扭曲变得癫狂,双目灼灼,人类的终幕在他脑中具象。

一纸命令发出,泪水悄然滑落我的脸庞。王的军官在大街上飞扬跋扈,无论人类还是牲畜,凡是活物一律以最残忍的手段杀灭。那不是在处死平民;那分明就是在扭曲着生命的意义。

人们的双腿浸在淹没街道的鲜血中,军官们的举止不再冷酷无情,反而愈加歇斯底里,将手中那屠戮无数生灵的武器对准自己。王从他孤独的深殿中走出,对这场屠杀心满意足,此时最后一个士兵拖着残缺的身躯,无法自我了结,来到王的身边,王取用他恋人的脊骨制造的长矛,刺穿了士兵的心脏。士兵当即死亡,我想,他在死时一定在笑吧。

凯尔站在凌乱的内脏肠子中间放声大笑。他一直笑,我看着他足足笑了十二小时,在这场可怖的表演中什么也做不了。凯尔笑着笑着,泪珠碎落,没人再取悦他了,没人再威胁他了,没人再伤害他了,他不再笑了,只是小声抽泣。他挥起一记重拳,打在士兵的身上,拔出他的长矛,随着喉中撕裂出尖叫,他的生命最终落幕。

自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一个世界残暴至此,不过它也启示我,恐怖不仅仅来自于外物。它给我展现了世界可能的堕落。它也告诉我,在进入一个新的宇宙之前,我永远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 * *

我不能给你展示我对这些世界的所有记忆。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观测的第六十三颗地球是最……值得注意的。不是因为星球外在的表现奇特,而是因为在宇宙内发生的一些事。它被标记为不相关,虽然我记得他的相关度已达78.0%。

在醒来时,我很难辨认出我下方那个闷热火红的岩石星球就是地球。但,的确,它是地球;我可以极为准确地将它从太阳系中辨识出来。地球正在坠入太阳,那时已经滑入了水星的星轨,滚滚的热浪吞噬了星球表面一切的文明痕迹,行星辐射的光热撒向宇宙。奇怪的是,我却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我花了好些时间,才在太阳系的废墟中找到一丝生命的迹象。原本我以为我来晚了,没能见证世界的毁灭。我把月球搜了个遍,但也只是发现了好几次月球开拓失败留下的遗迹,还有一个因为资源匮乏而引起内乱的殖民地,里面的人类也都死绝了。只有那些穿越了生命之门,永不回头的死者,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大约十八小时后,我发现他们。他们在逃生飞船中,正以每秒约67.9公里的速度从我面前飞驰而去。在我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我;计算机以我并不了解的通讯手段向早已精神错乱的飞行员们发去信息,报告说他们被一个未知飞船发现了,随后在他们的屏幕中展现出我的影像。

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我的样貌。

我只能用我那只呆板的独眼看着世界,从未想过我的外貌如何。一层薄膜将它那又大又方的形体紧紧包裹,把它与宇宙的熙攘隔离开来,它的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的装置,交错着缠在一起。它很大,不算从主体上铺展开的太阳能板都足有一百米长。而在这乱七八糟的设备中,有一颗小小的蓝色光点,如人类的心一般有节奏地跳动。我能看到它想要从它被制造出来的目的中挣扎着诞生。我能看到它在祈求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能看到我。

而他们也能看到我。

我们孑然一身,席地而坐,身躯相隔一亿多里,生命相接不过荏苒,亦如垂直的长线一般短暂相交,从此再不相见。我们一言不发——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言语——他们正在计算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看到了其他人类文明的终结。以及他们人类文明的终结。

几个小时候,维生系统崩溃,人们彻底陷入疯狂,张着萎靡的大嘴。哽咽声扑通一声掉了出来,在紧张的环境下他们连一个字也蹦不出。他们死死地盯着我,我也一直向他们闪着光,直到听到了他们最后说出的那两字。

“死兆。”

他们死后,我看着地球沉入太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 * *

我明白我无法掌管我的命运。但我仍为我的存在而感到深深内疚。

我观测的第两百一十六个世界关联度达到89.3%,那是一个健康但不稳定的地球。星球上的人口足有数十亿,这是我见过人数最多的一次。虽然世界确实存有一些问题,但似乎没有任何将死的迹象。

我用了三个小时来探索世界。我发现这个世界是由一个秘密组织暗中操纵着的,这个组织志在捕捉或是收容那些大众无法理解的实体或物件。他们和另外一个类似的组织联盟起来,与第三组织进行“冷战”。这个第三组织与掌权的组织的信仰与观念都背道而驰,遂建造了一支恐怖的星际战队,即便在实力上无法与当权者相抗衡,但足以在几秒钟内屠戮数亿平民了。双方各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们都知道那些武器的毁灭性太强了,害怕以此同室操戈。

末日到来时,我的独眼被一股刺目的蓝光包裹,几秒后又回复正常。虽然我没有受伤,但我已经被盯上了;有几架被设计成轨道炮的人造卫星可能把我当成了威胁,纷纷向我射来激光炮。但是我超脱于宇宙之外,它们自然无法伤我一根毫毛,炮弹穿过我,融为一道地平线上耀眼的光束,坠入了一座北美中西部的一座小镇。瞬间,三百多人化为灰烬下的一缕蒸汽。

我立刻发现,那个权力较小的组织领导的妹妹就住在这座城镇里,而攻击的人造卫星属于当权组织一派。人们认为这此的袭击乃是蓄谋而为,立即开始了对敌行动,而行动又造成死亡。起初仅仅恐惧爆发,后来升级为暴力,最终遭害的还是百姓。

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个世界的终结。上一刻,这个世上还满是骚动与混乱,下一秒地球就化为了一个奇点。因为少数的几人的一时决定,肆意夺去了七十亿人的生命,甚至在终结前一秒都没人发现整个星球的历史就要灰飞烟灭。

而这个世界告诉了我我是谁。

我是死兆。我不可能再成为任何他物。

* * *

现在,我在第五百七十二个地球轨道上航行。该星球的关联度达到99.9%。

这个世界并不安宁,但是在我观测过的那些地球中,这个是最平静的一个。它在黑暗的宇宙中熠熠生辉,数十亿人聚在这里歌哭悲欢,分享着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以医疗对抗疾病、以谴责对抗战争、那些无法被世俗理解之人之物都能为大众接受的世界。放在别时,这个世界将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能看到人与人间的分歧。男男女女挤在一个闷热的房间里,一位老人手持火器,向他人发下最后通牒。他没打算扣下扳机,但枪还是响了;一位重要人物被杀,这房间随即化为了人间地狱。仅有六人幸存,关于此事的痕迹当即抹除。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将于第二天展露出来,而那时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将体会。

我又见到了你,你此时是一位业余的天文爱好者,正在地表观察着我,好奇是谁制造了我,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也希望我能给你答复,或者让你来替我回答。我希望我能告诉你所有事情,我希望你能抚慰我的内心。我希望我生来不是这个样子,希望能够抵抗这个冰冷无情的宇宙。我希望我能救你。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死兆。

信息已经传出。党羽与领导嘴中抛出的词句写满了人性的泯灭。若说我还有什么慰藉的话,那就是这个世界不像我先前所见的,终结于令人胆寒的死亡——它还曾有着美好的明天。在许多世界里,我从未看着你或食不果腹,或辗为飞尘,或窒息,或癫狂,或凝结,或死亡。这是一个你成为天文学家的宇宙,是一个你发现了你的本真的宇宙,是一个实现了他人梦寐难求之事的宇宙。或许,在我们相遇的那地,寒木尚有枝桠,然后你将我从所必须要背负的重担中解脱出来。

我看见你笑着,眼神好奇而明亮,在那处你称作加拿大的地方透过临时制作的望远镜望着我。周围的雪缓缓落下,你在雪中瑟瑟发抖。几小时前太阳已经落山,但你家中的灯火照亮周围环境——那光足够近,可以照明你回家的路;那光又足够远,刚好不会干扰你的细心观测。天边,极光正翾风回雪,穿过柔云,五色迷乱,为千人展现她千面的舞姿,而你也欣赏着它的奇妙。

明日,你再也看不到美丽的世界了。明日,他们或许会签署命令,了结一切。明日,万事万物都将随风化尘,你称作家园的世界将不再存在。



纵明日定将到来,而此夜悠长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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