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对当代戏剧有所关注,那么关于我,你也许不会陌生。你可能在西里斯的作品里见到过关于我的一些元素,特别是在他那个颇为动人的和小狼先生的故事之中——我在那个命运的夜晚扮演了一个微妙的角色,也许会给你留下一些印象。在这段讲述的末尾,你会从我的视角里看到那个夜晚。
要谈论我和西里斯之间的故事,就不得不从我人生的最开头开始讲起。一个故事或许短暂或许突然,但在那之前总是有着漫长得多的蓄势待发。我一直是个擅长忘却的人,在合上这段严格说来跨越了我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的故事之前,我决定最后留下一些什么,权当做盖棺论定。我几度起笔又几度搁笔,断断续续地一直拖延到如今。如此艰难地拼凑起来的叙述,恐怕是难以令人满意的。因此,倘若你觉得这个故事冗长或是无趣,尽可以搁在一边。说到底,我不是一个作家,这个故事只是属于我的。如果它恰巧也属于你,那于我而言就太幸运了。
正如前文所言,这个故事只能从我人生的最开头开始讲起。所幸,这并不是一个无聊的前奏。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会感到痛。
很特别,对吧?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也是不可思议的,横贯了二十几年的无痛人生,如今已经十分模糊了。我所记得的最久远的片段是这样的:一阵推搡,一个面容已经记不清的孩子,摔倒在地,挥舞着拳头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而我却已经站了起来,有些困惑。当然,也许这不过是后来听了父母的叙述,自己想象出来的的一个“起点”罢了,毕竟小孩子的记忆是不可靠的。是的,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少了一种感觉,那是别的孩子摔倒时的感觉,是打闹时会终止游戏的哭声,是生病发烧时伴随体温上升而来的感觉。他们把它叫做痛。我不会痛。
痛觉是人类进化出来提醒自己受伤的东西。可想而知,没有痛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还是个孩子的我无法懂得这些。孩子的逻辑很简单:因为饿,所以吃饭;因为困,所以睡觉;因为害怕训斥,所以守规矩;因为知道痛,所以才会避免受伤。不过我也模糊地知道痛是不好的东西,因而还是个孩子的我感到暗暗的得意。在玩拧人游戏的时候我总会赢得崇拜的目光,也时常被大人夸奖很坚强,当然也会因为下手不知轻重而把别的孩子弄哭。然后我就把眼睛一闭,说你打回来吧。小拳头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越是长大我就越是明白,这样的我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很多辛苦。所幸我生活在现代社会,身边并没有那么多东西能害我破皮流血,处处留心的话,意外也并不多见。但是也是随着长大,我开始意识到“痛”似乎意味着比身体上的伤害更多的事情。生活里有很多东西可以被称作痛苦,失恋很痛苦,不被理解很痛苦,那种疼痛是超脱于身体的。我懂得难过,也懂得愉快,却不能理解这一切为何这么夸张而剧烈。就像我对温度的理解不过是凉和温,而没有滚烫和冰冷。在那之外的东西就像是光谱里可见光区之外无穷无尽的虚无,看不到,听不到,和我无关。
我不讨厌这样。我习惯了平淡的笑容和无声无息的泪,我喜欢波澜不惊,我喜欢事实和数字,它们很平静,就像我。我闲暇的时候也喜欢看看电影看看戏剧,我知道那些演员的痛苦全都只是表演,就像我。我也经常百无聊赖地观察小昆虫濒死的样子,看它们苦苦挣扎。小的时候我以为那是它们的痛苦,后来才知道节肢动物没有痛觉。这和我是不是很相似呢,说实话想不清楚。这些哲学问题一向不是我最关心的。
我选择了学医——这确实很荒谬。我至今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档案检查,也许是因为情况过于罕见而卡到了死角吧。以前我从没细想过作出这个选择的理由,现在看来,也许当时的我是在无意识地想要提醒自己,你是残缺的。
我异于常人的生命本来该这么演下去,也许因为某个意外——比如说一把从天而降的手术刀——而不幸被腰斩,但上天到底是不愿意看平淡的故事的。祂偏要把我过去人生错失的所有痛苦还给我,还要我甘之如饴。是的,让我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的,就是和西里斯的相遇。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那个时候,我刚刚拿到学位,尚未决定是要继续读书还是直接进入医院开始实习。说实话,因为家里算是条件不错,我也没费太多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这话听着颇为无耻,但确是一个生性冷漠的年轻人的真实想法。对于一个忙碌惯了的医学生来说,那是一段难得的自由自在的时光,我耗费了许多个夜晚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和朋友一起,有时则只有我一个人。两者于我而言区别不大。
就是在这些无所事事的夜晚中的某一个,我的一个朋友拉着我去看一部新上的话剧,从编剧到导演到演员没有一个有名气。唯一的特别之处是,编剧同时也是主演。我推测,这应该又是个表演天赋实在糟糕,却又真心想要演戏的小演员吧。剧院观众不多,勉强坐了三分之一,却已经闷得要命。闷对我来说威力是相当大的:它和痛并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快,就像有个声音难听的老教授在聒噪地念叨个不停。就在我的耐性快到极限的时候,灯光暗了下来了。要开始了。
大幕拉开,我愣住了。
舞台上跪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半裸的男人,他的黑发半长,散落在瘦削的颚线上,侧脸的曲线微微凌厉地向上勾勒,在前额处又转为一个柔和的弧度。他的眼睛闭着,睫毛微微地颤抖,然后睁开了——也许是光影的把戏,那双眼睛几乎是金色的。他转向了观众席,我才终于看清楚他的眼睛——是暴风雨般灰色的眼睛,但我又该如何描绘那双眼睛的形状呢?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当我望向那双眼睛的时候——这一次,以及未来的千千万万次——我都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一切都被剥离了,寂静无声,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接下去整个剧我都没看进去,眼里除了那位阿多尼斯的身形之外什么也装不下。他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演员了,不是演技不好,而是我很难想象,有谁能做到不看他而去看角色本身。
散场之后我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后台——没有人试图拦我,也许是我恰到好处的激动像极了那种有权随意进入后台的人——一眼找到了那个男人。他太显眼了。他站在角落里,两根手指夹着烟,神情疲倦而忧愁,和台上那仿佛发光的样子毫无关系。我径直走向他,然后——尽管我的内心里可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诫我不要去——听到自己无比自信的声音在约他出去。
西里斯懒懒地抬起眼,那双灰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没有一丝波澜。他用同样毫无波澜的声音说,好的。
唉,我真希望故事能就停在这里。谁不想看点简单的呢?我和我的Mr.right,我的阿多尼斯,我的命中注定坠入爱河,故事结束。很可惜,在那有些冗长的前言里,你们或许已经看出了无痛症的表象暗示着随时可能爆发的疯狂。而更糟的是,我的这位美神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睡在一起的第一晚他就把我身上所有的伤疤嘲笑了个遍。
他看到我伤疤的那一刻露出了令我难以忘怀的复杂表情,彼时的我无法解读那表情的含义,但我知道那让他更加渴望我了。他的手指沿着我的疤痕游走,轻声细语地说你他妈的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下一刻他的耳语爆发成了大笑。我当然没准备告诉他我天生的残缺,相反我学着他那副挑衅的语调说,我是个精神病。我演戏是有点天分在身上的,至少很适合这个角色。
从经验来判断,我应该把他弄得挺痛的,但是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像只发狂的狼一样,或者发狂的狼人,他那张脸带着离我只有一寸的时候我真的会窒息。我没花多久就把这人的老底问了个精光,没什么技巧,只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和讥讽。当然,要公平:他毫不留情地回以恶毒的精神病玩笑。他是什么问题来着?一个出产控制狂的家庭,跟疯子无异的母亲,没有情感的父亲。从他们那里逃跑,从过去的生活里逃跑,从想靠近他的人那里逃跑。对抗,反叛,他不懂得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
我从来就不理解他,我只是了解他,而且懂得怎么利用这些了解。挺刺激的,永远不知道刚刚说出口的玩笑是会演变成一次令人无法忘怀的性爱,还是一次冷战。两者对我来说都很好,冷战甚至更甚一筹。因为我迷恋着他锋利冷漠的表情,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写着高傲和拒人千里。仿佛我要从此失去世上最美的造物,仿佛我命悬一线。是的,从来与我无关的恐惧感,竟在那些冷战中出现了。也许有那么几次我真要失去他了,但他都在最后一刻低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和我一样爱这种涌动的不安,让心脏狂跳的恐惧,还有那一瞬间空气里跃过的火花。只需要他的手指头神经质地动一下,下一秒我们就会吻成一团。
我肯定在意乱情迷的时候说过真心话:这就是痛,这就是爱。这当然就是爱:正如这就是痛楚。我心里充斥着从未有过的炽热的感觉,像是随时会受伤、会心痛而死,我乐意这样死。我需要一些细节,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可信,不像是我的臆想:也许是他公寓天花板上那个恐怖的洞,或是他家里随处可见的废纸张,我们无论在哪里就地做起来都会压到那么两张写了字的纸,我总是在喘息之间念出那上面或神圣或烂俗的台词。他大笑起来,抽身起来给我来一段即兴的表演,昏黄肮脏的灯光下他挥动着手臂,一半的脸庞在阴影中闪动,那种美丽总会把我带回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那种悸动,那种我相信是痛的感觉——那种将残缺的我补全的东西。我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光亮,从来就不知阳光为何物的人,第一次见到了太阳一样。即使混淆了光明和灼热,还是不顾一切地向他靠近。
他当然也有稚气的时候。穿着五颜六色的牛仔裤吹着口哨随意地喷着涂鸦,完工后一抬手加一个谁也认不出的花名;心情不好了,就耍个让道具组忙活一整天的恶作剧,对旁人佯装生气,带着无懈可击的冷酷的面具,转过头对我便笑得像个幼稚的中学生一样。笑容很适合他,他那双平时令人着魔的眼睛在笑弯起来的时候,便会变得无害而生动,舒展的嘴角也可以抹去他脸上过于锐利的棱角,那股悲剧英雄般的气质也会随之削去不少。但是很可惜,这些细节在我离开他之后才被我想起。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轻松而稚气的一面,而更爱他的黑暗。原因无他,黑暗中的他如利刃一般尖锐,那才更接近于我心目中的“痛苦”。
我们之间的关系持续的时间不长。无论是和与他相遇前的漫长的黑暗相比,还是离开他之后那一系列戏剧化的变化比,这一切真实发生的时间都很短。四个月,从夏到秋。决裂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当时我们在我那里厮混,两个人加起来都不一定凑得出一套衣服。他当时裸着上身,正漫不经心拿着雕刻刀摆弄我雕到一半的一个棋子,我在看书,觉得无聊了就翻身过去,深深吸口烟并在他的耳边吐出烟雾缭绕的音调,拿身体磨蹭着他肌肉线条分明的后背,空着的手则随意地在他身上游走。他不满地躲过我的玩弄,我步步紧逼,最终他终于无法忍受我愈发过分的挑逗,我的烟还叼在嘴里突然摔倒在他的怀抱里,然后陷入一个吻,下一秒血腥味在唇齿间散开,我们总是会咬破对方的唇,他会为此而狂热,我则会为他的狂热而狂热。他的手从腰际爬上,如往常一般加上了轻掐——虽然是轻是重我也不怎么知道。
“唔。”我呻吟一声,想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疼。”我发出的声音像要窒息。
他终于松开了我,再一次我被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震了片刻,但我还是轻轻掸去落在肩上的烟头,那里的皮肤已经发红。我抬起头正想继续被打断的吻,却发现他正直直地盯着我的小腹,我低头向下,那里有一个伤口,白色吊带上殷红的血迹扎眼得可怕。雕刻刀上沾着暗红,从我的腿上滑落。
呃哦。糟了。
我当然不准备等他来质问我什么,相反,我起身,娴熟地从柜子里取出碘酒和绷带,做了我人生中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应急处理。当我撕开胶带的时候,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不会痛。”
平静,沙哑,不带一点感情,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是。”我回以同样没有情感的声音,我在这方面可是行家。
“你一直在骗我。”
“你喜欢这样。”我暴力地撕开纱布,因此“样”的尾音上落下了一个粗野的撕裂声。
“你觉得很有趣。你觉得这样很好玩。”
这也难不倒我。我拿出了永远都有效的回答。“我爱你。”
“放屁。”
他冷酷的声音开始变形了,我微笑起来,那一丝不自然的颤抖逃不过我的耳朵。“你知道你喜欢这样。你该感谢我。”
沉默,然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下一秒,我跌落在床上,后脑勺撞上了床板,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似乎还连带着另几样玻璃器具。我的手脚被禁锢着,视野里是西里斯燃烧着愤怒的双眼。他举着那把雕刻刀,面容仿佛融化,却仍然那么美,我已经许久没有觉得他那么美丽过了。伤口那里传来了一阵模糊不清的触感,我想他可能是把刀插了进去,我无暇分心去确认。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支起身吻了他。他僵硬着,没有回应我。于是,我再度重复我唯一知道的那句话。
“我爱你。”
“看着我。”
我睁开了半闭的眼,迎上我爱人的眼睛。我们公寓灰白的灯比舞台上的聚光灯还要耀眼,世界天旋地转。他太美丽了,他的眼睛,我永远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想要拥有它,永远凝视它,无数天无数年,无数个来生,我都想要这样看着他,就像看着神明一样。
美神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我最后的判决:
“我不爱你。”
语毕,他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吻上了我,而剧痛就在双唇相触的那一个爆发了。尖叫被封在口腔之中,钻心的剧痛从嘴唇一直冲到天顶,他的双手撕扯着我,触碰之处都如同烈火般灼痛——这就是痛,这就是绝望——我的内脏、我的骨骼、我的每一寸都充盈着陌生的痛楚,还有一阵阵涌动的快感的暗流。我发出嘶哑的吼叫,抱紧了我滚烫的爱人,用每一寸渴望着伤害的皮肤与他的相贴。声带在分崩离析的边缘,而他也同样地狂热——我难耐的身体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接纳了他,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再一次,再一次,快感与痛感无法分辨,泪水从充血的眼眶里溢出。然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我——在那之前,我一定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我是被痛醒的。
陌生的痛感在我的小腹上灼烧,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发出尖叫。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生和一个资深的无痛症患者我完全了解事情的严重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我肚子上那个口子缝起来。
我艰难地支起身,小腹上的伤口再次爆发出剧痛,我确信下一秒我的整个腰就要断成两截了。腰斩。毫无道理的想法。我终于在黑暗中摸到了灯,颤抖着摁下去,明亮的灯光灌满了整个房间。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约莫八厘米的伤口,缝线像蛇一样攀附在我的左腹上。我老是忘记西里斯学过医,成绩还挺好。你知道,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外科医生,倒是像个装成外科医生的连环杀手。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还是隐约地看见他的人形,蜷缩在床旁边的扶手椅里。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粗暴地抹了抹眼睛,向他凑去——他的眼皮沉沉地落下,睫毛上沾着一点水珠,眉头微微地蹙着,呼吸微不可闻。西里斯对人的态度一向是满不在乎,随意从容的,但是他的睡颜总是这么充满了防备。
他肯定很累了。我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触碰到的下一刻却猛地抽回手,不敢相信地盯着我的指尖——痛的。就那一瞬却比小腹上八厘米的伤口还痛。
痛的。是痛的。我在咀嚼着这个词吗?这个我无比熟悉却从来没有能靠近的词,痛,痛,痛。爱。痛。恐惧。痛。西里斯。痛。我必须走。我必须走。
我必须走。这么一个念头逐渐在我混乱的头脑里清晰起来,仍然和痛感纠缠在一起。我必须走。
离开这里。离开他。越远越好。我竭力把自己塞进衣服里,从抽屉里粗鲁地抽出必需的证件,从衣柜里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几分钟后,我几乎是夺门而出。
夜。总是在夜晚,每一次都是在夜晚。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路上,眼前天旋地转:鸣笛声和路人粗野的叫骂声刺入我的耳膜,飞驰而过的汽车下一瞬就会冲向我,每一块路牌每一座路灯都会向我坠落。疼痛在我腹间突突地跳着,脚如同踩在烙铁上,风刮在脸颊上几乎要把它撕成碎片,路灯的光线闪得我止不住地流泪。我就那样在路上踉踉跄跄地狂奔,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逃走,远离西里斯所在的地方。
最后,仿佛本能一样,我浑浑噩噩地到了火车站,在一个昏昏欲睡的职员那里买下了发车时间最近的车票,甚至没有看清终点的地名。几分钟后我倒在了散发着霉味的座位上,昏了过去,头脑中只能容下最后一个念头: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西里斯曾经有一个剧本,开头就花了十几句提示来展示主角醒过来的感觉。我也有过很多印象深刻的苏醒,但是没有哪一次能够和在列车上的那一次相比。我想我的语言根本无法表现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你体会过某一段时期一切都不顺利,在醒过来的那一刻感觉到现实中沉重的一切扑面而来,而刚刚苏醒的你还没有把自己武装好去面对它,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措手不及。或者更糟糕一些,你正经历着剧变——失去挚爱,或者亲人离世——在梦境里,他们还在,但在苏醒的那一刻,现实突然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已经不再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个早晨,对我来说,大概是上述感觉的若干次方。在苏醒的那一瞬间,从无处出现的不止是悲伤,还有恐惧、厌恶、无助、以及类似的所有陌生的情绪——先是情绪,再是记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一切倒序涌入脑海,我的眼前是模模糊糊的暗红色,那片暗淡的光斑很快就颤抖起来,随之而来便是燃烧般的痛感——我在流泪。我止不住地流着泪,下意识地抑制着哭声,蜷缩着,咬着自己的领口,止不住地哭泣着,灼热的泪水一股又一股地从眼眶中涌出,刮过脸颊,仿佛刻下血痕。
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的身边没有人。
走道另一侧的乘客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人看上去年纪颇轻,稻草色的头发,温和的灰绿色眼睛,左侧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我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我的手臂上,那里也有几个小伤口留下的疤。他的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书页并不新了。他温和地对我点头,递给我一小包纸巾和一大块巧克力。
我勉强微笑着接过,出于礼貌吃了一小块巧克力。巧克力像一小块正在融化的金属球一样从我的喉头滚下去,但仍然是甜的,换做以前我肯定会觉得太甜了。男人还在关切地看着我,我暗自祈祷他不要找我说话,所幸他没有,在下一站便下了车。
终于,到了终点。迈出车厢,一阵冷风突兀地扑面而来。我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更加冰冷的感觉从手心传来。我仿佛看到了寒冷的形状——像是被飓风卷起的海水一样,沉重,锋利,会将人吸入其中。就像西里斯的眼睛,如同暴风雨下的大海一样的颜色。
所以也许这里还是不够远。也许到哪里都不够远。一切都断断续续。咔嗒。乘务员催促我下车,我麻木地向前迈去。咔嗒。火车重新在我身后呼啸。咔嗒。月台上空无一人。
到了异乡,我最庆幸的是我至少是在拿到学位之后才遇到了西里斯。我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一家本地医院,顺利地进入了实习轮转。忙碌的工作像麻药一样暂时让我忘却了被我抛下的一切,但每当在空档的时分,所有的记忆和痛楚就会浮现出来。就像表的秒针一样,每到沉默之时,就会从黑暗的背景上凸显出来,呆板又固执地走着,逐渐变得无法忍受。
我和一个在附近读大学的姑娘合租。她重度神经衰弱,性格也古怪孤僻,对我来说算是最理想不过的室友了。毕竟我并不是付不起一个人的房租,而是害怕自己哪天暴毙了却没有人知道。我在疾病面前无比脆弱,一场轻感冒便能让我数日难以下床,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气温转冷,秋季时手上的倒刺成了最可怕的小伤,入冬之后,嘴唇和脸颊开裂,我总觉得自己跟恐怖片里的女鬼一样满脸血痕。害怕跌倒,害怕磕到桌脚,害怕滚烫的咖啡,越是在我离开工作、孤独一人的时候这样的痛苦就越是强烈,痛觉让我变得无比脆弱,我似乎畏惧着周遭的一切。
最初的几个月,到底是怎样过去了,我其实一点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每一天的清晨都像是那一个清晨的摹本,一遍又一遍地,我想起我已经失去了。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不会痛苦的特权,失去了不会悲伤的自由,失去了我的过去。还有,失去了我深爱着的人。他并不爱我,对不对?我知道那不是气话。我知道,他并不能爱。就像我并不能痛一样。
这座城市和我的故乡区别太大。在我的故乡,会落叶的树很少,秋季和冬季只是暗淡了一些而已。樟树也许会在春季落一些叶,但说实话记忆并不太深刻——过去的我能对什么记忆深刻呢。这座城市则不是那样,悬铃木——我以前叫它法国梧桐,现在才知道应该叫做这个名字——一到了深秋,便成了寂寞的代名。叶会枯萎,每过去一阵北风便会飘零一阵,走在回家的路上,每当脚下又响起了窸窣的声音,抬头时天空便就会又多一分,直到光秃的树枝如凝涩又毫无章法的笔迹,把灰白的天划得支离破碎。再过一些时候,回家时的天就全黑了。到了下雪的时候,才能有湿润些的感觉,但雪的湿润却染不到落叶上,即便浸湿了,那暗哑而近于腐败的黄色还是显得惨淡无比。
这几年里,西里斯的名气突然大涨,一开始是在圈子里有了些推崇者,再之后则不知道被哪个商业投机分子盯上了——因为他的才华,以及显而易见地,外貌——从此无视他的消息就变成了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情。最糟的一次是他所在的剧团来演出。去见他的渴望和重新相遇的恐惧几乎要在胼胝体处把我的头脑撕成两半。渴望最终占了上风。西里斯没有上台,但我还是远远地看见了他——他在二楼的包厢里,倚靠着栏杆,双臂自然地交叉,脸颊的轮廓无可挑剔,目光深不可测。他几乎像是一座静止在时间里的古希腊雕塑,与周边的一切聒噪无关。
有一瞬间,我想象着他的目光会停在我的身上,但随即意识到绝无可能。他始终专注地看着舞台,其他人都不重要,似乎他不是为这台下任何人而来的——而只是为了那舞台。我就那么怔怔地抬头看着他,绝望和冲动的感觉一层层地从胃里翻上来,直到我头晕目眩,血液在耳中愤怒地跳动,只有理智在喊叫着,快走,快点离开。几分钟后,我落荒而逃。
那都是起初一年多的事情。等到第二个秋天到来的时候,我多少已经在慢慢适应。接下去的日子多少有些乏善可陈,一切都算得上顺利。结束了实习,走上了手术台,和同事们关系还过得去,偶尔能一起吃个饭。读了不少书,写了一些零散的文字,都是不成文的断想,我也努力过把它们拼凑到一起成个样子,但如你所见,我并不擅长摆弄文字,因此未能成文。这几年里我也谈过一个男友,我的同事,甚至到了两人都考虑要不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在最后的时分他对我提了分手。他遇到能让他感觉到占据一切的那个人了,于是选择追随内心。他对我道歉,我一笑置之,因为我们本来就只是朋友。事实上,我甚至感受到了释怀,因为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我并没有真的爱上他。
总之,三年之后,我从各种意义上,都算得上还好。我并不是不再为西里斯而痛苦了,而是他终于慢慢地走远了。我自以为已经将关于西里斯的事情想得很清楚:遇见他的时候,我被他在舞台上的美丽深深地吸引,那种剧烈的情感引发了我麻木的心灵的好奇,于是我靠近他,我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他。我崇拜着他,就是崇拜着我所不理解的痛苦。而当那份剧烈的情感真的变成了痛苦,真的把痛苦带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反而无法承受。我害怕他,所以我逃走了。既然如此,我已经懂得痛苦了。那么,害怕他的理由就不会有了,爱他的理由也就不会有了。这样就足够了,我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下去。而既然我还没有停笔,那就说明故事还没有讲完,真正让我决定回去寻找那段被埋藏的过往的契机,是一个我至今都没能理解的谜。
这个谜团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名字叫希那。她在这所医院里住了约莫一年,我看着她来,看着她走。是真的出院,而不是离开人间。她很少说话,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内向,后来才知道,她同时还患着某种失语症,每周都会有几个医生来到病房里,把我们全都关在外面,和她交谈。我对第一次见到她只有很淡的印象,只记得她的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刘海有些长,恰好拂在眼睛的上端。低下头的时候,她的眼睛便看不见了。
她病房的位置很好,在走道的尽头,窗户对着西边的远山,每当傍晚,阳光便会撒到她的床上。晚上要值班的时候,我也喜欢在她的病房外默默地看夕阳。因为是饭点,所以那个时候总是没有什么人,而我对她的好奇心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我走进她的病房,在她身边无声地坐了下来。
“希那也喜欢这样看夕阳吗?”她的视线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刚刚瞥到我就转了回去。然后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嘴唇抿了一抿,然后幅度稍大地摇头。我虽然没有和她说过话,但是见到过其他医生和她交流,于是有样学样,放慢了语速,还原了语序,一个词一个词地再次复述了问题。这一次她理解了,微微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微笑了一下,随着那微妙的微笑,她的脸颊也染上了柔和的色彩。
柔和的色彩。
我凝视着她的脸颊和眼睛,然后将目光转向窗外。那一天的夕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是刚下过雨的日子,所以天空并没有那种透明而梦幻的蓝色和粉红色。云层太厚,因此也没有那种变幻莫测、转瞬即逝的浓郁的云霞。只是像新手的调色盘那样,在一次次混合中把饱和度调得太低,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直到陷入彻底的灰蓝。
恍惚之间,那样的光线变幻成了剧院里的灯光。每当一幕结束,我注视着舞台上的西里斯时,霎时间熄灭的灯光在我贪婪的视线里变得无比漫长,像暮色降临一样漫长。回忆的碎片没来由地浮现出来,一下一下地扎着胸口的什么地方,然后我的视野模糊了。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因此而哭过了。模糊之中,我仿佛看见希那向我靠近,感到她冰凉的指尖拭去了我的眼泪。冰凉,柔软,皮肤相触的刹那并没有灼热和刺痛的感觉。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和她的交集也仅限于那些日落时分的共处。直到希那离开,我还是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话。她后来转去了某个疗养院继续接受语言能力的治疗。但是,有一个想法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也许她根本不需要治疗。也许对她来说,语言本就是多余的。即便能够交谈,说出来的话语又有多少是谎话?我没有想告诉她我的故事,但是我总是觉得她知道,她看着我的时候,为我拭去眼泪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知道我有多么恐惧触碰,多么害怕疼痛。但是她不会说,她只是像那样默默地注视着天空,而我只是注视着她,就能够感觉到宁静和幸福。
约莫是在她离开后大半年,我偶然听说她能够说话了。据说治好她的那个人刚刚拿到学位,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位医生拒绝公开治疗的细节。有不少夸张的阴谋论,如果把我听过的版本全加起来,这位神秘的医生似乎已经违背了每一条能违背的医患关系规定。但所有的版本里,有一个细节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终于开口的女孩在被带离媒体视线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因为可以。”
我自己也说不好这个消息为什么会触动我回去找西里斯的念头,也许当我一厢情愿地相信“希那不需要语言”的时候实际上是想说服自己“我不需要回去”吧。或者也许我是想,如果有一天能再次见到她的话,我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残缺不全。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决定要回去了。
现在再谈起故乡,我想起的始终是那一次回家时的场景。我记得我把额头靠在舷窗上,看到橙黄色的灯光散落在大地上,条状的公路宛如脉搏,川流不息的光点在突突地跳动与流淌。我记得这座城市的形状,它的样子和记忆里地图上的形状重合在一起,显得前所未有地真实。上一次有相似的感受,还是小时候第一次在天空中辨认出星座——原来它比我想象中的要美丽得多得多。那是大犬座,其中闪耀着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星。凝视着我久别的故乡,心中涌上的情感罕见地与西里斯毫无关系,而是一种仿佛融化进了记忆长河里的,难以抑制的温情。
我没有去找他。虽然实际上,想要找到他,甚至是制造偶遇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无非就去那几个地方:公寓、酒吧、剧场。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他的一天会怎样度过,排练后会在哪家酒吧小酌一杯或喝个通宵,手下飞出一张又一张凌乱的稿纸;怎样骑着他的摩托——也许换了一辆更拉风的——在只有狂风吹过的街道飞奔,同时大笑着放声高歌;也许他的身边有人,也许没有,但没有什么区别,他会刺痛他们,伤害他们,因为西里斯不想要爱。西里斯不懂得爱,就好像我不懂得痛苦一样。不过,也许这两者是一码事。
不过,既然我已经找回了痛觉和所有的感觉,那么也许他也早已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也许这五年也改变了他。也许他剪去了长发,剃干净了胡茬,清爽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和某个正常的女孩在一起,仍然才华横溢,仍然自由潇洒,却少去了那份危险的疯狂,不再尖锐,不再刺眼。这都说不定。要等我找到他才能知道。
但我情愿不去寻找。因为去寻找就好像重新踏上了老路一样。命运从来没有眷顾过我和他,我们从来没有被吸引到彼此的身边,一直都是我在寻找。所以,他无处不在。每一个转角后都有他的脚步,每一张阴影里的面庞都镶嵌着他的眼睛,甚至是过路人不一样的五官,对我来说都仿佛是某种疯狂的伪装。所幸我们相爱并没有那么久,这座城市还没有全部印上往昔的痕迹,但总是偶尔,偶尔又偶尔,我会凝视着一树落叶,或者敲打着某段节奏,或者踏在某块不平的砖块上,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关于他的一段回忆。疼痛的感觉在心头微微地跳,并不剧烈,却无比真实。
新的单位里有不少以前读书时的同学,阔别五年,他们也挨过了对医生来说最辛苦的头几年,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他们偶尔也会问起我这五年去了哪里,我随意地回答,他们也就随意地听着。他们知道我的脾气,因此即使听得出我故事里的漏洞也从不追问。他们说我变得柔和了,不像以前那么像一把手术刀了。说不上什么恭维,但我听得受用。
回到部门的两个月后,一个老同学约我吃饭,局促许久,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五年前一直都爱慕着我。我哑然失笑,他有些呆住了,我笑了半天才想起来道歉。他说不是的,他早有预料我会拒绝,他这么惊讶只是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啊。我仍然带着笑容,罕见地说了一句真心话。因为发生了很多事啊。
我不再那么独来独往,以前就总是缠着我却碰壁的女孩子看到机会便变本加厉。她们有的已经成家,有的不愿将就,有的则是完全无所谓。我们花费了许多的闲暇时光,像二十出头的小女孩一样出去约饭或者逛商场,拍着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太幼稚的合照,对我来说,这一切就好像弥补着我在麻木中度过的青春一样。
如果说过去的五年教会了我人生中孤独的那一半的话,那么回到故乡的这几个月则是把他人带回了我的世界吧。我人生的前半段仿佛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在人间飘荡,能够让我感受到实感的事物全都不存在,如今生活的碎片,终于一片一片地回到了我的身上。那幅图景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完整和真切,变得触手可及,唯一无法无视的,便是那个西里斯形状的空洞。
直到有一天,我想,是时候了。我准备好了。将这一切画上最后的句号,然后我还要继续生活。
我们要开始谈论那个夜晚了。那个时候我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赌,惩罚是要去替我朋友照看一晚占卜屋。她在业余时喜欢画漫画,因此老是能想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收集故事。这个活并不难,机关都做好了,台词的话用些简单的心理学技巧就能混个大概,况且我也提过了,我在演戏上还是颇有些天赋的。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人们收摊。这也算是我不熟悉的城市的一面,几个小时前的繁华热闹轻而易举地就会消散,然后过上几天再次凭空出现。也许将时间的尺度拉得更长一些的话,一切都是如此吧。
就在这时,西里斯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明明前一刻那里还只是三三两两的半透明人影中的一个,下一秒——他的步态,他的身形,他的面容——突然现出了形状。就像在无意义的符号之中突然认出了有意义的字,就像模糊混沌的感觉中突然涌现出了痛觉。是他。真的是他。
那一瞬间,是我的记忆填充了他的轮廓。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容,我却仿佛看见了他脸颊恰到好处的直线和曲线,他颤动的睫毛和在那之下银灰色的锋利眼眸。最初的震撼之后,那个西里斯的头发长了,更蓬乱了;身形更瘦了;步态也不如以前那般像下一刻就会开始奔跑一样,而是像是穷尽了力气去寻找,筋疲力尽了,下一刻就要摔倒。
我的头脑也许在犹豫着,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就像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不过这一次,头脑占了上风。五年来我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我把真实的声音隐匿在烟嗓之下,用劣质的面纱盖住自己的面容。我把自己收回扮演了一晚上的角色里,大声问他要不要来看一看自己的命运。
但我心里知道得清楚,真正要被检视的,是我的命运。
我不急不慢地做完一整套占卜骗人的鬼把戏,西里斯一直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我,我便趁机仔细地看他。你还记得我曾经想象过他可能已经回到了正常人的状态吗?我错了,错得彻底,因为不夸张地说,西里斯看上去不是累了,也不是病了,而是死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保守估计有三天没合眼了。他的头发纠结而蓬乱,嘴唇干裂甚至发青,脸颊凹陷,皮肤蜡质,紧紧地绷在脸颊的骨架上,在阴影中真的像是一个骷髅。唯一让这张脸看上去有生命的,只有他那双眼睛。暴风雨般的灰色双眼,那里面盛得下一整片狂风暴雨肆虐的海洋,仍如我记忆中一样闪闪发光——甚至比那时更加富有生命。
“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指望他按照我播放出的东西来念,果然,他眼里闪动一丝狡黠,学着我故作神秘的语气:“我看到了……一只狼。”
西里斯和狼本就有许多相似之处,此刻更甚。“怎样的狼?”
“它很饿——很虚弱。它受伤了,在舔舐伤口。天亮起来了,狼拖着伤腿在往林子外面走。”
他的语速渐渐加快,语气变得明朗,这我熟悉。那是他的灵感开始涌动了。我太熟悉了,有多少个夜晚,我或是仰躺着看着他,或是将脸颊贴在他的唇旁,听着他读着他的剧本,贪婪地想要把他的一切美丽印刻在脑海之中,同时又被他那些激情澎湃的台词和充满暗流的故事吸引着,就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晚上。
我轻声问:“外面有什么?”
“外面是个集市。阿拉伯商人从沙漠上摇着驼铃来,载着丝绸香料和亮晶晶的玩意儿;吉普赛人流浪到这里,漂亮的女人穿着红拖鞋随街而舞;水手们带来海上的歌和神秘巨鲸的故事,你可以用一瓶朗姆酒换到一箩筐。”
“狼呢?”
“狼伏在林子边,低声咆哮,一转身变成个人。稻草色头发,琥珀色眼睛,脸上和手臂上都有纠结的疤痕,但他看上去却温和而羞怯,一点都不像狼。他的手里有把七弦琴。”
他就这样讲述着。西里斯一直都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他整个人似乎就是由冲动和本能构成的,做任何事情就好像膝跳反应那样简单。那些夜晚,在我们公寓那死白的灯光里,他的声音里是困兽般的恨意,尖锐又危险,即便字句谈论的是爱,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他的肢体,演绎的也全都是恨。虽然在那个时候我既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什么是恨,却已经不可抗拒地被他所吸引。那些夜晚明明是冷峻的、尖锐的,但此时此刻,回忆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覆上了柔和的色调,仿佛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残缺的一样。
但这一次不一样。
他停顿片刻,语气变得更加轻柔,“狼拨着七弦琴往集市上走,边走边唱起猎人的故事。孤独的猎人有一双暴风雨般的灰眼睛,在深林里只是和自己的猎犬作伴,有一天他在黑夜里遇到了一双幽幽的狼眼。他的身后很快就聚集起了人群,孩子们跟在他身后拍手,年轻的姑娘窃窃私语咯咯发笑,但狼只是用清澈的声音旁若无人地边走边唱,虔诚的样子像个小牧师一样。”
他描绘那只狼和那个吟游诗人的方式,如此自然而轻盈,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他三言两语中勾画出的那个场景,热闹而熙攘,我几乎能看得到那绿洲里清澈如水的阳光,能听得见沙子像铃声一样的欢笑。那是一个白天,不是我们两人曾共同度过的无数个黑夜。
那是谁?
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还不待我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西里斯突然停了下来。他脸颊上的阴影一扫而空——是预言球突然发出了淡金色的微光,他的眼睛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影——在舞台上总是发生这种事,而那也是他的眼睛最迷人的时候。他完全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被固定在了时间里一样。他喉结滚动,睫毛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同时又是他无比渴望的东西——某个能让他感受到活着的东西。
如果要有的话,那一定就是那只狼了吧。
刺痛。
一点点刺痛。
“好故事,我该付你钱。”
我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平静。更让我惊讶的是我揭下了面纱。我们四目相对。他再次怔住了,我虽已早有准备,但久违的对视还是让注意力迷失了一瞬。我不记得他脸上的表情,那一刻是眩晕的,只记得是我先移开了目光。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我转过身就往门外走,他跟在我的身后。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些,我再次点起一根烟——也许烟雾和夜色叠加起来勉强足够作为伪装。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语气明显和刚才不同,也许他也像我一样在压抑着自己的惊讶。我不想在无意义的话题上浪费时间,于是敷衍地回答:“体验生活。”
“有趣吗?”
“在你出现之前都挺没意思。那是你的新剧本吗?”
他耸了耸肩。但我没有在看他的动作——我在看他的表情。诧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渴望与急迫的表情,和方才在占卜屋中最后看着预言球时的一样。
刺痛。我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一下,一下,比我想象中的要冷静一些。转动的秒针一般,嘀嗒,嘀嗒。开个玩笑吧。
“难道是新男友?我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
“去去去。”他挥挥手。他的注意力明显开始转移,有些坐立不安了,困兽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追赶,也许是那只消失的狼。
我笑了笑,吸了一口烟,感受着胸腔里微微的刺痛——就一点点,一点点痛。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吐出一个烟圈,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着那灰白的粒子一点点变形、消散,直到再也看不出曾经存在。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吐出了下一句话。“去喝一杯吗?”
他迅速地回答:“我今晚有点事。”
嘀嗒,嘀嗒。也许加快了速度,也许没有。是啊,他今晚有点事。也许如果是另一个晚上,他就会跟我走。但是命运要我们相遇在这个晚上,对不对?唯一一个能刺痛我的晚上。
我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呢?已经顾不上了。没什么需要说的了。我扬起手挥了挥,他回应我后就先转过了身去,毫不犹豫地迈开我熟悉的步伐向前走。从以前开始其实就一直是这样。我总是做那个率先离开的人,唯独他是例外。
也许有一瞬间,我想要喊住他,想要问他这五年过得怎么样,想要问他那只狼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仅仅存在于他脑海中的东西。我想要知道,他话语里的柔情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样的时光,让他变成了这样。
也许我想要告诉他,我离开的这五年发生了什么。也许我想要说,我能感受到痛了,我知道爱是什么了。
也许,我还想要告诉他,我仍然爱他。
也许有。
但是我终究没有。
遗漏的那一块拼图,终于在角落里被找到了。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另一次分别重叠在我的眼前。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突然问我我们之间的感情究竟算是什么。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论这样的事情,当初的我还沉溺在虚假的痛感和欢愉之中,我几乎不加思考地回答他,就是爱。
五年来,同样的问题困扰着我,多少次,我质问自己这究竟算是什么。与他相遇时的那一眼是什么,彼此伤害的那段时光是什么,逃离是什么,思念的时光是什么,此刻的重蹈覆辙又是什么。算是爱吗?
其实答案早就在心中成型了,也许我只是需要最后的那一块拼图。并不是说少了那一小块就说不出图像的原貌,只是,只有完整的那一刻才算是结束。我也转过身,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我记得那一天夜空晴朗,星辰稀疏,我记得那句随着最后一缕烟一起消散的喃喃自语,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句台词,台下空无一人。
“爱,包罗万象。”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完满的结局,仍有无数的矛盾和痛苦等待着我自己去接受和消解。所幸,我不是他,我的生命并不是一幕又一幕的表演。所以,我不必担心结局的时候仍有子弹尚未击发,仍有矛盾尚未解决。
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没有办法讲给你听,因为我现在正身在其中。它可以说是十分平淡,甚至称得上乏味。实际上它已经发展了约莫一年了,无论是西里斯还是小狼先生都没在其中出场,唯一值得称道的插曲便是我偶然遇到了希那的治疗师,印证了我的一些猜想,不过那就不便在此谈论了。
写到这里,我大约也可以搁笔了。已经入夜了,不过时间还不算太晚。我已经不是夜行生物了——真是个挺难改的习惯——现在入睡的话,明天出门应该能看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