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向外望去。灰色的地面被一滴一滴染黑。下雨了。幸好带了伞。
伞是什么时候被发明的呢?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避雨的呢?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撑伞的呢?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想必一定是一个平凡到我完全没有记住的一天,大人递给了我一把伞,于是就撑了。
我不喜欢撑伞。一次和家长骑电动车时没带雨衣,于是被指示着撑了伞。伞自然被吹得东倒西歪,我坐在车上根本就拿不住,当然也淋了一身湿。伞最恼人的还是会遮挡视线,像让人"出戏"的影院银幕的边框一样。就因为伞,下雨时我们很少仰望,那青灰混沌,酝酿了雨的天空。
现在的天空,正是这种青灰。
我不喜欢伞,我喜欢雨。我喜欢雨刚下时清新的气味,喜欢让冰凉的雨点打湿我的头发。我最爱的事情是,站在雨中(当然常常是撑了伞的),向雨幕伸出手来,任由雨滴温顺地触摸我的手指。
我常常在下雨时出神,试图跟上那单调混沌的雨滴的节奏,任凭自己的思绪游荡到青灰色的尽头之处那么远。
雨滴答作响,下得越来越大了。
人们常提到雨滴“演奏的音乐”,这是不对的,雨不懂人造出的所谓音乐。雨有雨自己的美学,它用它狂乱的敲击在天地间连绵成一片怒火的网。
人发明伞,是为了避开雨爆发的狂怒吗?还是说雨如此愤怒,是因为人们发明了避雨的伞呢?
天空越来越暗了。雨的暴怒达到顶峰,和着烟、混着雾泼砸下来,打湿了我的鞋袜。
不知何时起,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另一个人。我转头,正和他的目光相对。是一个小孩,我想,而且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人,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
我坐在长椅这头,他坐在长椅那头,沉默于雨的音乐中,二人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点笨拙地)站起身来,走向我。他拾起了我放在长椅上的伞,顺势贴近我的耳旁说道:“不要撑伞。你要流泪。你要走进雨中。眼泪是咸的。眼泪是食盐和雨。你是食盐。”
然后他就那样拿着我的伞走进了雨中,也不撑伞,只是手里捏着雨伞的一头,随它悬荡着。当我还在品味他说的话时,他已经消失在了青灰色之中。
雨略小下去了一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明亮。
我忽然认出了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雨夜,他就像那样站在那里,在重压下哭泣。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他就说:”不对,不对,你们搞错了,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个老师手舞足蹈,家长们怒目而视,他们用整个世界和他对抗。没有人注意到雨水是怎么从楼顶渗下,蜿蜒过一级级楼梯,经过黑暗中漂浮的”安全出口“标志,又进入昏暗的走廊上投下的灯光,绕过桌脚椅脚,流进那个孩子的心中,一如他们没有注意到那个孩子才是正确答案。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我当时也在场,我局促而安适地挤在家长群中,旁观、沉默了十余年……
那孩子拿走了我的伞,不过没关系,至少我又学会哭泣了。
雨,那么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我问。雨没有用人类的语言回答。
因为我是食盐,我默念。
我向雨幕伸出手,让雨流进我的静脉。
人们做事时从来不会”没想到后果而一时冲动“,而是无比清楚后果而沉醉于后果的狂喜,所有的感官感性理性本能想象力自我意识潜意识神智全部参与于这极端的盛宴中,摹写这结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分支并为之膜拜不已,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期待你的行动,他们高呼道:
”你难道真的不想这么做吗?“
而我就是在这份狂喜中步入了雨,换句话说,在这场雨中步入了狂喜。
冰冷的感觉和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异触觉劈头盖脸地砸来,天旋地转,我一下子趴倒在地。我回身望去,在我的脑组织解体之前,我唯一能认出的是我溶解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