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上个隼月笑鸫日的时候,我在「尽享美味」二手书店淘到一盒「盐与胡椒国际象棋」,骨制白棋装玫瑰盐,乌木黑棋装胡椒盐。拿回家,本想和歌唱家小姐一起向棋子们请教规则,谁知打开棋匣居然发现一叠手稿。手稿记录着三则故事,字迹各不相同,但我们经过激烈的讨论一致认为作者该是同一人。我们本来就是闲人,便顺手把故事抄录下来,棋子们也感到欣喜。
达布逊淖尔,中国最美的盐湖,有“天空之镜”的美称。传说成吉思汗对此湖无比痴迷,执意要把此地纳入蒙古国的版图。成吉思汗去世后第二年,有牧民看到羊牛舔舐盐土汇聚于盐湖滩涂,群羊与盐丘无可分辨,直到初生牛犊柔嫩舌尖的血迹染红原野,盐制宫殿自湖底升起又在一夜之间消失。
二十一世纪,人们确认了一种智慧生命体曾经生活在这片盐湖之中,我们可以叫他们“盐人”。“盐人”直径大约只有几百个纳米,盐粒对它们而言如同天山一样雄伟。它们在盐湖的浅水中放牧嗜盐古菌,用它们的皮毛和骨骼创造文明。1983年“盐人”由于盐湖环境的破坏彻底灭绝,最远的“盐人”尸体被发现在190公里外的德令哈,这对微生物来说无疑是星际航行般的距离,她们能抵达这里是一个奇迹。据说曾经有一个诗人来到这里,他不关心人类的命运,只关心当下的爱情。而在他的身边,正有一对作为萨满的姐姐和诗人的妹妹,在盐中无声息地死去。
……
“姐姐,今晚我在这里。”
“姐姐,你曾证明灵魂是盐。你说盐自膜向外渗出,人类于是学会思考。但你也告诉我智慧的本质不是盐,而是渗透压,你说如果空无中的灵魂饱和,直至与人脑的盐浓度相同,我们就会停止思考。现在的你停止了思考。”
“姐姐,你告诫他们世界必然毁灭,因为渗透压的变化使思维放缓。可是他们不理解你。长老不相信盐之高塔会在一夜间消失,古老疆土下是族人的尸体。他们不相信空无之中也有盐,不信盐会在空无中饱和。他们只相信死亡,不相信痴愚。”
“姐姐,所以只有我和你走了。你想出那个天才的方法,从一片空到另一片空,我们的载具度过空无之外的宇宙,来到这片灵魂的墓地,避难所。”
“姐姐,此刻我的两手空空,盐泪随悲伤流动。”
“姐姐,你是阳子,我是阴子。你说,阴子的脑内盐分总多于阳子,俗话说阴子多泪,所以我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你曾经认为两性的划分对萨满的研究员过于愚蠢,此生未尝和爱人灵融。”
“姐姐,可你是银白色的阳子,我是黄绿色的阴子。我曾看到你暗自摩擦身体,自慰时令虚无沸腾,而我享受被虚无溶解的感受,我比空无更善于容纳异性的热情。我们本该贴合身体燃烧,把时间涂抹上身,亲吻对方也亲吻虚无,我多么渴望,包裹你,取悦你,拆散你!可是,与你灵融的最后机会,我已经失去。”
“姐姐,记得吗,那次我们没入深空,去看盐池里牧群的菌落。你当时带着孩子般的兴奋,又有些失落,你说这些低等的生灵居然比人更适宜浓郁的盐分。那次我的身体几乎要把你吞入,我感受到你冰冷银色脏心中的沸腾。那时我正抱着你,就像现在,但你推开了我。”
“姐姐,我们在空中航行,穿越了无尽的颗粒。我们穿过藻类的绿野,大片野生的牧群,顶天立地的沉积盐星,还有那些天外巨物。我们穿过炽热的爱意和冰冷的虚无,穿过真挚的灵魂以及绝望的灵魂之外,我们的生命会逐渐溶解,直到死亡饱和时把我等析出。”
“姐姐,白萨满说,万物皆有灵,死后人的灵魂汇聚,到一个叫做海的地方,海上是三色天,有灵魂结成盐星,三万三千颗。传说死后我们的灵魂参与万物的循环,总有一日析出,或转生到生物的体内。可是我们被永久封印在这片死地,我们脑内最后的灵魂会再也无法交换与渗析,停止思考时化为不可超生的盐雕不死。”
“姐姐,你说,当渗透压升高时,我们的思维会越来越慢,我想我的下一句话会花费无尽的时间,一万个颗粒,或十万个颗粒。我的下一个想法,将耗尽一个永恒。”
正如神话中所问,永恒的第一个字何时过去?
每一亿年飞来一只鸟,鸟到盐湖畔衔走一粒盐,当一亿片盐湖被磨尽,永恒的第一个字也就过去了。
唐玄宗开元年间,始议榷盐收税。那时禁营私盐,有那么个贩盐资格证的,无一不是富得流油的盐商。而官商勾结,各路官宦也和盐产勾结不少,这动到了公务员的利益,吓死了不少经济学家,可见是个坏法,得死谏啊。不过终于没有人敢死,也没有敢做做样子撞柱的,也只好作罢,这法也就用了几十年。
史书里只记录了这些,然而有趣的更在野史。话说这长安城就有个富贾盐商,姓王名二。不过虽说我们的主角也叫王二,却不是那个盐商王二,只是一个卖豆浆的。
做豆腐,磨豆浆,那是王二家的传统,他是有话语权的。这王二是坚定的咸豆浆党,俗话说宁可食无肉,不可甜豆浆。他以为喝甜豆浆的都是些俗气的妇人孺子,这时候还没有油条,如果他知道后日还有人拿油条配甜豆浆,那一定会气到手脚冰冷,感慨礼崩乐坏的。
话说豆腐王二,一日偶上酒楼,酒正酣处,看到一个黑脸大汉起立,大骂杨国忠专权误国,败坏朝纲,又说这当今圣上整日被狐妖杨贵妃所惑,已然肾虚。这下酒楼可热闹了,几个军官想把大汉拉下来一顿打,店小二怕人砸店连去叫人,一队厨子提着厨刀就冲出来了,酒客们一看也纷纷抄起家伙,聚众斗殴起来。
王二借酒壮胆,才吃了几粒花生,踢翻桌子,也撸起袖管。原来这王二的曾祖也叫王二,与传奇里的昆仑奴磨勒有生死交情,那磨勒教了王二祖父一些武艺,从此他们家世代都会点把式。那王二踢翻一个厨子,一拳打倒个胖军官,转身把黑脸汉摔进酒缸,一个老道背着一只手就要拿扇子点他,被王二回身搬起长凳砸到头。砸啊砸啊把豆浆磨了出来,这下不好,王二刚想跑,就有一个黑衣人用小手拉住他,下楼左转右转,转进一个小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个青年,自称名叫李萼,是刺客兄弟会的首领,这刺客兄弟会是那个死谏的魏征所创,为的是维护江湖与庙堂的正义。他们看王二身手不凡,就一定要拉王二当一个刺客。这王二肯定不想上贼船,李萼就说你杀的那个道人是盐商王二的门客,那盐商是红色十字印花者的爪牙,必然不会放过你,你要活命,就今晚和兰可儿去把盐商王二给刺杀了。
王二本来犹豫,可是看见身边的黑衣人解下面罩。女侠兰可儿,江湖第一美人,有多么美丽已不可考,传说她触碰的蓝宝石会失去光芒,她的头发如黑色的月光,她的脑后宛若有一轮惊心动魄的冷光,或费洛蒙。《刺客纲》记载“二人长谈半日,相交数杯”。
当夜,二人打晕五个守卫,用糯米团制住七条恶犬,翻越十道门墙,这就入了王府,只见大盐商正在房内和一个黑人女子旖旎。
虽说非礼勿视,但却见女子身体油亮而晶莹,柔若无骨,身材勾人无比。那两位刺客的脑袋顶来顶去抢着窗纸上的小孔,倒不是好色,只是工作态度认真。忽见那女子浑身皮肤渗出黏液,盐商近乎窒息,并不是享受的样子。黑皮女子伸出一条布满锯齿的长舌,一舔,男人的半张脸就消失了,这女妖回首对刺客们一笑。然后兰可儿破门而入,手中洒出了一把盐,惨叫中那妖物就化成了水。
兰可儿给没缓过来的豆腐王二解释,这女人看来是个西域大蜗成精,正欲吸食精气,被盐化成了水,若是他们不来这恶商也得死。王二便问那他们来干什么。兰可儿只白了他一眼说,呔,不要多问,声称自己要处理盐商和女妖的尸体,让王二出去盯梢。
王二一炷香后再次进门时就撞见了尴尬的尸体处理场景,兰可儿伸出口器,正吸食着蜗牛精和盐商化成的肉汤呢。王二脑子一抽便问:
“你吃的是咸口还是甜口?”
然后看到可儿手里握着刚刚用来捉妖的盐罐。
二人此夜交谈甚欢,互视为知己,夜奔而逃。原来这兰可儿是一只萤火虫化成妖精,还未来得及羽化,本想灭口撞见秘密的王二,却回心转意。他们后日在深山老林开了一家黑店,如果有客人想喝甜豆浆,就会被麻翻然后做成肉汤。传说李萼之后独自也做成了大事,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赞曰:兰萤夜奔,草偃风吟。
那时候我正站在教室里,看向窗外时发现一棵树融化了,然后门被打开,阳光下流进来一滩淡色的泥浆,似乎正蠕动着拼回自己的身体,上面的眼镜本该是第一节课的数学老师佩戴。
然后一个少女——如果按照轻小说的开头,我应该表示惊讶与不知所措,但实际上我对同桌抱有信任的镇定——她就这样拉起我的手,绕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和杂乱的桌椅,回到我们两人的座位。她又一气呵成地打开保温杯,我看到杯子里装着深海,然后我们纵身跃下。
我们深潜,穿过正在游动的鲸骨,白色的水母,黑暗中的光,一些穿着潜水员服装的东西,但我看到有触手自内部拍打眼罩,还有它在这里。我看见我身边的少女身体不断变形,渐变的鱼鳞爬上她的身体,取代本应有衣服的位置,然后绽开一朵美丽至极的尾。
“太阳已经把世界杀死了。”她宣布。
她告诉我这里是潜意识的海洋,只能进不能出,与现实所有的水域共通,因此我们也可以从里窥见外面。我们先看了学校,已经分辨不出被晒化的肉泥各自是谁了。然后我们看到街道上满是爬行的软泥。月光照射的地方人们也融化了,不过没那么迅速,似乎凝固与融化达成钟乳石般的平衡。而晨昏线扫过,破晓第一次降临时的森林迅速融化,塌陷,化为绿棕色的浅池,黑暗半边惊飞几只白鸽,却也在阳光下融化而坠落。
而我们所在的海底与阳光绝对隔绝。
第一天,我们依然不死心地从地面的积水向外窥探。
第二天,我终于迷惑为什么自己也能于水中呼吸,于是她花半天从一艘沉船里找出一面碎镜,给我看脸上和身上的鱼鳞。
第三天,我们制作工具捕食章鱼,计划下次把那种潜水员服装的怪物拆开。
第四天,我们尝试做爱。
……
第十二万两千三百八十四年,我们试过了所有做爱的方法。
当我们发现自己在水中不会变老的时候,寂寞的感觉趁虚而入。我们已经探索遍了这片无名之海的角落,说实话,全是水。当我们窥探外面的末日,已经看不到幸存者,只有无尽的软泥。我曾问她为什么带我进来,她说时间太久,忘了。
然后她下了决定,她一向是说做就做的,她要和太阳对抗。
我想,也许她是在寻死。
但她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它才是。然后它同意了。
当虚界海洋与现实的阻隔消除,无尽的海水从高山的泉眼或海沟深处涌出,浩浩荡荡浸没了星球上的每一片大陆,我们随震荡的海水漂流,有几滩曾经是人的东西挣扎着飘到我们身边。新的海洋无穷无尽,深邃的恐惧淹没了最高的山巅。气象系统已经完全失效了,海面处是厚厚的水汽形成的液气态交界之物。星球由于突然增加的质量发生了轨道的改变。没有生物能在这样剧烈变动的环境下存活,而我撞到海床昏厥,松开了紧握她的手,两个永生的人类失散在一个星球。
更麻烦的是,太阳的爱化为了愤怒,阳光第一次增加了温度,而非把生命轻柔地融化。
我在这个液态星球寻找她的踪迹,我游过曾经文明的遗迹,有时站立于海底感到足下都是融化的尸体。我从北极冰川游到南极,我游到曾经的海岸线期待与她相遇。我潜入海底的上海和洛杉矶,那里结满彩色珊瑚的尸体。我游过曾经的雪山之顶,那里居然有一位死去的人类冰封,我没有破坏她的鲸骨长裙。我感到热,海水蒸发又化为雨滴落下,可是那猛烈的阳光依然提升着海水的温度。
有时候我看到它,它曾经只剩下我与她两位眷族,它亲自卷起海啸在海面与不知名的东西战斗,那是些长着触手的妖虫,我想起我曾在阳光下的树林看到成群的小蚊虫,走近却不见,想起看到虫形的太阳黑子。
后来海洋沸腾了。我看到海底不断变白,那是沉积的盐粒。有时我看到我青色的手臂已经变成鲜艳的红色,无尽的刺痛下我反而适应了沸腾的水温,身体的变化便是证明。我又在沸腾的海水里寻找了万年。晒盐场,蛤蜊汤,咸豆浆,不冻港。
当我醒来时发现海水褪去,眼前是白茫茫的原野一片,真干净,都是细盐。我看到她躺在不远的前面。我走过脚底无尽的盐原,走入那个白色的盐世界。我脚底的每一颗盐都是一个灵魂,一个故事,我脚底有两千万六百一十五粒盐,我寻找了她两千万六百一十五年。
一路走去,我想起那一切我本该忘却:那天我正沉没在学园生活的无趣,试图用自己那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老干妈豆豉酱换取她神秘的海苔盐,往后两千万年的记忆霎时击穿我的脑海,我记得她腋下鳞片的腥味;我曾和她在全身涂满盐粒黏土与血,互相舔舐时引食人鱼加入我们二人的盛宴,撕咬乳尖;我和她身处海底,互相描述记忆里看过的电影,编造旧世界最适合在海中吐槽的烂片。这一切都在我尝过那一罐盐后唤起,然后我感到脖子瘙痒攀上绿色鳞片。
当我与她相拥,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那时世纪初创,人类赤身裸体,在盐上感到爱意,合为一体。后来的一个花月,我和歌唱家小姐又聊到了这几则故事,歌唱家情绪激动地表示这些故事欺骗了人们:“我不同意!正如妖精们总是收集那些浪漫的小说,故事的作者只是撒出那些美好却虚幻的事物,人们就如鸟群围上去连同作者的心脏一起撕咬。但他们是绝对的罪有应得,因为正是他们欺骗了读者,隐瞒了平凡,至死也只讲述那些浪漫的离合。”
我则用悲伤的语气反驳:“可是,作者本人才是最先的受骗者,他们被自己的故事欺骗,无法分辨虚幻和现实,自己和故事主角。就像这三则故事,作者忘却了自己该有一个统一的身份,她也是因为受骗而身不由己。她才是一个最悲哀,最可怜,最自私,也最可笑的理想主义者。”
沉默中我们惊奇地发现桌上的那些棋子开始剧烈地颤动,一团团盐云从棋子上方的筛孔喷出,汇聚在一起,雾气弥漫,形成几个大字,如同灵魂也如同苦涩的文字。那是咔咔啦咔的疯病原虫的语言里,表示“谢谢”的短句。
歌唱家因为吸入了胡椒面,不禁打了个可爱的喷嚏,把所有的文字一下全给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