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Dumott Schunard作品《一千条同归殊途》。本书包含一千个“踏上某条路然后坠入终点”的故事。本文即为其中的第十五篇。
作者在自序中写到,“我时常将自己的过往都视作一条幽深的小径,它的两端都已经陷入黑暗。一千条道路都通向同样的麻木,只有行路这一过程本身是有意义的,即使一地鸡毛。”权录于此,以冀有助于读者理解本文。
由于文字粗鄙,本文是否确为Schunard原作尚有待斟酌。现将全文抄录于下。
我在十七岁那年被赶出了家门,我坐在街道上看着车轮把树叶碾碎,随即在它们吱啾的哀鸣中作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看海。
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大海。我看过。我小时候住在海边,长大了才搬回内地。虽然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譬如乳雾中升起的朝阳,譬如退潮时青色的细沙。但它们着实使我着迷。当我捻着两张百元钞票走进火车站时,正是这些模棱两可的记忆驱使着我做出决定。
而决定一经作出便不容修正。我踮起脚尖,双肘撑在窗口,说,我要一张去大海的车票。
售票员瞪了我一眼,你要去大海?
我敏锐地感到他的话语中隐藏着一种质疑,像是抓到了正在偷吃零食的小孩。于是我一时大为光火,鼓着腮帮子,振振有词地说:
“的确是这样的,我想去大海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吧……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哪怕她只是一个小孩,他1说要去大海,别人也不应该去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去大海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并没有哪条法律说不许别人去大海的,你也不能因为我的单纯的梦想就歧视我,我觉得我是完全正当的,你不该——”
售票员打断了我的发言。他说,一张票三百块,你看着办吧。
这回换作我说不出话了。我惴惴不安地逃出来:嘿,火车站里那么多人,混出来并不难。哪怕被发现,我也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无非是记错了票价回去拿钱而已,他们又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家,他们会想,这是对的,年轻人嘛,马虎一点也不奇怪。难的其实是过夜。我闯进一家又一家酒店,我说,我想要去大海,但是火车站不卖我票。他们说我钱不够,呵,我知道他们是在推诿,送一个人去大海哪里需要什么工夫,他们送我上车,这就完了;车又不由他们管。我还要接着说,他们却是客客气气地打断了我(就像那个售票员一样),啊,我们为您的遭遇深表同情,可是我们酒店已经客满了……如此种种。
不得已,那天晚上我就裹紧了校服,缩在街角的长椅,双眼阖上,头颅紧缩。冷风围堵我,我就努力回忆大海的一切美好,回忆波涛是如何地掀起、浪花又是如何地碎开。它广容万物、细致入微;动若雷鸣、静若叹息;醇若糟酿、清无纤尘,它就自在地铺在那里,大陆拱绕其畔,恰似一首首礼赞诗行。我转了个身,又赌气地想,它就该是供我观瞻的吧?我回忆起六七岁时跟着大人在海里套着游泳圈游泳,水流冲刷过我的四肢,像一把梳子把我所拥有的一切理得井井有条。我自由自在,水中只有我自己而无其他束缚,我蹬着腿,感到吸引了某种物质的攀附。我就着月光望去,它并不是缠有塑料瓶与其他秽物的遗弃内裤,而是圣洁的华丽的可爱的一串皎洁珍珠,恰似海洋向我伸来的橄榄枝。我于是深深地为之叹服,且泪流满面。
……然而我八岁便搬回了内地!大海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即使我今夜成行,也只能看见十七岁的大海!九岁的我在海边捡着贝壳,十岁的我目送纸船驶向远方。十一岁的我舀一杯海水摆在桌前,十二岁的我紧紧抱住向我飞来的海鸥。十三岁的我在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十四岁的我用泪水将它们填满。十五岁的我对着大海大哭,十六岁的我侧耳对海回顾回音……十七岁的我却要说,那些散落的我已经从来未曾存在过了!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弥补,时光不能倒流。
我于是大为悚恐,我怎能继续安然高卧呢?难道是要我亲手扼死今夜的大海,在消沉中扼杀每一天的海边的自我?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溜烟爬起来。就着街灯,我摸出那珍贵的两百元钱……有了三百元钱,我就买得到一张车票!我这样想着,死死地盯着纸票;仿佛是鬼使神差,我心一横,闭住眼,就撕开来,两百就成了三百。2嘶——我多痛呀!像是一把尖刀挑着我的肠子,我几乎吸不上气来。泪水与汗水浸润了我的脸庞,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我的内心中,有什么东西与它一齐被撕成了三张。可是我在笑,我笑是因为我知道,疼痛只不过是暂时的,这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我跑。楼房佝偻的影子向身后飞,我高擎着三百元,冲向火车站。离时如抽丝,归时如山倒,火车站的大门已经冲入眼帘。其时已是深夜,窗口前无人排队。我边跑边喊,我有三百元钱,我要一张去大海的票!我感到一身荣光,仿佛今夜一切都将为我不懈的坚持而感动。
然而在另一头,售票员却只懒懒地伸了伸腿,嘟囔道,又是你?哼……去大海的票是吧?行,我给你写一张。特快列车烧热水号,起点站,这里,终点站,大海,发车时间,现在,到达时间,十五分钟后……嗯,好了。
他撕了一张纸巾,用铅笔随意涂了两笔,递给我。
三百块钱,我有些委屈地说着,高举仍然作痛的三张纸币。他不会知道这钱是哪来的。
从梦中惊醒后,他又伸了个懒腰,擦了擦眼镜。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去大海的票不用钱。”
又是你,哼……去大海的票是吧?行,我给你写一张。特快列车收容所号3——他再一次开始叨叨。
我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沮丧,就像是终于交上了熬夜赶完的作业,老师却只批了个阅。但我无暇沮丧,我有海要看。于是我捏紧车票,转身奔向月台。然而到月台上时,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一辆大巴啃着铁轨。
我想这便是去大海的车辆吧,我就挥着票,战战兢兢地踏上大巴。没人检票,司机说,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来,铲煤。她指了指后座的古怪机器,齿轮与管道交杂啮食,只露出火红的一个小口。口边一摊黑色石块,想来便是煤堆。
我局促不安地走到炉边,使劲挥了一铲,问道,大姐,你见过海不?
这时司机踩下了油门,车子摇起来。那古怪的机器开始动了——它开始晃了——它要跌下来了——我伸手要去扶,一炉子煤哗啦啦全部倒在了我的身上。我嗷呜地叫着,扭动着想要躲开,那些半熔的石砾却扑面而来地把我埋在下面,只剩下一个头在上面;这还不够,还要打在我的脸上。火还在跳着,我感到皮肤上煮出了一个个碗大的水泡,又可乐一样挨个儿嘭嘭地爆开来……我一下子哭出了声,司机却笑了出来:
“——哈!是的,雏儿,我去过大海。我从前像你一样地爱着大海啊,可我已去过那里,见过它那令人作呕的脓汤,熬着人类挤出的各种液体,满满地炖出尸山恶臭。鱼在其中分泌着灰白的黏液,热泉执着地把排泄物射进海的柔肠。绿色的气味会撕破你娇嫩的小脸蛋,泛黑的色彩会刺聋你精致的小耳朵,这就是大海、这便是这趟旅行的终点!是呀我爱过它,爱它蓝得就像是海、大得就像是海——可那宝石的光泽、黄鹂的音色,天空的尺度,高汤的味道——就这么无可奈何地消失了么?……”
我哭得痛彻心扉、歇斯底里。司机所描摹的噩梦惊景是否属实,我何德何能得以知晓?煤钻进了我的五窍、沉入了我的身躯。设若我与外部以这层薄薄的皮囊为界,那么媒4的炽焰就已进入了我并将之填满,我的里外烧了个遍,此前的人样不复存在。它烧我的脸,我的一颦一笑都糊成焦臭乌黑的泥渣;它烧我的肺,我的一呼一吸都沾染火烧火燎的痰液;它烧我的肝,我的血液中充斥了辛烷味的单糖;它烧我的肾,我的血液中挤满了乙醇味的尿素。我仰着头想要喘气,它就烧烧我的耳朵,司机慷慨激昂的话语像一块烙铁噗地敷过来:
“我听见了你的号叫,这为旅程增色不少,那么就这样让我们一同驶向那广袤的地狱!你与煤炭俱焚,难道就未曾想过车子要开起来就要烧点什么吗?你说你要去大海,可我随意说几句,你便是心生犹疑、暗自叫苦。你的尖啸并不来源于煤块,这毫无疑问。你需要从头到尾地更易,否则何以存世——此刻法庭铁证如山,又何必泥于凡俗方圆。无需质疑,我将细数你之罪状:我载过那么多人前去大海,却从未见过有谁比你更希求大海的惩罚。”
它烧我的眼,我眼前的大海荟蔚萃蒸;它烧我的心,我心中的大海怒火中烧。列车即将到达终点,沙粒已经画着车窗了。我不明白自己从前为什么会痴心大海。它烧得越来越深。它烧我的脑,于是我脑中有什么复杂畸形的肿瘤一样的东西也丝丝成灰……
我不愿去听我的罪状。出席判决已是我的心诚,我知道司机已经疯了。可这样我又能好到哪去呢?煤块已经烧干了我的皮肤,我的皮下脂肪汩汩流淌:我已经无力恸哭,只好四肢张开、躺在原处,承受着大海加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大海在我的心中早已俨然从圣洁的象征成了绿莹莹一摊污泥。我只想要逃离,那些罪名我也无意推托。我伸出我的烧成了灰的手臂——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多久。
火突然灭了。
我听见司机高亢的喊声:
“亲爱的乘客,本次特快列车已经到达了本次旅途的终点站。请检查好随身物品,看护好随行儿童。本次列车并无回途,你已一生碌碌,我谨代表列车对你进行宣判,结果将如下文所述。”
她没有再说下去,大巴里一时有些安静。我打了个滚(我原来的躯壳此时就像是一件大衣那样宽松),这样的微扰就已经把身上的煤灰都抖掉了。我舔舐着伤口,钻出了燃尽的死蜕。新生的肉垫软软地贴在地面上,没有一丝声响。低矮的巴士踏板此时像是有一层楼那么高。我闭上眼跳下去,正稳稳地立在海滩上。
咸味的风吹着我的绒毛,痒痒的。面前,浮天无岸,一片大海就捕排在那儿。我发现它与我的回忆不同,也异于司机的宣称:它只不过是一个大大的矿泉水桶而已5,透明的液体一直通向目不能及的远方,恰似一片空白。一念天地宽。我心旷神怡,于是对着大海发出了满意的沉溺的娇羞的宣告:
“喵。”
……大海无际。我沿着海岸走了三天。这三天里,时时有浪声啁哳,一切沉腐的思想都随之在我的心中褪去了。浮沫之下溃黑的心室。我感到自己获得了重生。
三天之后,我突然发现时候到了。我花一百元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现代化的列车送我归来,没有煤炉6。我下了车,轻轻走到从前的家门,停下来、昂起头,摇着尾巴。这时我发现房屋早已坍圮了,大门已经,而且将要永远、永远地为我紧闭。于是我转身离开,并且将之忘却。
我用五十元买了几条小鱼,以庆祝我的十五岁生日7,剩下的一百五十元则被用来买了主人8。此后的日子里并无值得强聒之事。我们并没有活得想死;正相反,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座远离大海的山,直到尽头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