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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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渐高,竹林里挤进了一点暖意,青竿竹,红箨竹,当中两道弯弯路。云庙何处在?左边走到穷。

云庙是文山头上的云庙,世上再没有别的云庙。文山是黄梅村枕着的山,目下山脚黄梅开成一片,黄梅村的冬是这时候了。

适才走上山的是黑子,身负竹筐,踏了寒径上竹林去。两边受冻的草,虽则怕踩,也都悻悻然不敢作声,只是回味起昨夜的霜。悬着的水汽迷了路似的,竹林间打着转,谁也看不清谁。至于黑子遥遥地望见白子,则是一个钟头以后的事了。

“入神!”

白子先开了口,一边黑子深望着两株挨近的笋,竟忘了答。

“入神!——”

“坐!坐照!”

黑子这回听见了,眼光抽去了笋的空间,造出一个棋局的环境。倘在平常,整个宇宙尽在局里,除之以外别无其他。然而黑子止不住出神。倒是非干农祸,不是初冬。

白子于是先行落子。棋子是云子,浮云一般般落下,盘上给停成了鹤川,几乎浮动着无数个影子。黑子的影子不在其内,摆晃一阵,也跟上来落了子,那时自然又是另一种景观了。

话说棋之品格有九。其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不入神则无以坐照。只是此处没有入神,光是坐照的话音传诸山那头去了。

而黑子不喜欢山那头。为什么这样吝啬!白子的话到了那头也不见回音……

白子是前些日子说要走的。哪儿?——去山那头。爹就住那边,要接她到城里去。城里有人气,供暖,没有雪,也没有棋。

现下云庙没有什么人气,一派寂冷,也不曾把黑子戳出个喷嚏。数峰清苦,黑子只偶尔擦擦眼角的霜。

“瞧瞧,穿花势!”

白子看黑子自顾自发怔,好心轻轻出了声。

“……”

“怎么——做不得腾挪么?”

一挪转就是一座山,好远好远的山。张裂了眼也望不到头。两头光景各自凝。无风无雨。晴得清明。

“喂,下什么呐!”

白子这样说,声音里倒不全是气恼。

不若弃子而取势——

黑子一定神,瞥见盘面道知要收官,他是做了个中盘的梦——然而落官子他也幻觉一般,神差鬼使于白字围好的空里去了。黄梅花一样乱落。黑子自觉渐易于做梦。

又想起去年的梅。那次黑子一心向着棋盘,几乎听不见别的什么。只是白子说——

“在山里也发了梅呀………”

“棋盘杉树做的,发不了霉。”

“不是说棋盘,是梅花,‘江南几度梅花发’!”

……

白子有意让着他了,深怕被看穿的小心;黑子明知白子为的提子又些些凑了近,两介忧心隔着一庙山风,差黑子的神识吹开了去——


弄不了假一条河,一排鹅卵一排鹅,都给风光占满了,颓颓死水流不得。

黑子不去看棋盘,而落日分明照那死水!日头欲坠还未坠,把山头也一并照近了。白子轿子正从那儿趟来,残光映上,却不见回,上前敲敲,出来的只是白子,由黑子拉着,一溜烟山上去了,抬轿的开道的途路的,这时候全都黄梅似的飘成空旷——也不见回。轿子——匡当匡当一阵响,这回连山也听见了。喜庆的山音。

也听人说棋道者,本是梦道——这从汉代的观棋客那里已能够讨得教益:卸了竹筐一坐看,伐完的木头睁眼又长回树了,立了在原地笑话一般!还闻说非此投身,彼自食人……

黑子掌心又一枝黄梅,心里清楚白子是跟在后面,发梢许也附上了黄梅枝。黑子牵着,一直过了茅屋村社,横贯竹林纵到云庙,黄梅花也不见得回头——心儿微张,头下来更不顾得朝哪边。

自山音绝处来看,一串山是连连指着黑子,犹如把棋走重了。而白子又几时下得轻棋!入城时天已不白了,剩下的是三五盏灯,个个没吃足油似的。街巷发昏一般,虽也各自纵横,然则全没有棋盘的深。闲灯寂照,巷巷一刻也不乏人,白子鹤样的心却落得空空的了。人全是给灯照活了的!尽了灯即便没有了人!而就是这担忧也全无尽处,为的油水本不见就罄。

灶马同风叫得高了,黑子杵在庙门口,山音又隔到外边。而冬犹昔日冬,忧如昔日忧——黑子下也下不动决心回头。

有人来同他打招呼,并不相识,白而又老,月亮一般!——是黑子作这般想。

“借住一宿可使得吗?”

“可里头已有人哩。”

“没人!”

“有了!”

山风斜注,竹叶低压,雪意给压得越发浓了。

“新输了棋!这样德行!”

“胡说!怎样输法?你明明又不曾见——”

黑子半转了身朝庙最里边瞅,话倒没有先说完。

“如何不见!如何不见!”

那月亮跳起脚道。待到黑子磨过头来,月亮已给磨不见了。倒是山音一阵送一阵。黑子巴望它隐去——然而却直往云霄,天也给染上黑了。

——只一番肤浅之见。

欲随月亮下西土——

黑子口中不再说回头了。身后庙里自有他所念想。他忽而又碰翻了棋。痛在地上没出声。黑子怕起回头了。他自觉久已没有做梦。

他想着说一句话,吃了鱼刺似的难吐,人在天涯鬓——


一直到黑子眼见了棋盘,这才挥去了许多东西。盘上穿花弄云十九道,枝头庙里侘寥寥。倘在平常和眼下,说两声三具体四通幽、八若愚九守拙,宇宙也就含在里面了。可是想要哭又怎么办呢?雪在眼角积愈深了。征子要到了头一样。

宇宙自是移变的根基,由是十方物随它也移变。何况河一样深默的人儿。要实在做个评判,云子也不过是石头。

那么梦呢?月亮横着照过来,永永不倦的也有了畏缩。

从而黑子其实没有挪动。不再有多余的声响:黑子的影子漫过石头,仿佛要铺下天牢似的,连山音也逃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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