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沦于昨日的梦里。
梦里是持续三日的晴空,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楼房老损,彩色衣物架起桥梁,下坠的绸子好像网,楼里探出锈蚀的晾衣架,乌鸦停在上面,它生着黑色的眼,眼里有些血丝,红色的血管在黑土地上蜿蜒,像是蚯蚓,或者点燃的蛇。
我在人的织物间来回穿梭。绣着牡丹的被子,吐着白色松紧带的裤子,挂起灰色袜子的钩子,堆叠成衣物的林子。起初我用手掀开它们的边缘,给自己创造向前的空隙。但手臂终究感到酸痛,索性闷头向前,任由衣物抚过头顶。
我走过森林,来到街上。已经晚上八点。雨水在地上汇聚成池,景物在路灯下略显失真,斜飞的雨滴仿佛老电视的噪点,打在象棋桌上,打在早餐店氤氲的包子蒸笼间。
我顺着雨水走,街边餐馆里亮着灯,里面是同学聚会与欢声笑语,是电视机里无尽的芭蕾舞表演。我捂住耳朵,眼前只剩下路。雨水偷进袖口,嬉笑着,十分冰冷。我哆哆嗦嗦地走,头发耷拉下来,好像一顶帽子。
我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走进了学校。雨水自云的伤口滴下。我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背书包,只得敲着门房的毛玻璃,大声叫嚷,让门卫帮忙拨打了给父亲的电话。
“喂?”
我说。
“你还好吗?”
他沉默着。
“不要想太多,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半倚在墙边。
“我们还有正常的生活。爸爸。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还要看着明天升起的太阳,然后指责上帝为什么不让自己在今日到来之前就死去。我们要坐在象棋桌的两端,运筹帷幄,各自拿着一个白花花的包子,包子里都是肉。猪肉。软糯,而且香气腾腾。你喜欢吃酱香的,那么我们就去买,我们去买好多。别吃的太急,我知道你很久没吃东西,但别吃的太急,免得噎着。喝点,喝点豆浆,浓郁的大豆味道。”
父亲很久都没有说话。我最后听见他骂了一声他妈的,然后嘟嘟嘟三声响起,电话被挂断。门卫把帽子取下又戴上,我看见他的三根头发。
“你回去吧,不用再等了。”
他说。
我沮丧地放下听筒,迈步走入学校的折叠门。我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沉甸甸。行李箱的滚轮碾过湿润的水泥地面,好像冰雹碎在地上。
我碾过一只灰色的袜子,它折断成两截。远看像是灰色的老鼠。我看向前方,发现有更多这样的老鼠,它们蜷缩原地,不时叽喳呻吟。我坐在行李箱上,成为行李骑士,挥舞左臂,一边高声歌唱,一边驾驭着滚轮汩汩向前。我碾过老鼠,在它们叽叽喳喳的惨叫到来以前就逃得无影无踪。我哈哈大笑。行李箱昂起头颅,仿佛一匹骏马,马蹄踏在水泥路面,哐当当飞速向前。
向前!我高呼自己的名字,行李箱载着我飞起,我们飞过郁金香海,飞过绿茵场,飞过五楼男厕所的窗边,飞过宿舍楼楼顶跳下的谎言,飞过消毒水和沾血的拖把,直直飞向黑色的云层。重力无力下垂。我似乎可以轻易逃离铁丝网和高压电。
“你在做什么?”
但他们不给我这样的机会。班主任把我从行李箱上扯下。她穿着军绿色鹅毛大衣,戴着红框眼镜,眉毛竖立,怒目圆睁。她抓着我的衣领,将我拎到墙边。
“我要给你家长打电话。”
她威胁道。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我不能给她。我宁愿给家长打电话。
“把那袋子给我,不然我就给你家长打电话。”
我拼命摇头,她于是不再犹豫,掏出手机,拨打了我父亲的电话。
“您好,是她的父亲吗?是的,我是她的班主任。我正拿着拖把清洁地板,我知道这很难,尸体,学生们的尸体实在太多,血更多,清洗不干净。但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不,我不是自愿的。我们牺牲者,没人在意我们的死活,但其实没有我们也没人活得下去,我们是基石。对,所以不要自卑。我们都会没命的,我们都会没命的。”
她说完,放下手中的粉笔,粉笔灰在前排座位上方胡乱飞舞,成为好多蝴蝶。日光灯管霹雳作响,掉下的火星点燃了试卷。试卷蜷缩着身子逐渐变黑,死前我凑到它们近前,倾听它们的遗言。
“啊啊。”
它们说。
“啊啊,请考生将不用的废纸丢进废纸篓里。”
它们说。
我失望地点点头。将它们清理进废纸篓。废纸篓有些不满,它说:
“啊啊,请考生将不用的废纸篓丢进废废纸篓篓里。”
我失望地点点头。将废纸篓举起,套进同桌的废纸篓里。他的废纸篓里装着一只钢笔,一只乌鸦,没有废纸。我认得那只乌鸦,它之前站在晾衣架上看着我的眼睛,而今它把脑袋藏在翅膀下面,黑漆漆如一团乌云。我把它从废纸篓里举起,皮毛柔顺,一动不动,如同标本。
“它其实是一只兔子。”
我的同桌有些慌张地说。
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看混了黑色与白色。这确实是一只兔子。它生着红色的眼睛,嘴巴不知道在咀嚼些什么。
“不,我记错了,它应该是一只老鼠。”
同桌紧锁着眉毛,愁容满面。
我又眨了眨眼。是的。是一只老鼠,一只袜子。一只吸饱了水的灰色袜子。我稍微用手压了一下,挤出一摊腥臭的液体。我感到恶心,随手把老鼠扔进废纸篓。废纸篓套着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的鱼,在塑料袋的谋杀里发出刺耳的挣扎。
我听见老师走向讲台。她敲了敲黑板,然后开始讲课。
“今天我们来辩论艺术的意义,有请反方发言。”
反方辩友戴着乌鸦面具走上讲台,他举起一根粉笔,将它掰成两段。
“艺术对于人类的意义是什么?是这只粉笔。我们把它掰成两半。它像是我的骨头,我的脊椎,挺立着,支撑着一切工作。我们都要工作。我们的脊椎逼迫着我们工作。它的气味就是纸张和文件的气味,我们在艺术的海洋里遨游,海里填满了这样的粉笔。我们像推动滚木为法老铸造金字塔的工人,一点点推动这些粉笔,这就是艺术。”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接过那两截粉笔。
“我反对。”
我说。
“废纸篓里有一只粉笔和一只乌鸦,但没有废纸。这就是艺术。”
我的发言让所有人陷入沉默。没有人有能力反驳。我得意地笑着,从悬崖上跃下,跳入一大片冰冷的海水,风划破面颊,鲜血打湿桌面。反方辩友摘下了面具,底下还是一张面具。面具哭泣着,周围人赶忙上前安慰,颁给他至高的辩论奖章。
海水在脊椎上翻滚,我嗅到自己的肉味。我像是一颗鱼丸,在路灯下的水池里翻滚,泥浆成壳。鱼刺把自己扎得千疮百孔。
雨还是没有停。我直起身子,一瘸一拐,钻入一大片森林。森林里夏日午后阳光明媚,人们围着蓝宝石般的湖水扎营,我掀开帐篷的帷幕,看见父亲坐在里面,满面胡须。
“你准备好了吗?”
胡须蠕动着,吐出一行小字。我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他走出帐篷,缓缓伸了个懒腰。
“你知道我们在梦里吗?”
他问。我点了点头。
“很好,”父亲和我一起走回茂密的森林,日影斑驳,“你提着的东西,拿出来吧。”
我往右手的塑料袋里摸去,取出一团阴影。我握住阴影的枪柄,枪口朝向父亲的头颅。稍作思考,我扣动扳机。一条蚯蚓,或者点燃的蛇,在黑土里蜿蜒前行,终于触到父亲的头颅。头颅成为一轮白昼,白昼被云层包裹,像坠入红酒的鸡蛋。气泡在鸡蛋表面凝成油膜,沿着光滑的曲面缓慢流淌。
父亲的身体倒在水泥地上。我把黑色塑料袋罩在他的身上,抱紧,萎缩,共同成为一只乌鸦。
我拿好枪,这才发现森林不是森林,树干是晾衣杆,树枝是可伸缩衣架,树叶是衣架上的织物。绸子从穹顶坠下,遮天蔽日。我有些窒息,但还是往前走去。穿过棉被的灌木,淌过白色松紧带拼凑的河流,我看见几根挂钩,它们像吊索,像圈套,等待着我脱下袜子踏入其中。
我扣动扳机,挂钩被击中,在火光中绽放为烟花。火流星飞溅,点燃了两旁的棉被,棉被触着下垂的绸子,于是火蛇顺势向上。下掉的火星点燃一丛丛衣物。
火焰成为巨人,森林红火一片。树叶边缘被火光映得惨白,灰烬在空中飞舞,成为好多蝴蝶。日光从烈焰舔开的缝隙里渗下。红芒镀上金边。
气温蒸腾,我汗流浃背。于是毫不犹豫地走出森林,回头看去,原来只是一户人家晾在外面的被窝褥子着了火,他们正抱着水桶泼水救火——这与我无关。
我走到街上,已经晚上十点。人们大多选择闭门休息,只有一两家饭馆还亮着灯,一些客人正在用餐。我扣动扳机,让橱窗玻璃碎成冰雹,让红白酒瓶炸成花朵,人们大哭着四散而逃。
我耻笑他们的懦弱,学着影视作品里的西部牛仔吹了吹枪口,迈着大步迎接月亮。但一种不详出现在我的背后。不详藏着未知。我的意志在他的身上消失。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他生着我从未见过,也并不理解的五官,身体隐于阴影。他也握着一把枪。我看不清其他细节,只能在月光下勉强笃定,他不属于梦的任何一部分。他伴随着危险,他就是危险。
我慌忙逃窜,一边躲避着他的视线,一边跑入学校的门房。我拿枪指着门卫帽子下的三根头发,威胁他交出电话。他肥胖的身体颤抖着,裤裆滴落一股尿骚味,嘴唇抖动,半却天吐不出一行小字。
没有时间犹豫。枪管像沸水里的橡皮泥一样缓缓融化,子弹湿答答地滴下,无力地落在门卫的腹部,凿开隧道。他的身子变得柔软,脂肪纵向流动,但不脱离主干。我闻到烤肉的香味,看见烟雾与火光从他的体内窜出。他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燃烧起来。火焰包裹全身。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身体,他成了火棍中一道模糊的影子,最终消逝,并不留下灰烬。
我没有看很久,赶快拨通了电话。
“爸爸?”
我问。对方没有说话。我看着紧闭的校园折叠门,汗水止不住地从额头淌下。
“快开门,爸爸。”
我催促道,但电话那端没有任何声响。我感到自己握着听筒的手开始脱力,两腿发软。汗水钻进眼窝,眼泪直冒。咸湿的液体涂满全脸,凝成油膜阻碍呼吸。透过油膜,我看见不详正在走来,他不急不慢地,绕过一辆停在校门口的小轿车,一步一步沿着斜坡向上走来。他拿着枪,但并不开枪。他只是走来。
“求求你了。我不应该对你开枪。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都忽视了,忽视了可能的燃烧。我们的梦在燃烧,你不是梦里的影子,你是你,我的父亲。你正在燃烧——快开门,否则我也将开始燃烧。求求你了,快点开门。”
我泣不成声,不详站在远处,却轻易扼住了我的喉咙。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堵住我的气管。我试图猛烈咳嗽,但气流被压在肺部。肺像气球一样膨胀,皮囊被顶得发白。我无力握住听筒,电话掉在地上,我也跌坐在地上。不详走过来,俯下身,枪管指着我的头颅。我的心跳已经凝固。我知道从那黝黑有力的深处将要走来什么,我因而闭上眼睛。
但想象中的死亡并未到来,我看见自己径直穿过了校园的折叠门,看见自己正拖着行李箱,前方是一只老鼠样的袜子。
我愣了一阵,随即惊喜地拍掌欢呼。
是的。是的。这里不只有一个我。我曾经走入校园,这里还有曾经的我。
我放声大笑。不详的感觉消失了。他一定愚钝地以为我已经死在枪下,而忽视了梦里错乱的时序。我拿出枪,坐上行李箱,向前飞驰。地上的袜子是靶子,我是骑士,子弹是尖矛,英勇地捅穿敌人的身体。老鼠们惊叫着躲避,却逃脱不了燃烧的命运,它们短暂地盛开,鲜血和肺里的氧气成为火的养料,水泥地面被染成红色的河流。行李箱是俊马,伸展开洁白的双翼,载着我在血河上方滑翔。
我们飞过郁金香花海,翅膀掠过的地方盛开出牡丹。我们飞过绿茵场,将空气踢进球门。我们飞过五楼男厕所的窗边,使烟头死而复生。我们飞过教学楼天台边缘的谎言,用枪杀替代自杀。我们飞过消毒水和沾血的拖把,让不安喷薄而出。我们飞越黑色的云层,将海浪踩在足下,面朝黑红相间的夕阳,留下黑色的背影。
班主任站在地平线的边缘,她怒目圆睁,双臂展开,缓缓上举。洋面升起两簇龙卷,裹挟着鱼群和汽船,如两根螺旋旋转的触手,直通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银白的雷霆在云中酝酿,声响隆隆。海浪在云下沸腾,人头大小的气泡密布海面。她看着我,两眼血红。
“把它交出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她怒意更盛。龙卷缓缓移动,自两侧包围而来。海面汹涌如大力拍击的鼓面。我只是举起枪,促动子弹旋转飞出。它打在她的面部,尖利的手爪将前额叶切成烂肉,头颅像搅碎的瓜瓤,在尖叫发生以前就无力地落下。
海水被鲜血染成葡萄酒,酒杯晃荡着解体。乌云像破布,一片一片枯萎掉落,遗骸撞击水面,激起一阵酒花。液体自缺漏处破出,我没来得及堵上,让它打湿了我的试卷。
我感到厌烦,索性将试卷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监考老师惊惧地看着我,监控摄像头冒出难以置信的红光。
“啊啊,请考生按规则参与考试。”
监考老师站起,监考资格证在他的胸前飘扬。
“啊啊,违背考试规则的考生请将自己丢进废纸篓里。根据考试规则第两万一千三百六十五条,考生不应该用法国红色葡萄酒打湿考卷。你违反了规则,请自觉钻入废纸篓中。”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桌椅,一步步向我走来,嘴里重复着相同的话语。考场里的其他考生无不停止了答题,或侧目注视着我,或趁乱与邻座交换答案。我扣动了扳机。
监考老师像易碎的瓷器,身体开裂。裂隙像蚯蚓,或者点燃的蛇,涂满他的全身。裂隙里是岩浆,如蜂蜜般粘稠甘甜,自表皮蜿蜒至周边的桌椅。更多的试卷被点燃,同学们惊慌失措地逃窜,但我提前锁好了教室的门。没有人能够离开。
“这里是无神的天堂。我将为我们敲响丧钟。”
我说。
无需上膛,子弹向上飞,击中天花板,炸成烟花,火星像沙,滴滴答答落在人们头顶,落在试卷,落在木质的桌椅。黑发被点燃,根根狂乱舞动,或紧紧相拥,或慌张相避,但始终根须相连,逃脱不了连锁燃烧的命运。碳圈镶着红边,自试卷中心开始生长,烟雾氤氲,桌椅沉没入火。学生们痛苦哀嚎,在地上翻滚,脱掉衣服拍打身体。但没有人能够逃脱。火的根扎在人的骨髓,扎在红细胞。想要杀死火,首先要杀死自己。于是教室被烈焰吞没,黑烟在天花板下凝成乌云,降下血腥的雨。雨水又被点燃,在空气中盛开出一朵朵鲜艳的牡丹。
试卷拍打着翅膀,作为乌鸦发出兴奋的鸣叫。乌鸦在地上行走成兔,兔爪掘地挖出一个个鼠洞。有人试图钻洞逃生,但最终在钢筋骨骼的罅隙里被烧得粉身碎骨。
我开始冒汗,心脏砰砰作响,像是逐渐逼近的脚步,牵扯着周遭的血管不断跳动。我跳上桌子,在一片血红中高举手中枪,对着四周跪俯地面的骸骨,以及骸骨上的火蛇,发出神圣的呼告:
“我们的艺术就盛开在这里。”
教室开始融化,水泥墙面下隆起夸张的气泡。但这种隆起并未持续很久,一个戴着乌鸦面具的学生走上了讲台。
“你是愚昧的。”
他说。
我勃然大怒,瞄准他的头颅。
“你在质疑造你的神明。你是梦里的虚影,是我的仆从。”
他没有否定,只是伸手指向窗外。
“但我们都会沉沦在这梦里。我们将一同燃烧,就如同炭盆里的同一组木柴。”
我惊惶地望向窗外,透过正在融化的玻璃,我看见半轮圆日。祂横跨视野的左右,溢出的白光淹没了邻近的楼群、工厂和街道。霞光纹满祂的全身,庞大的手掌自地球边缘拢来,在洋面掀起骇浪,大地如散沙般纷扬破碎,碎沙滴滴答答地坠回液面。
“你是谁?”
我质问。乌鸦面具发出嘲弄的笑。
“你是谁!”
他并不回应,只是站在原地。于是我冲上前去,揭开他的面具。火光明艳,我看见一张无法理解的面孔。不详再度出现。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不详的手掌遮向我的面庞。我看见他手中燃烧的太阳,白昼缓缓膨胀,光芒透过玻璃窗。我看见滚动的粉笔,看见未完工的金字塔,看见奴隶们艰难推动滚木,看见沙尘化为一只又一只土色的蝴蝶。
我拼命转身,试图逃离,却一头栽入日光的海洋。白色成为视野的底色,红色从眼球边缘流向中央。红酒在牛奶里搅动,最终和成一团粉红。我的肢体像燃烧的试卷,在半空解裂。我只剩下我的精魂,跌落向下方一轮完美的圆日。
那是一个圆圈。是太阳。是月亮。是牡丹。是酒瓶盖。是电话听筒。是肉馅包子。是行李把手。是粉笔截面。是鱼丸。是父亲头颅。祂正在燃烧,祂正在融化,祂正在发笑。祂高高举起手中投枪,直直刺入我的胸膛。我的胸膛裂开口子,鲜花从中自由开放。花丛中蝴蝶飞舞,洒下星辰般明亮的鳞粉。粉末在夜空燃烧,流萤幽蓝,落入水中,整片海面泛起日光。日光如鱼群,裹向我的灵魂。那不是疼痛,而是某种圣洁的体悟。那不是折磨,而是一种灵魂的欢愉。我感到莫大的喜悦。我展开新生的双翼。羽毛上还残留着蒸汽。我扑腾翅膀飞入日影深处,灵魂好像梦里的泡影,在消逝以前终于望见太阳的内核。那是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悸动着,仿佛孕育着希望的婴孩。
我拥抱着祂,拥抱着太阳。我渗入祂,我渗入太阳。我就是祂,我就是太阳。我是太阳的婴孩。我是新生的神明。
不详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庞,好像我那从未出现在梦里的母亲。我舒展着稚嫩的四肢,轻轻啼哭。母亲吻在我的脸颊,我感到血液重新开始流淌。再也不去思考太多,再也不去梦想今日。我已沉沦于无神的天堂。我已沉沦于昨日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