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无影灯刺眼的白光,我的思绪在窗外夜雨的呢喃中艰难的跋涉。
就在同样淅沥的雨点声中,我头一次发觉衰老追赶上了父亲的步伐。当时他恰好从盥洗室推门而出,橘黄的灯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一地。我的视线不由地落在他染成黑色的头发上,同时察觉到他被染发剂弄污的脖颈。
仿佛被我的目光刺痛,父亲的嘴唇立刻化作乌紫,斑白的胡髭抖动着,眼神躲闪着,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半响方才佝偻着挪回卧室。
我望着紧闭的房门一阵出神,恍惚间感受到了父亲生命的疲惫。这位曾经的小镇船王已经威风不再,却仍试图通过染发伪装出自己的强壮,固执而倔强,一如二十四年前还乡时的模样。
“还乡”用在此处其实并不准确。以“逃难”一词概括这段经历,也许更为合适。
甚至在北越的人民军完全占领南方前,父亲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可在劝说其他同胞逃离镇子的同时,他却坚持要留在这片湖畔的红树林。
时间在潮起潮落间流淌,反华的呼声日渐高涨,父亲在战争期间勉强藏下的家产也被洗掠一空。形式一天天严峻起来,当政府集中处决华侨的传闻已经闹的人心惶惶时,父亲才终于决定北上,从异国的村落跋涉千里,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故乡。
我还记得父亲宣布还乡的那个午后。小妹的眼睛迸发出金色的光亮,为能够离开一成不变的小镇而雀跃欢呼。母亲则显得忧心忡忡,和父亲低声谈论起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父亲却一言不发,直勾勾的盯着屋外的湖泊,脸庞在水烟筒的火光中忽明忽暗。檐边乌云四合,破烂棉絮般铺满天际。在垂死天空隐约的光线下,显示出的是家里一片狼藉的模样。
当晚我被屋外的异响惊醒,发觉从暴雨中回来的人正是父亲。斗笠蓑衣遮不住他健硕的躯体,父亲只是脱下湿透了的衣襟,拧了拧挂起来,便翻身上了吊床。我则辗转半夜,直到天明方才入睡。
饥饿把我从梦中唤醒。朦胧间有叱骂声传来。父母间的争吵已经不再避讳我们。
母亲指责父亲着急赶路饿坏了两个孩子,父亲则质问母亲为何昨晚要去找同行的那个不辞而别的男人。母亲哑然,沉默片刻才回答是去换粮。父亲步步紧逼,追问她用什么换的粮;母亲垂下头来,支支吾吾半响才伸出手,指了指一旁的树叶。父亲一愣,连忙摸索着周身,却一无所获。
天边隐隐有闷雷滚过。闪电擦亮了雨幕。我看见父亲坚硬的黑发根根倒竖,肌肉如小松鼠般鼓动。他高高扬起手来,怒瞪的眼睛中映出母亲惊慌失措的身影。母亲紧闭眼颤抖着,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不来。睁开双眼,父亲却已经转过身去,面对雨水中巨大的黑暗缄默不言,只留给她一个深色的剪影。
直到多年后一个充斥阳光的下午,我才从临走的母亲口中得知,那个犀角叶形杯是从父亲祖上传下来的珍宝。当年先祖远渡南洋,抵达小镇原址后便将叶形杯埋进湖心岛的红壤,种上桂树,祈愿子孙世世代代平安无恙。父亲临行几乎没带上任何财物,唯独冒着暴雨,划着独木船,驶向湖心岛,花了半夜,带回了这个叶形杯。
树叶在雨点的锤击下颤动着。父亲转过身来,要母亲把换来的口粮拿来。接过粮袋,父亲斧凿似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只瞥了一眼,又把袋子扔回给母亲。母亲忙打开袋来翻看,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了。
口袋只里装了半袋红壤,上面铺了一层快要霉烂的黄豆。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衰老其实早有端倪,只不过被他精心掩饰了过去。几乎就在叶形杯被骗走的那晚,死神就嗅出了他的衰弱。
越是衰弱就越要逞强。回国后在公社生活的那段时间,父亲几乎是抢着上工,全然不顾皱纹已经爬上了眼角。有一次,才刚刚四更,他竟然就爬到田里,猫着腰插起秧来,结果一头栽倒在垄间,直到天蒙蒙亮才被我发现。等他悠悠转醒,竟然还想挣扎着下地。好在小妹及时劝住了他,让他好好在家静养一天。
当天父亲侧卧的背影,曾让我长时间的端详。我看见一根白色的发茬从黑发间冒了出来。
父亲拼了命的辛劳终于换来了回报。改革开放后,农场根据民意重评职位,父亲当之无愧的成为了新的副场长。
这位新场长任职后,脑袋里想的并不是上任后的三把火怎么放,而是两个子女未来何去何从。
经年的航海赋予了父亲远超常人的见识与视角。崭新的时代已经来到,他意识到,在这个时代,知识远比埋头蛮干更为重要。可在偏远的边陲农村,哪里有良好的教育机会?
父亲总有办法。不知从哪儿搞来的门路,他竟然和省城搭上了线,自愿放弃副场长的职位,去城里的合成氨厂当工人。我和小妹则在他的安排下,顺利进入了省重点高中的实验班。
我资质平平,虽然被寄予厚望,但十年间落下的功课怎么也补不上,全班也只有我没考上大学。反倒是小妹刻苦用功,一路升学,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在退休前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
在高中读书时,父亲曾宽慰我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将来到他厂里工作就是。可待我毕业时,合成氨厂却也宣布破产,我父亲成为了时代大潮中的一位下岗工人。
得知消息那天,天空没有一丝云的踪迹,呈现出接近虚无的湛蓝。我和父亲并肩仰望着这片蓝天,
周遭的水泥建筑拔地而起,把它切割成狭小的一块。我扭头看向父亲,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比佝偻着背的父亲高出了半个头。
父亲沉默良久,转身踱向房里。出来时,他将一个小盒子递来,嘱咐我待他走后,将这个盒子同他一并下葬。我心里一惊,打开盒子,发觉盒中盛着的,正是几乎干结成粉末的红壤。
头七之后,我按父亲的嘱托照做了。
当在博物馆看到那樽犀角叶形杯时,已是多年之后。旁栏的小字解释了它的来历,倒卖文物的盗贼已经伏法。我浑身一颤,恍若被雷击。
毕竟未曾亲眼见过实物,我并不确定它的归属。然而恍惚之中,在杯子灵秀的莲蓬纹间,我似乎的确再次瞥见了父亲的眼睛。
俯下身来,我仔细端详着这精巧的造物。来自南国的叶片绽放在北方的寒冬,鲜有人愿意为她驻足停留。也许对多数人来说,这间博物馆就是她应处的归所?
那父亲的归所呢?当年的旅途,说是还乡,其实所谓的故乡,只是祖先们栖居的一小片土地。对于别去故土将近两百年的一家人,父亲带领我们走向的其实是未知的远方。来到省城后,父亲总是习惯不了季风的缺席,习惯不了旱烟的呛鼻,习惯不了大海的湛蓝消失在生活的轨迹。临终前划过父亲眼帘的,也许仍是越南的季雨。和祖先魂牵梦萦的故乡相比,父亲更熟悉的,毕竟还是那片异国的滩涂。
此处和彼方,究竟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
手术很成功。我从遐想中回到现实。母亲慢慢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轻轻握住我的手。熟悉的柔软与温暖。我忽然想起新买的雨衣。
这回一定要亲自送给父亲,可不能再让他着凉啦。
窗外雨声渐急。是久违的暴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