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于60年6月5日亲口承诺将尽快摆脱自己酿下的苦果,当晚就寝前走进浴室自杀,未遂,醒来时床前遗书已被母亲收走,叠成一朵纸花送给姊妹。同月27日提乌努斯一家会计公司发来面试通知,双亲为之欣喜若狂,个人对此挤不出什么感想,只是推开房门,夹支烟沿着街区巷道逛了又逛。次日下午,借口采购晚宴食材独自驱車离家,将文化公司与挚友桑德亚·李的挽留一并回绝,严正声明绵延两年之久的狂热与痛苦理应和平收尾,不至鱼死网破。往后三个月内桑德亚如约陆续发来十四封色调冷冽、线条狂乱的乐谱手稿,四四拍号始于亚卡忒拿与6号州际公路相接处,复纵线一路北上至桑卢华达州引以为傲的翡朗提斯湖。在世纪末湖水枯竭前那里会一直盛产肉质鲜美的白鲑,为此早起作业的渔民常于湖中心撒下捕网,卷起烟草,借手势告知彼此今日行程,踩踏限捕通告奚落时政,在船艇螺旋桨愉悦的轰鸣中收获尼龙绳结间雀跃的丰厚水产与桑德亚·李焦黑残破的遗物。无主乐器约是自两年前一家生意萧条的纪念品店购得,廉价,栎木质地,黄铜琴弦尽数断裂。
60年8月18日晚,我与姊妹结束在奥克里海滨度过的最后一段毕业长假,没能找回心仪的墨镜,沿着错综复杂的铁路网络辗转返程。翌日下午一家四口携证件行李赶往首府機场,搭上驶往布拉达市的班機,预计落地后先沿出租屋环游城镇近郊数日以熟悉适应人文环境,再在機场前相拥作别,往后凭电报或明信片信笺就要事不定期联络,待到年末冬假重逢,将积蓄起的珍重感情逐一摔碎砸破。
因是涉及越洋中转的长途航线,登机流程就已显得复杂臃肿。仓促落座,眼前各色乘客络绎不绝,舱内嘈杂响动充斥耳边,我本就因近来事务繁多感到困乏,遇此情形更不禁对接下来被擅自缀上“崭新”二字的生活心生忧虑,索性闭目歇息,期望借冥思与浅眠消磨度过十六小时的漫长飞行。一旁母亲见状,急忙照例将视线挪远,两唇微张,嘴角稍稍上扬,“等到去了那边,就当是从头来过,既往不咎……”自以为将质问粉饰得和蔼又随性,“……再确认一回,没告诉外人要出去的事?”
我毫不意外,遵照她的意愿表演得略显失措,先双眼微睁对视片刻,再胡乱轻晃脑袋以示虚弱和顺从,顺势调整座椅躺倒,让世界回流到和缓静谧的黑暗当中,翡朗提斯湖沿岸树影婆娑,能将言语的嘈杂意义尽数遮去。
“那就好,毕竟也不是什么乔迁喜事,顶多瞎猫逮着死耗子,老天赏脸给讨到个机会,‘闯荡’而已。”母亲趁胜追击,发挥出咀嚼旁人郁结作消遣的本领,故意将带有侮辱意味的字眼压得轻巧,尾音拖得散漫、悠长。对此我自诩早已麻木,只管仰面卧着,放松躯干,困兽般自愿暴露所有破绽,凭第一次搭乘飞機的庸俗丑态在通告例行事项的广播声中兴致盎然,真情流露鼓掌感慨沿跑道加速滑行时舱内紧张氛围与蕴藏其中的某种微妙希望,俨然一副平日里姊妹讨人欢喜的温顺样貌,如此倒有望引她羞恼,“情分就尽到这里,事情成败嘛,全看自己……没指望过你能在那边成家立业,但也最好多待些时候,见见世面,心态摆正了,再不碰什么邪门歪道。”
只可惜,此时前十二封长信的来意我已悉数获知,惠存于心。近月来一切看似无端的好恶情感皆是在夜幕掩护下逐字逐句吞咽反刍而起,十二封与之相对的回应汇成一摞雏菊,埋藏在阁楼糖果铝盒夹层稀薄的尘土中。天真烂漫的姊妹在追随十二年前莫须有的汽笛声逃向奥克里时曾在市郊稍作停留,用旅店留言簿的一页告诉我昨夜淡色细碎花朵已将阁楼彻底淹没,漫出窗棂涌向北方天空,臭名昭著,无止无休。
巡航高度,头顶客舱灯亮起片刻便被摁灭,长久的沉默,穿插着耳鸣与气流颠簸。随后也许酣眠了一阵,醒时舱内已稀疏散布起纸张翻动与孩童啜泣的杂音,家庭伦理剧,高空科幻背景。耳蜗还在作痛,烦闷,察觉到些许饥饿,说不定把整个傍晚都睡了过去,等待许久,餐车滚轮迟迟不作响,兴许是错过了,不过即使醒着,母亲大概也会主动请缨替我婉拒餐饮供应。两年前家庭丑闻草草收场,她便厌烦与我共餐起居,仿佛我的身体尚未清洁干净,仍泛着夏季天然水体旁惯有的腐臭气息,荨麻草糜烂在淤泥地里,风吹来,枯枝招展,散出上一代人对诅咒和征兆的迷信。
保险起见,不睁眼,习惯性调整睡姿,只是发出一阵轻微骚动,灯与声音随即探照过来,想必已久候多时:“你呢,常抱怨乔奇没用,背地里辱骂起来可难听,说他老鼠一样,开着黑車拉着来路不明的人满城溜达,烧着燃油做乞讨,看重人际关系,钻来拱去倒欠一笔,没钱留给你念书,算什么正经工作……”我知道每每这个时候,强烈的怀旧冲动便把母亲裹挟住,揪着脖颈,胁迫着要转过头,去张望寻觅到些什么。如果这次她没能按耐住,那便将两侧颤抖着的狭窄走道联想成校门外紧邻的步行街好了,感光胶片缓缓转动,年轻的他又抱着雪白的野花背身躲在电话亭里,那丛过往二十九年晦暗生活里唯一发着亮的卑微东西,艳红色月季太贵,他不买,他说他买不起,“可当你被拐走的时候,恰是和他一样‘不正经’的同行老相识发电报过来,说是留有当天的模糊记忆,向北找,也许能打听到有关你的消息。五十来辆車隔天起便自发地沿着公路跑,没日没夜地开进每一条分叉路里……”可她跟过去了吗?好像没有。在她关于他的故事里,乔奇是最不重要的,二十九年翻来覆去,都不过是在可惜那枝批发出售的月季,急着为一生唯一的过错狡辩,绝不忏悔认罪。
二十九年后乔奇会认清这点,在三十七名目击者的注视下蹒跚着离开居所,穿过街区混入贫民窟冗杂的花车队伍,气泡酒喷涌,新年夜鸣钟来回摆荡,自此人间蒸发。又一个二十九年过去,一整列公寓群因自市中心涌向八方的变革浪潮而被撕裂掀翻,不请自来的各路人士会在抢救性发掘过程中因一本厚相册留意到它们的崭新身份,十二张平展信纸与某人中意的邮票由若干证物袋各自封存,依据所述内容悬置于相册的不同页码间,符合乔奇将一切扁平事物视作书签与坐标点的陈腐习惯。遗憾的是,除去两张浓蓝色里点着几笔浅银的翡朗提斯白鲑纪念邮票,整本史料对局外的过客毫无价值可言。一对无家可归的孩童曾在靠向门槛的角落里依偎着借用废纸杂物取暖,不料将自己破旧的睡梦与连房一并引燃,延烧至书台时信纸纸面仍平整如新,只有我当初刻意留下的两对折痕,在翡朗提斯湖沿岸渐微的营火间若隐若现。
见我不作回应,匆忙假寐过去,母亲也就顿住了话头。此举却算不上自讨没趣,她点了灯,引燃了郁结,待那道光炙烤着,只管观察玻璃罩里蛐蛐的反应,暗自窃喜足矣。她自然知道我是不必像她那样整晚默读背诵下文的,毕竟本人便是两年前市电视台短篇新闻小说稿的全部灵感来源:亚卡忒拿直辖市中城区有个学生,代号少年H,家庭矛盾后留下措辞幽默的诀别信,背起包,卷走若干珍贵物件,沿着州际公路向北逃逸。三个月后被邻州巡警在一滩无名死水旁救起,钱财尽失,神志不清,疑似被不法分子拐骗控制,中了邪,浑身瘀伤,磕掉颗门牙。此套话术里尽是谬误,母亲也是看准了这点,逢人念叨,烦了,摩擦出茧子,也就懒得反驳,任人宰割。现在只余下两处还存在订正的必要;首先是翡朗提斯,词源来自一支游离各地的已消亡游牧民族,由其留下的诸多地名释义皆不详;断层湖,全国第三大,不规则形状,因地质作用未来势必不断扩张,两千万年后成为桑卢华达州自己的海洋。其次便是桑德亚·李,家住亚卡忒拿,白天打杂工,偶尔上夜校。攒够了钱又不想上夜校的时候背着越野包以市区为中心环绕邻州旅行,不记距离,很少指定目的地。有记录途中见闻的习惯,学东西挺快,能说会道,由此已有半个民俗学家的资质。我与桑德亚在两年前偶然相识,往后断断续续产生交集,发现存在不少共同话题,一来二去,就成了挺要好的朋友。
一日我再无法忍受母亲的羞辱,离家在市井间闲逛,主动找上桑德亚,寒暄几句,咨询起周边民俗信仰存在多少具备许愿效力的案例,桑德亚抽不开身,把蓝色笔记本丢给我,让顺着带星号的标签挑。一下午过去,将不枯井、千年树翁、受施洗石像、蘑菇圆环等常见同类项逐一合并排除,映入眼帘的是第128页条目,桑德亚最远的一次旅行,被桑卢华达州中部丘陵群包围的一颗孤立的星,名称、起源、供奉庙宇均于两百年前随湖中岛屿沉没;信仰群体限于沿湖城镇,零至两千五百人;蛛形纲特征明显,却不织网,只拨弄篡改生者所行与将行的无形丝线;外来者与信徒一视同仁,如需祈愿必须献祭,一人一生限定一次,所祈愿望不得反悔,不得凭空捏造,亦不得涉及损毁杀生,不应夺取性命,以受施者寄托浓烈情感之物作等价互换,一人乘舟带去,祭品投入湖中,命运丝线旋即受促动。桑德亚下班打卡,见我读得入神,便自知是那道遥远北方费解而壮阔的谜,我借机征求专家意见,专家认为初学者前半路程可以沿公路行进,如果有安全保障,可搭便车节省时间精力;后半段全程山路小径,几处险路需要运用专业技巧,第一次做足准备前去,也耗时近三个月。归途路上浮想联翩,甚少严肃考虑,给出的答复也多是说者无意听者无心的应付话术,只在十字路口分别时立下不成文约定,先利用周末时间结伴去到市郊景点游玩,姑且作为渐进式训练。天气转凉后若留有空闲和兴致,可以尝试前往翡朗提斯湖,中途若感身体不适或精神乏味,及时安全返程便是。桑德亚调侃要因后者退缩可得努努力,毕竟沿途那么多景致和笔记本里记载的传说杂谈,我也不甘示弱,一口答应扎营后准时指导桑德亚渴慕已久的六弦琴乐理。
一声鸣响,清脆而剧烈,犹如弦丝颤动,密闭空间中反复回荡。整个機身陷入静止,将回忆蓦然截断,病态的轻盈平缓地自舱体顶部不可见的裂纹向内渗漏、喷涌、膨胀,试音结束,再一声鸣响,爆炸性失压,氧气面罩应声垂下。望向母亲,母亲惊慌失措,两唇却仍习惯性地张着,翘着,歪斜着,扭曲着,嗫嚅着,强风将她话语尖锐的外壳剥去,留下琐碎的反复的唇齿碰撞研磨发出的呻吟。事到如今我坚信此举更像接近一种私密的邪秽信仰,从本人被剖腹诞下时祈祷祭祀就已经开始,唤来八年后早夭的姊妹因我的卑劣出生,症状起初有所缓和,过后新鲜感消减,希冀破灭,日益成倍加剧。再八年后面向公众发布的事故报告宣布此刻飞機因结构性故障失速,十分钟内事态急剧恶化,8名機组人员,156名乘客,24名孩童,一切的一切,无力回天。我闭上眼,薄雾中看见一双手将精巧的纸船推向岸旁,白色神龛浮游在翡朗提斯浩瀚无垠的湖面。機师向塔台汇报异常情形,随行機械师确认4号引擎失去动力,液压系统严重破损,三次无线电求救信号,2号引擎失去动力,十七次改出尝试,拉起,拉起,离地六千米高空处以腰斩,全機粉碎性解体。排练至黄昏的合唱团成员归家路上仰望天空,看见无数裂片、飞鸟与火光闪烁,同雨滴一齐朝向落日高速俯冲。
60年8月20日,午睡结束,拧开收音机,电流声嘈杂,稀里哗啦,预报员站在身后念稿,忽远忽近,嘶吼着不明所以的外地口音,隐约听见晚19点分雨云下降率过大,淅淅沥沥,分崩离析,弥散在温热的水里,首府機场大厅制冷设备为此将全力运转,绝不放弃任何一条鲜活的生命。话虽如此仍觉潮闷,扯开浴帘,吉他躺在地上,桑德亚坐在营火旁,左手握着趁手的小刀,已有些钝了,右手攥着一块去皮的栎木,约一掌大,想起先前预告过要做一尊雕塑,献给故事里湖中已沉没的岛屿,此时献牲器具已有雏形,应是只匍匐着的动物,刀抵在那畜生的身躯上,一动不动,烟仍从碳灰堆里徐徐往外冒,昨晚柴大概是添太过了,一直烧到凌晨,难怪这么热,这么闷,咳嗽一声,桑德亚闻声转来,扶正吉他,藏起刀和牺牲,说趁雨还小,想沿着湖散步,要去镇上一趟,一起吗?张开口,想说话,说要去,说想在路上谈些事情,说有一些决定要告诉你,但嗓子嘶哑,太阳穴紧绷,只好作罢,改口道:“不行,不行。”是着凉了,是昨夜帐篷漏了空隙,是风硬生生打在脸上,惹得四肢滚烫,动弹不得,不能去,动弹不得,你先走吧,对不起,有点喑哑了,语无伦次的,对不起,对不起,动不了,不能去,你自己先走,别管我了。桑德亚却没有走,蹲下用手触碰我的额头,“有点烫。”又莫名从水中把我的手捞起,捏紧腕部仔细端详,一阵寒意,“一左一右,两道创口,过度摩擦金属疲劳所致,失修严重,所幸发现及时。”我蓦然惊醒,羞愧难当,怀着莫名的愤慨,蜷起身子想要挣脱,桑德亚不放手,激得浴缸里积水荡漾,溅到桑德亚雪白的领子上,擦出一道浅红色的烙印,我蓦然惊醒,羞愧难当,怀着莫名的愤慨,回头张望,方才还在一起嬉笑打闹的同伴早已四散溃逃,躲藏进舞动着混乱的人群,此生再无交集,事后得知偶遇、一拍即合和聚会邀请皆是母亲一手操弄的把戏。我转过头,看向山崖下湖岸旁朝这里挥舞双臂的桑德亚,雪白的领子,耀眼的光,从这里明明可以一览湖泊与环山的树林,但桑德亚说湖中心的岛才是此行的目的,预计落定后先沿营地环游城镇近郊数日以熟悉适应人文环境,再在栈桥前相拥作别,待到聚会重逢,就凭电报或明信片信笺就要事不定期联络,将积蓄起的珍重感情逐一摔碎砸破。对不起,我说,留在这边也挺好的,桑德亚是个挺会说话的人,会跳舞,待谁都友善,初次见面,这弹的是什么曲子?你叫什么名字?初次见面,桑德亚,就能让当地人心甘情愿腾出片空地,两个游民可以就这样跳一晚上不讲规矩的舞,什么舞?挺好看,坦率的作风,是交谊舞,桑德亚走出6号州际公路,我跟在后头,盯着远处高温泊油道上抽动的琴弦与海市蜃楼,坦陈你那神情我自始觉着眼熟,黝黑色泽,熊熊烧着,桑德亚,别不承认,你会跳舞,比我会乐器,沿着州际公路向北走了两趟,一路上待谁都和蔼随性,初次见面,就是争论时先声夺人的那种得意,想把旁人的喉咙掐紧,把拒绝的声音奏成自己喜欢的语句,那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恰是那种典型!桑德亚见我不动,不言语,笑容自是收敛了些,有点紧张,双手合拢成一个小喇叭,放到嘴旁:“累了么!”我顺势叫嚷,无理取闹,累了累了,腿断了手没了,走不动了,你走吧,我就先歇在这里啦!不出所料那笑容应是又要缩减了,“可都已经跟那边的人谈好了,租约今晚算起。”因是头几遭,此类人还会勉强硬挤出那么点弧度,附赠些面子工程:“要不先歇着吧,忙完这里就来帮忙!”听罢总觉得有些好笑,好在有人玩得蛮认真,笑在有人认真得太过分,暂不理睬,把视线挪开,望向湖面,波光粼粼,散着一把碎金的油绿色倒影,难得清闲的傍晚,顶好的天气,空旷的鹅黄色,边缘轻巧地捻着抹白,来衬山脉幽暗的轮廓,好安静,只是盯久了,难免有些发晕,双目酸胀,晃出几层渐变的重影,将远景拖得朦胧,把近处的人影扭得畸形,看到最后几支民船把光亮掠走,墨水般不匀称的夜从身后林冠里逸散出来,直直坠到山的另一端,原来已过去一季了,夏初出走,现在临秋,好不真实的感受,桑德亚仍在下面等我,如鲠在喉,本想趁着酒劲道出“干脆走到公路旁,搭上便车回家休息去”诸如此类的混账话,但凝视着湖,凝视着窗,又失去了平衡,夜半惊醒,扯开浴帘,凝视着窗外街景,凝视着街道上空浮游的翡朗提斯湖,水从湖里漫来,从喉咙里涨起来,从峰顶远处溢过来,从桑德亚的母亲的姊妹的父亲的眼中扑来,向着视野四周荡漾,盘旋着,舞动着,盘旋着,舞动着,涡流般越发庞大,那汪水浓蓝色的,面朝天空铺展开,缓慢扭曲自己,拧出黏稠修长的白烟气,径直垂下,一路摧枯拉朽,漫溢无数支流。镇上的人混乱的人一家四口与桑德亚半没在水里,见我立在岸上鞠躬,独自跳完交际舞。有人抚弦伴奏,城市的微光就又从湖底倒灌出来,把世界融成一片璀璨的海,很安静,只有弦细声唱着,很安静,容得下我独自旋转,追逐山崖下桑德亚那双永不熄灭的眼睛。无人留意黑匣子已被冲刷上浅滩,小铝盒里种满苍白泛黄的渴死的野雏菊,嵌入一尊已有绝妙替代品的未完成圣像,年轻的他背对着一声不响,恶毒、愧疚和沾沾自喜作为陪葬。桑德亚的眼睛在水中和空中旋转,而我两唇微张,嘴角稍稍上扬,扭曲着,战栗着,深吸一口气,模仿起那时的嗫嚅,近乎诅咒的话语:“我不管,我逃定了,要是走投无路,直接从这里摔下来都可以。”言毕,交流不再继续,二人四下环顾,旁人散场,天色黯淡,万籁俱寂,卷尺从卧室窗台滚落地面,彰显垂直高度足有九米,系在床柱上的绳结没法再作加固,很难全程支撑人与行装的总合。直接高空抛物?定会造成贵重物件损坏,得不偿失,更何况声响无法掩盖,极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慢慢攀到二楼再卸下包袱,借助外界缓冲跃下,理论风险则和冒险撬锁逃脱相持平。确定吗?问我,我点头。确定吗?问桑德亚,桑德亚点头,说那就赌一把,沿着那根弦降下来,这次换个指法,从C调变到G,纵身一跃,定能接住你,接住了,只管拔腿向北奔逃,我说等等,有人,俯身躲进城郊一望无际的田野,避开6号州际公路往来車辆射来的光线,此时已值丰收季,经济作物近有成人身高,穿行期间光影交错不断,适合漫无目的逡巡,细细思量事宜,顾不上回头,拨开叶片快步行走,踏出相互嵌套的环形网络,注意到天际线边缘与高楼齐平的流星,心有余悸,指着那团白晕,不知是自嘲还是感慨,说就算当时整排座椅都背负在身上好了,可那身形到底还是太轻巧,居坐正中,也不过一只张开翅膀扑腾的蚕蛾,九千万米高空推开舱门纵身跃下,半途乱风刮来,落点出错如何是好?虽不至于死,却也诱发诸多变数,空有一对丰满的鳞翅,如今匍匐爬行的四肢也遭机翼破片撕咬,一家三口听闻响动连夜驱車奔赴现场,事态败露,注定在劫难逃。身后另一条肢端抚慰凋敝残叶,指往相反方向,余光里那远处街区的灯幽幽地晃着,鹅黄色的光,冷冰冰的,幽幽晃着,我撒谎说我勤于锻炼迷上夜跑,穿过街区混入日益锈败的老北城区,那颗平铺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灰褐色胎记,侧身藏在十字路口暗处,新旧交替的视觉死角,平行的路灯将我的身影旗帜般扬起,摇曳着,直到远处自行車轮胎转动,来者轻轻拨动银铃:“叮玲玲玲——”头一回我说咋这么巧,“叮玲玲玲——”第二次我说哇!吓到你了吗?“叮玲玲玲——”桑德亚停下車,有些着急,问是怎么找来的,阡陌交错,四通八达,入了夜挺危险的地方。我又撒谎说本意是来找人的,乔奇夜不归宿,散财酗酒成性,将这一带视作襁褓,谎称工作跑来这里背叛沾污家庭。母亲难以缓解痛苦,每夜都在城市中奔跑,追逐猎杀乔奇,好几次来逮住了,狠下心掐紧喉咙,却听他扭捏哭着,吞吐出一滩承诺,闻着腥臭苦涩,深夜路灯照耀却也泛起金光,母亲又松了手,叫他滚回家去,一前一后,翻来覆去,没有结果。我游历各处,便是想来找到这么个能带来结果的人的,刚在公路旁道上走着,看见有道背影闪过,触电般急冲过去,摔了跤,抬头一瞧,天黑了下来,不知身在何处,惶恐是被蛊惑进了什么鬼怪的地穴里。桑德亚问既然如此需不需要载一程,我又撒谎,说算了,两人结伴走一段,度过危险,送上公路就好,反正总归是要散的。于是桑德亚下了载具,我伸手搭住左舷,桑德亚扶住右桨,缓缓推动,波浪散开,潺潺水声撞破清晨,触到湖畔。此刻风有所缓和,天上飘着雨,打在栎树叶上,颤颤巍巍,淅淅沥沥,湿润油滑的叶片把湖与灯火倒映在空中,那暗淡的浪与雪白的光也就自顾自继续晃着,反复来回摆荡着,留下不随时间距离衰减的修长尾迹。木舟是租借来的,留在原地也算是归还了,两道细长的在月光下发着微亮的弦就这么继续间隔着并行,出了丘陵,只能再走很短很短的距离,地图册里俯瞰去,稍纵即逝的低空流星。我偏过头,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什么?”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湿漉漉的,很低沉,像是深邃湖床里磕碰着散发出来的回声,我说你还没回答我,昨天你生病,我自己看天还算晴朗,就跑到镇上买药,随口一问,当地人都说湖中心没有过岛,那传说更是听都没听说过。三个月前我冒死把母亲的结婚钻戒带出来,今天给投进湖去,要是纯属杜撰,白辛苦一趟,如何是好?那一头只是咳喘,顾着把口腔里难以下咽的脓浆呛出来,晃得那树林冠层的鹅黄色光焰愈发剧烈,像滚烫的铁水,倾倒下去,沿着叶脉与视网膜流淌冷却,灰暗一片,锃亮一片,交替着,分裂着,撕扯着,低吼着。用手遮住强光,瞟眼公路标牌,只剩一公里了,越来越近,我说,那就这样结束,本以为你技术高超,藏有同伙潜到水里捞取赃物里应外合,没想到只是初犯不长心眼,蠢到低估湖水深度单独犯案,钻戒一丢,人质也便没了利用价值,又鼓不起灭口的勇气,我便先行一步,你自己留在这里思考问题,于是沿着柏油道小跑起来。环山公路缺少维护,相形之下却也算开阔平坦,五分钟内行五百米轻而易举,穿过标牌过了半程,便近到可以看见远方亚卡忒拿闪烁着的交通网络,那块有蚕蛾钻来钻去的方正小铝盒,“等等”,原来到最后也只是在远处呛出句等等,好笑极了。我强忍着笑意,应付着说没关系,其实不作答也没关系,我不管,我逃定了,走投无路,直接从这里摔下来,跌倒下去,故意摔到错误的落点上,摔断四肢和羽翼,摔到沸腾的破水潭里挣扎,支离破碎,不得好死。说罢我跌入43年2月13日,摔成一个死于意外窒息的胎儿,母亲惊慌失措抱起我,不知如何抢救也不愿作出抢救,我亲吻母亲的额头说妈妈对不起,让我继续跌落下去,把她的胎盘和艳红色的我胡乱塞进合身的方形金属匣子(“……等到去了那边,就当是从头来过,既往不咎……”),驱車连夜北上疾驰五百公里,中途借夜幕掩护远抛弃于一滩无名死水(“……再确认一回,没告诉外人要出去的事?”),我与藏着我的盒子便接着摔入43年3月1日逼仄闷热的出租屋(“……毕竟也不是什么乔迁喜事……”),深夜爆发出一声啼哭,与熟睡的母亲一起被乔奇借酒精与海洛因遭乱刀劈砍致死,年轻的爸爸最最勇敢的一次(“……老天赏脸给讨到个机会,‘闯荡’而已……”)。母亲中二十七刀,碎成五十五块,四百五十五米,勉强塞入行李箱(“……情分就尽到这里,事情成败嘛,全看自己……”),我中一刀,四百四十五米,切片榨成一千五百六十三块,加入佐料大火爆炒,装在他满布溃疡息肉的胃袋(“……没指望过你能在那边成家立业,但也最好多待些时候……”),嫌疑人酒饱饭足驱車连夜北上疾驰五百公里又四百三十五米,中途借夜幕掩护弃車步入沼泽地饮弹自尽一家三口共眠无名死水,来年盛夏,一千五百六十三朵艳红月季花(“……你呢,常抱怨乔奇没用,背地里辱骂起来可难听……”)的碎块便分散着落进60年6月5日可能的一千五百六十三种起因经过,结果皆是被嫌疑人霍尔敏·辛杜拉佳于就寝前割断桡动脉置于一滩无名死水内持续九小时失血休克致死(“……可当你被拐走的时候,恰是他一样‘不正经’的同行老相识发电报过来……”);最后便是60年8月20日,“等等……”我不回应,继续跌落,盯着玻璃穹顶下在劫难逃的霍尔敏·辛杜拉佳继续跌落,60年8月20日,最远的一次旅行,遇难者拖着简要打点的行李,依据目的地气候为时尚早地着起了秋装,站在6号登机口狭长的队伍里,被海关、姊妹与双亲四面围堵,步步紧逼。天下着雨,人群移动得极慢,每向前一步,包围圈便随之收缩。困倦、漫长而炎热,那颗被桑卢华达州中部丘陵群包围的孤立的星似乎又开始在玻璃穹顶间闪烁。桑德亚走出6号州际公路,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跟在后头,盯着远处高温泊油道上抽动的琴弦与海市蜃楼,那把吉他是两年前霍尔敏在亚卡忒拿一家生意萧条的纪念品店给你买的,还记得吗?栎木质地,黄铜琴弦。桑德亚,我记得你去时路上爱不释手,前半段公路上走也紧紧抱着它,问霍尔敏好多好多关于它的问题,营火前学的很认真,很仔细,单音、和弦基础的东西学得很快。但过了半路,霍尔敏对你的提问和请教变得支支吾吾,还说抱着走可能会磨损乐器,希望你能罢休,还记得吗?桑德亚,对不起,其实那琴的质量音色不好,可以说是那家廉价店里最差的一批,更好的选项多了去了,可是太贵,我想着等以后再换也不迟,于是撒谎说这把琴很适合初学者使用,很适合你,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桑德亚,怎么办,还要继续走吗?走去湖边,最长的旅行,三个月,整个夏天,不少人都在走去湖边,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其实并不想去湖边,半路上就有点怀疑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那时候无路可走,只有你给了最长的旅行,最孤立的耀眼的星,给我了美好的不切实际的希望,还愿意拽着我走,那就沿着道路一直走,沿着不见尽头的道路一直走,好吗?桑德亚,但人群还在前进,父亲,母亲,我的替身,我的影子,我亲爱的最完美的替代品,我的姊妹追来了,不到三百米了,真的要去吗,桑德亚!不到三百米了,我站在山崖上,那湖就在我的面前,桑德亚!旁朝这里挥舞双臂的桑德亚,雪白的衣领,耀眼的光。你在听吗,你有读到吗,你叫什么名字?请出示你的证件,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湖在再问我话了,桑德亚,为什么要去湖呢?桑德亚,我走投无路了,桑德亚,我不想去湖,到了那湖,将愿望许下,便无路可走了,桑德亚!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就该从这里摔下来,从六千米高空摔下来,从山崖上摔下来,从窗台上摔下来,跌倒下去,故意摔到错误的落点上,摔断四肢和羽翼,摔到沸腾的破水潭里挣扎,支离破碎,不得好死,在劫难逃!我冲山崖下吼叫,桑德亚,你确定吗,能接住我吗?我又想逃走了,这里向着更远的南方逃,去到一个没有夏天和湖泊的国家和城市,但你又在哪里呢?你真的按照约定又朝湖边去了吗?你要许下那种愿望吗?你也无路可逃吗,桑德亚!桑德亚,落点出错如何是好?落点出错如何是好?!桑德亚,我被围追堵截,只有不到五十米,对不起,桑德亚,我动弹不得,不能去,动弹不得,你先走吧,对不起,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有点喑哑了,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语无伦次的,对不起,对不起,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动不了,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不能去,你自己先走,别管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了!桑德亚·李回过头,不再去望雨幕里那远去的渺茫身影,原路折返,自坍塌碎裂的营地废墟中抱起一件焦黑残破的乐器,来到岸边,乘上木舟,雨越下越大。
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蓦然惊醒,羞愧难当,怀着莫名的憧憬,回过头去,只见那星最后仍旋转着,线与圈交错着重叠着,荡成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泛白晕眩的网,铺天盖地围拢过来。
60年8月21日凌晨,我,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坠入地狱,却被一根自翡朗提斯垂下的丝线解救,结束全长五千九百九十四米的自由落体,悬浮在首府机场以南七十四公里外一处麦田的上空。或许是那线从理应不该被生者察觉到的背部器官顶端延展出来的缘故,后颈略微感到僵硬与灼热。抬头观察,垂线极纤细,轻盈而稳固,透明质地,始终散发着莹澈的光,仿佛正在承载牵扯连接者的思想与记忆,造就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受。六米之下,各式交通工具与亚卡忒拿地标性建筑构成的遗址破碎地散落着,燃烧着。虽在下雨,风却不大,火势由此没有失控,照明设施般发挥着作用,像是博物馆里的主题展区,忽明忽暗地展示出历史的神秘与厚重。我随惯性微微摇摆,因奇迹的发生大脑一片空白,感激之情压过诧异。任由空中与湖面上匍匐着震动翅膀的桑德亚挥舞触肢,遵照乐谱拨动丝线,如约将我指牵引回58年6月11日的卧室窗台前,晚上十点五十分,58年6月11日的桑德亚·李已背上行装赶来,躲藏在街道拐角处,藉由影子安抚着我,等待客厅灯光熄灭,人影散去。而我亦系起绳结,等待自己鼓起勇气一跃而下,等待桑德亚·李张开双臂将我接住,等待最痛苦而幸福的时光再一次在坠落中拉开序幕。想到这里,我抬头望翡朗提斯的桑德亚,祂还在,但显然是离远了,且会继续离远,最后彻底离开,也许这就是代价,用死的诡计颠覆规则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无数的眼见证着无数的亚卡忒拿蔓延出的无数条街道与可能,无数的触肢忙于指挥/编织/完善/撕毁/重塑这首永恒的未完弦乐;也始终为无数的霍尔敏留有一双注视着我的眼与一对朝向这里挥舞着的触肢,呼唤着雪白色的回忆,耀眼的梦。
在翡朗提斯与桑德亚的注视下,我沿着绳索摆动着下降,抵达指定高度,纵身一跃,引发隐秘而吊诡的时空灾难或奇迹。我与现实在空中滑行着,因无数个微小偏差坠向无数不同落点,无数落点上建立无数座亚卡忒拿直辖市,将它两千余年的冗杂兴衰史暴露无余,以一座早已破败消亡的采石场为起点,砌石建筑、铁轨、混凝土、柏油路彼此交替连接,以无数形态向无数方向蔓延与消散。好一道精细的捕网,千变万化,却又始终将青少年们匆匆的梦与生命围堵,活活困死在其中。桑德亚!霍尔敏!享年十七岁的霍尔敏们被享年十七岁的桑德亚们逐个接住,落在地上,稍作喘息,霍尔敏们便与桑德亚们手拉起手,从每一座亚卡忒拿直辖市的每一处大街小巷中的每一处家中跃动着逃出,通过掌心中漫出的丝线搭建起纸杯电话式秘密通话网络,不言语,用无法改变的悲惨而欢愉的命运沟通交流。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霍尔敏们是被驯化的家蚕蛾,咀嚼郁结十五年,急不可耐地将生命的丝线将自己层层包裹,挤出一对无用而挣扎着的翅膀,坠落着飞向翡朗提斯。桑德亚们是匍匐着编织命运的蜘蛛,互相嗜杀争夺,只留一人能够窥探盘踞着蚕蛾遥远的梦,将蚕蛾的梦从点延伸为线,将线编织成面,反复修缮,缀成蚕蛾无法挣脱的无暇的翡朗提斯湖。我们欢呼着向6号州际公路冲去,作为乐章的起始与终结,直到天空中与湖面上的桑德亚与翡朗提斯离去的刹那,桑德亚们欢笑着将双手高高扬起,将欢笑着的霍尔敏们抛向天空。
在重新感受到现实的引力,在现实碰撞挤压着将我对奇迹的知识与记忆永远抹去,以确保悲剧终将重蹈前,我,霍尔敏·辛杜拉佳(43年2月13日—60年8月20日),两唇微张,嘴角稍稍上扬,扭曲着,战栗着,深呼吸,让纷繁的野雏菊暴动着将我的感官彻底淹没,让淡色细碎花朵漫出窗棂,涌向北方天空,为我未来的挚友,过去的挚友,永远的挚友带去无解而不朽的祝福与诅咒,这座由命运丝线纠缠编织而成的欢愉乐园势必将臭名昭著,无止无休:
亲爱的桑德亚·李(42年10月24日—60年9月3日),现在听从你的直觉,婉拒货車司机善意的邀约,无须因此顾虑,继续沿着栎树林荫蔽的环山公路向北行进,傍晚时分留意远处无名小镇亮起的灯火,推开餐馆正门,点一杯黑啤酒与标准套餐入座,取出最后两张尚待酝酿的草稿,就着页眉空隙计算今日开销与明天心仪的步道路线,仔细倾听铅笔在纸面平稳划动时的噪声,倾听身后夜幕下山林心脏因风而颤动,倾听我的话语,一段即将从在场十七台广播设备中齐唱出的简要报道,唯一的最后的来信。亲爱的桑德亚·李(42年10月24日—60年9月3日),不要因当地人的搭讪分神,不要茫然地将航班号末尾数与可爱的间谍们向你透露的诸多秘密作对比,不要失控,不要扑向街道,不要推搡行人,不要试图找寻可以使用的公共电话亭,不要胡乱拨下那串永远不会接通的号码,不要吼叫,不要将硬币与邮票散落一地,不要捂住眼睛,不要哭泣。亲爱的桑德亚·李(42年10月24日—60年9月3日),此后你的余生,最后十四场混乱、连续且同我回信内容相差无几的梦境,将在首府机场以南七十四公里外的雷暴与麦田中燃烧,直至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