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近我生命的百分之百,请你长久的笑着。请你做一场灿烂的白。
“而上述的那个,不再能够真挚的为什么而唱了——是因为我明白,我所眷恋的,并非夏天本身,而是被我所眷恋的夏天。我会享受夏天,也愿为夏而唱。这二者的差别是,我享受的是夏天的有限,而我唱的,是夏天的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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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已经过了,我十分确信。被锁在了一夜风雨,云翳缭乱,残月升平。……总有场深秋在盈待世界。窗与门,美中不足。从前的月,向来是双脚腾空飘在天上的。现在,我也不指望月光来温暖我。它们锁得越紧越好。梦不知从何而起,风很大,我被风吹得很高很高。风只在原野上,嫩白色流苏似的玉芙蓉被云彩绵着猎猎作响。头顶,滚镶着日芒金线的螺旋云涡缓缓飘过。我正横亘在天与地的交界,好比风,与高压电塔错落成十字。阳光明媚,可是我的耳畔没有嬉笑。这是故地重游吧……
书上说,一个人在怀念过去时,显现的悲伤越深,并不意味着他放不下——只是那些藏在心底的伤,被岁月刻成了皱纹。而我……
“虽她的喜悦并不尚在,哀伤也还太远太远。”
……
某一刻,凄冽的声音映在耳旁——滴答,滴答。那是一个只有惨白的声音,我一定对这个意象有着确凿的认识吧?
“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神经状况是正常的,病情我们会……”
“可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不回话呢?!”
“她的眼神是有聚焦的,所以……”
“但她分明看向世界外的某一处。”
“她可能只是还未稳定下来,她那样小……”
我笑,我像所有玉芙蓉一样笑。……她也笑,她同我一齐笑着。只是,我想她一定不擅长笑,并不会凝滞住,不如说只有她的眼眸在笑,而嘴是不常动的。可她一定发自内心渴望微笑——
即使她阖过眼,我也听见她欢呼着魇,世界比她还要收敛。
那一条很长很长的黑色小路。路的尽头,她正背对着坐在我的影子上。或许也不是,我们站在地平线的两端,影子将我们连在一起。我的身后,是熯炽未竟的黄昏。而她的太阳,尚未点燃灿蔚的辉光。
“各种生命指标都在恢复,只是她的眼睛……”
“她这情况……也算在好转?”
“是的,她的情况一直在变好……对比之前。”她的声音带着枯裂了柳条样的怒焰,将那些惨白迫着颤动,却最终被淹没,没有让任何人听见。
而即使如此,她仍然在说:“我希望她能看见七月份的仲夏……”
一个更锋利的,似乎是黄昏里波动着的电线杆一样的声音将她掩过。“你告诉我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
“是十五年前的那场隆冬吧?”
“你现在告诉我她在好转?!”
“你让我看着这样的她?告诉我我的女儿正在好转?可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她的眼睛仍留在那个冬天,她想把我们所有人都留在那里!她已经把我留在那里十五年了,你所说的好转是又多少个十五年?”
“可是她是您的女儿……(不是吗?)”
“但是我也得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十五年!快是我生命的百分之四十,我不希望它是惨白的,它被永远留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冬天里。”
“……抱歉,是我冲动了。怪我没控制住情绪,我刚离婚……”
“……请别太介意。”那头声音仍旧,在那片宁白色里,女人的身影终是消失了,“待她可以出院,请再联系我。”
“而这期间,恕我不会再来。”
“……”
嫩白色原野上,那个女人的身影来过,但最终走了,拮去了半抹的玉芙蓉,一言未发。原野上的日子往复,至始至终的两人,至始至终浩浩冥冥的玉芙蓉,至始至终的高压电塔……
很突兀吧?花海里的高压电塔,它从最开始就矗立在最东边。
它总是应该在的,可能是因为它长久的在着吧,但我从未涉足那里。这片原野并不大,但唯独去那里的路,总觉得有些距离……似一冬天远。
你问我一冬天远是多远?(笑——)
其实我也不清楚呢,总之,就是很远,可能是一千米的两倍?你说一千米的两倍并不远?那,那就十倍吧,或者一百倍?
“是……142兆千米(约十五光年)”
(是谁在说话?)
是她啊。
(她?)
就是她啊,你没看见么?
(……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
就……走了?
“嗯,祂走了。”
可是……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不好吗?或者我有什么不好?
“不是的,是因为祂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祂是祂,终究只是祂,而你,是你,也只能是你。”
我……?
“好啦,太阳要落山了,别管那些了。你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好东西?”她从身后缓缓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花的中央轻闪着如玉芙蓉枝茎一般……不,还要更嫩些的微光。
我慢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触摸那皎然花苞……
呲——
……好冰,我猛地将手抽离,抬起疑惑的目光看向她,而她也只笑着,并不作回答。
我想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冰的不是那朵花苞,而是我的手。
她又将目光聚焦到那片微光里,轻轻地从一旁将花苞剥开——紧接着,那似是吹弹可破的微光竟从花苞里缓缓的漫了出来。——她似乎并不想让我看见,失去微光的花落进花海里,她刚刚摸过的地方,已经结了霜。
不等我思索,再抬起头时,四周已经被如此微光漫天环绕——究竟是为什么,明明是微光,却比及星辰,甚或比那月光还要耀眼。它们漫无目地移动着,想说在舞蹈,但并不形象,却总有种韵律——是我所不知道的。
她说:“一定是星空,夜晚,世界在环绕着它们舞动吧?”
是啊,一定是世界在舞动吧?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和美呢?
我问她这些光点从哪来?
她说是从那座高压电塔处带来的。我问她它们唤作什么,她沉默了很久,说:
“是夏天。”
“夏天?”
“嗯,很美很美的夏天,它(她)一直热烈,一直向往,一直呐喊。”
“我希望,你能在那里被看见,然后看见……”
……
我再次睁眼的时候,满空微光早被朦胧的云雾取代,原野上的玉芙蓉簇拥着,我四下张望,无边的花海是那样空旷,像和远处的天浑然一体,随乱序的风拨过泛起阵阵涟漪,一切都流转起来。
可是她已不见踪迹,我想,或许是又往高压电塔附近去了,我俯身摆弄着玉芙蓉,指尖尚未触及枝茎,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划过,似乎要撕裂我的耳膜,因为与此同时,我听见了——
“怎么就延误了呢?明明…明明病情已经有好转了,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颤抖着,但我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不仅是难以置信,还是愤懑,愤懑中还夹杂了许多的悲寂,像天边尽头的孤鸣最终落下无尽的深渊,所有的回响都像被湮没在虚无的呐喊,没有任何回应的,也无力改变什么的,原来是虚构的希望啊。
我继续抚摸着玉芙蓉,指腹抚过它灰色的柔毛,我浅笑着,眼下像蓄了春水,等到我掀睫时,眸中出现了她的影子,目光相接时,我竟轻而易举的觉察出她眼中的…嗯,或许是遗憾吗?
纵生,向晚,春色尽。盛夏国度里的盛夏梦。
她似乎十分不满错过此次仲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皱,我摆摆手说道:
“没关系的吧,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事情总能……”
“就像花从不会谢……”
(玉芙蓉花期在冬天)
她很无奈地看了看我,依旧在笑,只是,像……那从瓣梢滑落的水珠……
……
许久,云雾被初起的太阳驱遣,明灭的光照在脸上,原野上是斑驳的痕迹,我莞尔一笑:
“你说,高塔那里……还有别的人么?”
“有,有很多很多的人。”
“她们上学吗?”
“嗯。”
“那她们知道一冬天有多远吗?”
她静静没了下文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没心情思考呢?我依旧笑着,眉眼弯如月似钩。
“他们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他们,活在夏天里——而冬天,它是独属于你的宿命。”
云雾完全消逝了,一轮红月挂在天边,玉芙蓉娇俏的笑着,她也笑着,朦胧间,似有蹁跹的蝶。再回眸时,她已似化蝶而走……
“最后,你也总会走过这一冬天,我们终将相会。”
我施施然转身,目光落在此处原野上那独具一格的建筑物,终是下定决心。
不论多久,不论多难。
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地等着我。
沉重而深邃的天空下,漫天飞舞的白雪——是雪吗?我不知道。
圣洁的,宁静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风吹过耳畔,我没有回头。
远方的高压电塔上冒起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汇集成云朵,澹澹几朵,一半镶在天空,一半坠在高塔上,展开一卷冰绡,为天地加冕。
也是,独属于我的冬天。
时间仿佛停滞,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不知道走了多久,逼近永恒,似与雪花融为一体。
……
“你说什么,我女儿好了?”
“是这样的女士,她的情况确实有所好转。”
“好转好转,次次都是好转,过段时间就又恶化了,我上次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只有她恢复到可以出院的样子,你们才能联系我。”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不耐,歇斯底里下却是藏得极深的崩溃之意。
“罢了,再多说也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恕不奉陪。”
“可是——”回应护士的只有电话被挂断的滴滴声。
这两人的声音都有些耳熟。
我的脑子里仍有一片混沌,所以并不动作,只静静倚靠在床头,仿若周围发生的一切与之无关,我最终还是走到了高塔,而后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没有原野,没有玉芙蓉,没有高塔……也没有她。
空气中弥漫不再是玉芙蓉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浓郁的,苦涩的——消毒水味。
好闷,这是我睁眼后的第一感觉。
我尝试张开嘴巴舒展喉舌,却只发出一阵咿呦不明的嘲哳声。喉咙深处好像被泥淖堵塞了一样,不,不如说是四肢百骸都充斥着阻尼感。
一袭白掛的身影猛地一颤,随后电射般扑到我:
“你醒了?等下等下,先别乱动,我再给你检查检查……”
“快去通知她母亲。”
耳畔的声音逐渐模糊,视域也随之渐隐。我最后的视线聚焦在她的手臂上,那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白色的雪,又像星星点点的“夏天”
……
“嗡——”一声耳鸣,仿佛心电图骤然拉直。迷迷蒙蒙的雪花又降下来了,我突然觉得好困好困,扑倒在雪堆里。漫天的玉芙蓉飘洒在我身上,像厚葬,却只是安眠。
她坐在那儿,不知坐了多久,仿佛不知时间为何物,仿佛踱过了一整个冬天。
“你……在等我吗?”
她浅笑着揺摇头,越过肩膀指了指我背后的某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是大地的东极,群芳簇拥着高压电塔,巍然矗立。我眨了眨眼,在确认什么。不会错,那座遥不可及的高塔悄悄向我们靠近了一些。虽然只有一小步,但那是完全确凿的一小步。
“是它,在等你哟。”
一万朵玉芙蓉随风摇曳,花蕊碰撞在花瓣上,风铃般响彻平原,将她的声音传去好远好远。
她推了推我的后背:
“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我一个踉跄,摔倒在玉芙蓉的怀抱里。
“可是……(你怎么办?)”
“没关系的,你本来就属于那个地方。以前是我在那里,现在我们换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玩笑似的说:
“我们做个约定吧。下一次,我陪你一起走,在夏天。”
“还有,不要……”
“叮——”玻璃破碎的声音。她的身影碎成白光,融化在苍白的落日里。玉芙蓉延伸向她的枝桠已然消失,木迹,虫痕。那些光华而璀璨的昨日,悉数被镕进不尽休止的静默中。
纵使心头有万般困惑,我只是木木然卧在原地。
接下来,要自己走了吧。
于是起身,向高塔走去。黑色的影子直直跨到电塔脚下,只要循着影子走,就不会迷路。
生命似乎是一段段无望的空白,我想,就像她,打着哑谜。
她点点头。
花海在身后远去,我的空白被无限拉长。最终,包覆了一切。
“哗啦哗啦……”
应该是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四肢依旧驽钝,但大脑却意外清明。床边坐着一位脸庞深邃的女人,见我醒了,不急不徐的靠过来。
她的手,在抖。因为经历过太多失望,所以在希望真正到来时反而觉得不真切吗?
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可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更想问的是——
“现在是什么……?”
“什么?”
“时间?”
“晚上八点。”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不是,……不是这个……”
“是……”
“七月三十一”
“……”
(摇头)
“夏末?”
“对,就是它,然后……”
我理所当然地站起身,环顾周围,却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又往前一步,我见到了,这就是夏天啊,虽然和认知中的不太一样,我仍然迫不及待地想与她这份如雨后彩虹一样的喜悦……
朦胧间,我迟迟地意识到我似乎并没有移动——这个惨白房间中的一切的位置至始至终没有变过。我尝试着又向前迈了一步,接着,整个世界就仿佛要崩塌了一样——倾落,一切都在向天上涌去——是我在下落么?
再回过神时,我被那个女人搂住,半腾在空中。而我身子的另一边,则被周遭一样的惨白吸附——我被祂困住了吗?我奋力地驱使着我的脚向上摆,试图挣脱那些苍白。可是没有,每当我觉得就要击穿祂时,祂又会骤然向下压来,我最终只掀起了一点波澜……
我的腿,永远留这片苍白中了吗?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我不再拥有在原野上奔跑的权利,即使我并不清楚现在那片原野在哪?我吓得浑身发抖……
再有意识时,女人身旁又多了另一个人,穿着蓝衣。我下意识地向那片压着我的苍白看去——这样的称谓已经不太准确,它现在是蓝色的,和那个女人的衣服同样颜色。
“被子的颜色已经换过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蓝衣女人很温和地讲道。
这,就是被子么?我一直以为所谓被子,夜晚时,那群花海的美称。那么,它也是花做的吗?我又轻轻地挥动了下自己的脚,同样立马被那种沉重压过——似乎不是……
我确信我刚刚的动作极其微小,然而她们还是注意到了。
“你现在才恢复意识,毕竟过了……有些时候,还需要慢慢适应才能活动……”
恢复意识?……
我并不理解他们的话,不如说我现在所处在的这整个场景我都不能理解……她,她在哪儿呢?我想她一定能回答我的这些困惑。就像是发自本能地,我向着场景中的那个暗角望去——暗角外,有已经暗下来的天空,有树和花——我想这是我见过的第二种花。天很暗,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花,但依然觉得亲切,那是为数不多,我想说我认识的。随后,我亲眼看着在一点微光不知从哪撞入了暗角——那是……夏天。
“你想到窗外面去吗?”
(我点了点头)
“……等再过些时日,你的体质再好些,就带你出去,好不好?”蓝衣女子冲着我笑着……她的笑不像她,很不纯粹……是花海里总晚开的那一朵。
(我还是只点了点头)
而她也并不介意我潦草的回应,转而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女人,似乎是在乞求。
女人象征性地看了看表:
“抱歉,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家去了。”
说完便拿起某一处的黑色……“昆虫”?不对,似乎那东西是死的。……“黑色死昆虫”?嗯。她拿起黑色死昆虫走出了我的视野。而蓝衣女人则只是很无奈地笑着:
“……”
“妈妈并不是不要你了,她只是还有自己的家庭……”
“但你别担心,这里的人不会走。我们会一直陪着你……”她似乎在安慰我,只是……有什么在驱使她安慰我吗?
……
我睡下了,在一个不是原野的地方。
然后,是一株株新蕊破土而生,在夜的某一个棱面的极点,我找到了我的梓桑——那片花海。它比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温暖——因为在从前,它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护士与我说了许多有关世界的事……可我终究觉得,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太廉价了……
毕竟,
毕竟,这边花海之上,是且只是我和她和夏天的温度。……嗯,我想她的手那样冰冷,一定是用来温暖了这个独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又一次看向那座高压电塔——恍惚中,我和它似乎又近了点。
我的脑海中响起她的话“最后,你也总会走过这一冬天,我们终将相会……”
循影而行,迷蒙中是日升后月落,天暗了又亮……
再睁开眼,听见的是护士的声音:
“梦醒了?是做了场美梦吧?”
“不是梦。”
“……嗯,不是梦。”她的语气……很诚挚,但我想她是不相信的。而不经意间,她已经将一勺如露水一样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
“好吃吗?”
(点头)
“我特意往粥里加了点糖。”
“粥?”
“嗯,粥。”
……
她紧接着像蜜蜂一样嗡吱嗡吱了好久给我介绍粥啊,青菜啊这些这个世界所具有的特产。我不大听得进去,便又睡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多如此,她与我讲些无比抽象的事物,即使带着图片,偶尔也做做康复训练。然后每到夜深处,我都会来到那片原野,然后走向那座高塔。——它和我,在一点点变近……
专注着如此的信念,我忘了很多事。包括护士白天里讲的那些事物、片段,包括夜晚中的不慎摔倒,脚边滞留的泥泞,也包括……时间。
某天下午,护士带了一只大型甲虫走进……是叫,病房……吧?
“检查功课,这是什么?”
“……”
“高架桥?”
“错啦,是轮椅。”
“走吧,我带你去外面走走。趁现在学生们都放学了。”
护士将我轻轻抱起,放到轮椅上,接着便向着门外走去。
……
“有些冷了,毕竟明天就秋天了,要加件衣服吗?”
秋天……?
“今天,是什么……?”
“夏末?”
(摇头)
“八月六日,明天立秋呀。”
……恍惚间,我看见了昨夜里那座高塔。已经不算远,但是……还是来不及了。
不行……不能是这样。她说要在夏天……不,我一定要让她看见夏天,看见这个世界的夏天……
这是约定!
“所以呢,要衣服的话我去帮你拿哦。”
“不了,我想……”
“什么?”
“我想让她……”
我想让她也看见夏天!
心念至此,我的腿不自觉动了起来。
在护士惊愕的目光下,我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从轮椅上走下。
一步,两步,不等护士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我飞奔起来。朝着落日,朝着人群的源流飞奔起来。
“等等——你要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铿锵有力的回答道:
“去——告——别——”
两边的人流越来越快,化作了白光,无数绚烂,在回旋,在舞动,飞过十五光年。
光的尽头,是那片花海。
落日仍恒常不息地转动着。惨白的阳光下,她渺小的轮廓清晰可见。
我才发觉,她比我矮了近两个头。
她施施然转过身,面庞上凝滞的,是一如既往的笑靥。
“我……”
话未说完,眼泪就抢先着夺眶而出。
她身上的病号服,松松垮垮,耷拉在瘦癯的身体上。
“好久不见,你都长那么大了。”
我哽咽着,如初醒般,喉咙发不出声音。
她……
我一把牵住她的手,向悖离太阳的方向跑去。
……就是儿时的我呀。
“走,我带你去看夏天!”
玉芙蓉翻飞着,飘舞着,像是在庆祝生命的降诞。漫山遍野的玉芙蓉哗然翻卷,托着我们飞向高塔。
梦不知从何而止,花很多,我被花推得很远很远。高塔只在原野上,我与它越近,它便越是隐约。在它之后的某一个图层,随着它的消烛,现实越发清晰。头顶,滚镶着日芒金线的螺旋云涡长久滞留。
这是故地重游。
高塔处并没有高塔,取而代之的,是一架轮椅。我们最终,在两个世界的交汇点见面。
秋风在吹了,而蝉仍在鸣叫。
“这,就是夏天吗?”
她唇音轻颤,眼角萦绕的微光,也似夏天。
“嗯,你觉得怎么样?”
夕阳与那轮皎洁的明月对峙。无数芙蓉菊花隐约摇曳着。唯有医院门口那一株坚挺。
“暖洋洋的……只是,我以为会更喧嚣才对。”她破涕为笑。
唯一坚挺的,却意外的缺乏美感,我似乎已经接受了,即使这并非我所愿,芙蓉菊并不是永远不会谢,在这个世界里。甚至在他们所谓的那个夏天里,它并不会开。
“我也这么觉得。”
我挥手示意:
“坐上来,咱们逛逛。”
她娇俏地点点头,坐上轮椅,像……我刚下病床的模样。
我推着轮椅带她往医院外的街道走去。我时常透过窗门凝望的地方,此刻却是第一次脚踏实地。
没有人开口说话,或者说,我们都害怕打破了这注定不得长久的静谧。车辙碾过的地方,虚幻的玉芙蓉悄然盛开,一路驻足。我们虽是款款,仍马不停蹄地向前。远方的夕阳,迟迟不愿落下,仿佛也在害怕。害怕坠落之后,再也无法升起。可是,即便落下,也仍有星点光罩着天空,无惧霜夜。我清楚地认出,这其实并非星光,而是她当初带来的“夏天”并未消逝。可是她自己呢……
“时间差不多了。”
她宁静开口。
我脸色一怔,又迅速放缓,无奈的笑了笑。
“要走了?”
“嗯。”
“再不走,你可也回不去了。”
四周不知不觉长满了玉芙蓉,我们又回到了那片花海。
我们相互凝望着,长久无言。
“为什么,不一起回去?我们明明约好的!”
“我们约定的可不是这个。我只说,陪你一起走哦。”
“……”
“为什么……明明最开始,离夏天更近的是你才对!”
“因为,我已经永远留在那个冬天。”
她温柔的声音轻轻落下。
落日搁浅在芙蓉花海岸上,永远,永远。
“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差劲,总是……需要别人照顾……没有你,我害怕……”
我狠狠地抱住她娇弱的身体。只要永远不放手,她就不会消失吧。我抽噎着,十五年不曾流下的眼泪此刻卷土重来。
“不许这么说自己,你已经熬过了十五年的冬天,整整十五年的漫长冬夜。往后就算再冷,你也能勇敢的挺过去。”
她踮起脚尖,抬抬手。
我明白她的意思,温驯地半蹲。
她揉了揉我的脑袋。
“真可惜,你的太阳还没升起,就已经落下。”
“没有什么可惜的……”
“因为明天……”
我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夏日,会照常升起。”
我睁开眼,窗门不再上锁。
此刻,愿花永夏。
无数记忆焕然,我终于明白,这场夏天其实不会过去,我的每一分每一秒,永远会绽放在这场夏天之中,就像原野的玉芙蓉永远不会凋谢……
而她,也注定是要走的。
那就……以此书献给那个……不,每一个深爱我的我。
我也爱我自己,爱这个……会永远是夏天的世界。它会开着冬天的花,镌刻着不老的萤火,温存好我们的一切。
“后来繁花谢了,落日搁浅,谁也没能拉住对方的手。从此每一个夏天,十五年蝉都会狂吠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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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很简单,世界也很简单,体会,共识,然后,哭泣,为自己哭,多久都无所谓……多久,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