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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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几日不在,不知道他向人表白了。暗恋两个月,成为朋友一个月,前天晚上,他在酒桌上玩真心话大冒险,借着酒劲,给那姑娘打了电话,之后遭了拉黑。苦闷之余,他说自己悟透了世界的真谛,心境澄明,万事万物之理都了然于胸,因此将一群朋友——也包括我——叫过去,陈述自己的重大发现。

“时间是虚假的。”他说,“当我睡觉时,一分钟的长度几乎为零;当我体测跑一千米时,一分钟长得像两分钟。由此观之,时间这东西,可长,又可短,那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时间的客观性呢?当我决定向喜欢的人表白前,我心潮澎湃着,未来已经注定要在电话里告白;当我被拉黑后,我又懊恼着为什么不能改变过去——未来又是注定的,过去又是不可改变的,那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是时间在发挥作用呢?”

我当即反驳了他。他质问我能不能拿出时间存在的证据。我当然有,可我不可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他就诋毁我。其他朋友说,他当时心情不好,诋毁都是气头上的话;又说我也受了委屈,偏要受他发疯的气。

那些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几个男生把他架回寝室,剩下的拉我去聚餐,路上安慰我。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在乎道理、证据、逻辑这块。他骂我,这倒无所谓。我有时间存在的证据,却不能说出口,因为不能拿出证据挨了一顿骂,这才是让人恼火的地方。

虽然他们都是好人,但我最信任的还是你。那个证据,公开讲不好,我愿意私底下写信告诉你。希望你能帮我保守住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说,读完这封信后,也请尽快烧掉。

小时候,我杀过人。

大概是二年级,路上会有很多高年级逼低年级把身上钱交出来,小路上更是防不胜防,周边人少,也没人会经过。我平时不会走小路,可那天,雅(这当然是化名)跟我说,她在某地做了个小帐篷,还把食物——自然是路边偷来的卷心菜,没煮熟,甚至没洗,不能吃,只当个摆设——云云放在帐篷里,弄得像私人小厨房。本来我们要一起去的,放学后老师忽然说今天扫地的学生请病假,跟我调换值日日期。雅就先过去了,告诉我位置,让我一会儿也过去。

她指明的那条路是小道。平时妈妈教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走路一定要走大路,从不往楼房中只能过一辆摩托车的路挤。可我不知道怎么从大路到帐篷那,雅又早早过去了。出校门时,太阳还没落山,高高挂在西边,灼热难当。我沿小路进去,满脑子全是高年级胁迫低年级的画面。

那段日子,老师被要求在教室里放宣传片,片里三起案例:第一起受害者因为不交钱,缝了十几针;第二起受害者没带钱,被踢到骨折;第三起受害者被按进泥坑里,险些窒息。宣传片末,放出了加害者打了码的照片,高昂着头颅,皮肤上没一点破皮。轻飘飘的几个字“已被批评教育”安抚不了我的忐忑,梦里,我经常出现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一群人围上来要我的钱。我把钱甩给他们,他们说我撒谎,我身上还有钱,可我真没有了……我裙侧的口袋里放着圆规,如果哪天我真被围了,再不济也要用尖头划伤一个人的眼睛,绝不能让他们只是被批评教育,就再出来作害。

忽然,有人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头皮发麻,想到梦里想象里操练过无数次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圆规,挥过头顶,狠狠扎进后面人的额头。那人应声倒地,惨叫一声,雅前来看发生什么了,没有谴责我,只是安抚我——不是这样的,被圆规扎中的,正是我的朋友雅。她看见我来了,偷偷绕到我身后,想恶作剧。而现在,她额头当中立着圆规,朝后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吓坏了。老实说,她不应该就那样死了,只是被圆规扎了脑袋。有些人被钢筋贯穿了头还活着,有些人被圆规尖头扎了一下就死了。智者常言,人在生死大事前都是平等的,我看未必,不过她也有可能是因为后脑勺碰地面才死。我跪在她身前,妄想她的死亡也是恶作剧。无尽的懊悔,无尽的痛苦……唉,写到这里,我依然心痛如刀割。可这不是重点,我也并非要在这封信里渲染心情。你或许会指责我像个冷血动物,可你也知道不是的——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一样,都是你所认识的我。

圆规直挺挺地朝着天空,血从额头的洞中喷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日晷。

一根长针,扎在一块石盘上。太阳之下,长针的影子投射在石盘间,指点时间几何。我家附近有个公园,花坛正中也有一个,下面刻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更小时候,我曾指着日晷,问我妈那是什么,我妈就简单跟我讲了讲。之后,我看的《十万个为什么》里也有提到过。现在太阳正慢慢地下去,圆规的影子投射在她尸体惊恐的脸上,这就形成了日晷。

鬼使神差间,我想到了藏尸的办法。

我把她的尸体从小路拖到一处稍空的地方,这里阳光与影子的对照更强烈。我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希望她死去后的幽灵不要怪我。

然后我抓住她的脚,旋转那具尸体。

圆规的影子一开始指着她的嘴唇,而后滚过脸颊,滚过耳朵,滚过眉毛,滚到额头……再从另一侧下来,自眉毛,到耳朵,到脸颊,到嘴唇。在她尸体上,被模拟出的时间正随着影子的移动,而高速飞驰。

一开始,尸体还温热着;转了半圈后,已经冰冷;再过半圈,僵硬不堪。我气喘吁吁,松开她的脚,休息一阵,借着转动。

圆规金属的外壳开始生锈,额头的血从艳红到乌黑,再散发出浓烈的血臭。又过了几圈,尸体腐臭,脸部被虫啃得坑坑洼洼,尸水渗进土地,留着明显的痕迹。再转了许多圈后,雅越来越轻。最后,我感受不到她的重量。是时候了。我松开手,她瞬间消失,只留下地面上圆形的污渍,和一根锈到发红的圆规。圆规脆弱得像饼干,掉在地上,碎成两半。

我把她的尸体藏进了时间里。

雅的家里人因为她失踪,报了警。可警察怎么能找到她呢?她的尸体已经腐烂到连白骨都化成尸水。你要找当年的新闻,或许也能找到。尸体永远消失,这也成了悬案。我一度被审问,可因为证据不足,以及不相信我一个小女孩会动手杀人(也无动机),警方只把我当成目击者,从未当成过嫌疑人。

这便是时间存在的证明。他说一分钟可长可短,就证明时间不值得相信——这毫无逻辑;他说时间毫无作用,我的故事更证明了这是无稽之谈。

我提过,想到这个办法纯粹因为“鬼使神差”。之后,我用类似的办法制造日晷,再也不能改变局部时间的流速……我从未把那当成梦或幻觉,那一刻,一定是什么幽魂抓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语魔鬼的话。自那往后,魔鬼再没造访过我。但是魔鬼是存在的,时间也是。

请务必帮我保密,谢谢了。

你的朋友 病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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