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女子静静地坐在柏树狭长的树荫下。她沉默地在树林边等待,身旁有一把血染的斧头。在肺痨的疫病席卷这片土地前,她一直梦想着成为医生,为世界做哪怕一点好事。但这愿景却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现在这样已是她能做的一切了。不过这想法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困扰自己。
肩部新伤浸出的血渗透了她的牛仔外套。它蔓延开来,融入曾是人类之物的陈血。她曾巧妙地击中它们,保护了自己的家园。现在,很难说清哪滴血属于她,哪滴又属于它们。
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件衣服。她只希望不会花太多时间。对她而言,等待是最可恨的。
树枝断裂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她用目光疯狂搜寻着声音来源。
“谁!?”
“冷静!那只是——这不是——你没事!没事的!”一个警惕而深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Fredrick。我不是它们的一员。”
女子探着脖子注视他。他高举着手以缓解她的忧虑。男子有点营养不良,脸上点缀着乱蓬蓬的胡子,比她高不了多少。他对她称不上威胁。
女子抛却了担心,恼羞成怒地叹着气。他走近一步,疑惑地歪歪头。
“我的意思是——我是……Fredrick。你不是避难所的,对吗?你知道这里有……”
看到她的血,他一怔,踌躇着后退了一步:“你是——耶稣啊,你被咬了?”女子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将他拽回身边。
“等等!那是刚咬的!我还剩几小时!”女子哭着恳求他,那痛苦的表情就足以让他留下,“别把我丢在这里。”
Fredrick的目光变得柔和,但仍旧冷静。他谨慎地再次后退一步,小心翼翼抽出背后的弓,动作缓慢而流畅。她看上去仍很理智,只是……在颤抖。但他不会太注意的。
“给我看看。”他从箭筒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朝她点点头。

“拜托,把那个拿走!我只是有点晕。”女子将袖子的布料从肩膀拉下,刚好露出伤口,仅此而已。它还在流血,不可能超过一刻钟。像外表显露的那样,是人类……
但肩膀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下倾斜着。
女子拉起外套的袖子,攥住沾着污渍的布料。
“请帮帮我。我想自己走回家,但感觉天旋地转。那里离这儿不远,大概十分钟!我只想到那里,在……”女子眼中噙满泪水,她摇摇头,仿佛那样就能避免悲伤,“我把我有的都给你。我将……”她举起一只颤抖的手遮住脸,“我将不再需要它们了。”
Fredrick低头看着在抽泣的她,眼中带着担忧的同情。女子让他回想起心中压抑已久的痛苦回忆。两人对此事将如何结束都有自己的主意。它们有一定区别,但在某种角度上仍是统一的。它们都明白他不会在她面前忘记人性。
男子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把弓挂回背后。
“来吧。告诉我往哪走。”他在她身边跪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在他把她扶起来前,女子拿起斧头。
“那边。”女子朝树林深处点点头。层层薄雾让Fredrick难以看清远处。“是座小屋。我们有——”
“我们?”Fredrick闻声吓了一跳,但没马上停步。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女子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是Briar。从这一切发生开始,她就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她……”女子声音渐弱,眼神涣散地凝望远处。回过神,她看着他,又突然换了话题。“天啊,我的眼睛太模糊了……我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Fredrick感觉胸中拧紧了,及时降到散步时的速度。女子听上去很不舒服。就像喝醉了一样。母亲临终时的回忆又淹没了他。她已经这么饿了……待会再担心Briar吧。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要盘问一个垂死的女人比较好。
“不过……这不像一个结局。更像是……等着坠入梦乡。但我猜我不会醒了,对吧?”女子戏剧性地绊了下脚,Fredrick在两人都被拽倒前接住了她。她不停嘟囔着道歉,“我很抱歉。对不起。上帝啊。这太糟了。”
Fredrick调整了一下她在他肩膀上的位置,让她的脸远离脖子上裸露的皮肤,然后嘶哑地作了个简短的回应,“是啊。”
偶有确认前进方向的问答打破沉默。女子每次吃力的呼吸都是场噩梦。Fredrick知道她还有时间,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摆脱恐惧,她可能在默默想象他尝起来的味道。至少,那意味着她还能够想象。
“那里。”Fredrick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女子用斧头指着长满黑莓与荆棘的旧石屋的剪影。似乎她的手臂还没有失掉力气。

“我死后,你可以把想要的东西都带走。”
“……天啊,这有点怪,你不觉得吗?我会——等等……”他皱起眉头。想到还有缺的东西,他变得愉快起来。“Briar呢?她和我一起走还是——”
“Briar是……”女子的声音恢复了上次的冷静。“她是它们中的一个。”
“你们都被咬了?”
“不!我、我是说……是的。但她已经变成这样很多年了。”女子花了些时间整理思绪,尽可能委婉地解释。“我一直在照顾她。”
“这太疯狂了——”
“瘟疫,会让它们变得饥饿。这是它们变成那样的原因!但她从不会饿,因为我在喂她!”
“但她还是咬——”
“她没有咬我!”
他们走到半埋的垫脚石时沉默了下来。
“不是她……我知道我听上去像是疯了,你也永远都不会信,但她从未,从未做任何威胁到我的事。”Fredrick想,她说对了一件事;他并不相信她。女子离开他的肩膀,转身,向后走了一步,挡在他和Briar与她的家中间。“我要你答应我一些事。”
他大脑中的理智在请求逃离,但他们就在门口,好奇心这种病大大地困扰了他。
“……好?”
“别用弓指着她,等时候到了……你动手快一点。我不想让她受苦。”
Fredrick的母亲又回到他的脑海。祈求上帝从无休止的饥饿中解救自己时,她惊恐的尖叫回荡着。甚至她已因失血而虚弱时,还有三个人按住她。她的脸色因截肢而汗涔涔的,形如枯槁,但那根本没有阻止疫病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哀伤的心不禁思索;或许,如果他们给她吃了铅以外的东西,她仍有可能在世上?
男子用力咬着脸颊内侧的肉,怕声音泄露自己的情绪,无声点头表示同意。女子回了个手势,转动球形把手,发现它上锁了,然后敲了三下门。
“Briar?你能来开门吗?抱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屋里的动静表明有人在里面。拖着步子,然后是一声熟悉的呻吟,Fredrick如置身冰窖。他很后悔,但恼人的好奇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伫立着。
门栓发出咔哒一声,门嘎吱作响,Fredrick在折磨人的惧意中看着。

她就在那儿,站在门框里。恐惧很快变成困惑。
他起初不敢相信。她看起来像在梦游;只是个穿着舒适的玫瑰图案睡衣的女子罢了。她退后一步,不雅地蹲在地毯上。他端详得越久,就越能注意到。
蜿蜒在脖颈的深色血管,发蓝的指尖,患了黄疸似的皮肤和眼睛;这些无疑是疫病的症状。
但她的头发被梳理过,最近还修剪过,身材丰腴,外表干净整洁。她很漂亮。与Fredrick先前见过的不幸之人相距甚远。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尽管他们身后没有什么新奇的;似乎她正在盯着他。Fredrick被她平和的气质所迷惑,也在凝视着她。她没有靠近,也没做任何会被理解为有攻击性的动作。
“……见鬼。”现在,女子的咬痕已从他的脑海中溜走,取而代之的是无谓的惊叹,以及对白白失去的一切的悲哀。他走近Briar,女子退到一旁,为他让开了通往屋门的路。
“我告诉过你了。”
“我不能——她是——这……这些都只靠食物?”
“是肉。她吃完后会啃一点我找来的其他东西。那时她就更清醒了。但……只有肉才能让她吃饱。”女子严厉的表情被一抹溺爱而忧郁的笑替代。“有时……会不太容易。她每两周都要吃和体重一样的肉。但我一直让她健健康康的。”
“健康这个说法有点轻描淡写。你一定得是个优秀的猎手,才能捕到足够的猎物。” Fredrick将手放在Briar肩上,发现他的思绪在飘向“这一切本应如何”。现在本应如何。
一个优秀的猎手……这个描述让女子充满内疚,但她知道这是真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能就这样算了。该死,我爸管着避难所。我可以让他相信为此冒险是值得的。”
女子踏进门,把牛仔外套扔到旁边的箱子上。在家安顿下来后,她从之前的虚弱状态中恢复了。她的确考虑了一会儿,但Briar在味道上很挑剔,所以她现在不能解释。Fredrick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女子胳膊上下无数愈合的咬伤;都在她自己的牙很容易碰到的地方。
这是场艰难的狩猎。
她用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女子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来寻求同情,这感觉上很重要,但她却没法理解。Briar过去很擅长这个。没关系,Briar现在还在这里,总有一天会找到解药的,然后她就会清醒过来,回到活人的世界。到时候,Briar会让她懂得那意味着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Briar确实是在盯着Fredrick了。他头上的斧子格外诱人地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