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被星际货运公司解雇的我,被迫搬到了索达里恒星系的三号行星,这里的一天刚好是二十四个小时,生活成本很低,但相应的,星球的环境也很糟糕。黄沙满天,隔半个月就会遇上沙暴或者各种各样的极端天气。我必须用特制的金属条封住门窗缝隙,靠一根锈迹斑斑的通风管来换气。
为了防止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只减不增,通过网络,我找了一份简单的临时工作:采访老人,收集故事。离我住所不远的地方恰好有一座养老院。每天吃完晚饭,我就踩着沙砾和夕阳的余晖去那里采访老人,顺便观摩养老院的工作,为之后可能的工作面试做准备。
老人们的故事往往含着一种淡然的悲伤,他们有的是因无家可归而被慈善机构安置在此,有的是因儿女没有余力照料而被送到这里,有的是因欠下债务被迫与发达地区终身隔离,有的则是因病痛与贫穷而无处可去。大多数老人都很乐意向我分享他们的故事,只有一位总是穿着高领毛衣的老人,在我提问时常常闭口不答,只是微笑着看向窗外。
我很好奇他的故事,于是向其他护工打听。他们告诉我,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他从几年前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到今天为止,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银河身份数据库里也没有他的体征信息。
我没有再去追问,但有时在走廊上遇见,我会向他招手问好,他也会点头回应。久而久之,我们渐渐熟络起来,有时来养老院采访,我会特意给他带点当地的水果。我觉得他的身上一定有故事,但我主动接近他并不带有功利目的,只是出于简单的好奇。
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相当复古的颜色。
黄沙星球上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收入勉强能与支出平衡,但必须过得十分拮据。就在我考虑要不要转型去当护工时,养老院突然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那位神秘的老人想要见我。
我买了一提当地产的旱香蕉,作为见面礼带了过去。老人坐在房间的窗边,看着外面橙黄相交的晚霞,一言不发。我在他身前坐下,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您……愿意接受访谈了吗?”
很久之后他才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橡木般的深沉。
“我要走了。”
他用的可能是通用语,声音很沙哑,但语法有误,发音也很古怪,字与字的间隔很短,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
“离开养老院吗?”
我斟酌着问道。
他点了点头。
“去哪里?”
“去远方。”
尽管我不知道他的“远方”是哪里,也不知道他这么年迈的人该如何“去远方”,但他平和的语气却莫名地令我信服。
他剥了一根香蕉,咬了一口,咽下。
“听过寓言故事吗?”
“小的时候,爷爷给我讲过一些。”
他把没吃完的香蕉放到一边,又看向了窗外。
“寓言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以及人。”
太阳正一点点下落,金色的光芒蒸腾着赤红的地平线,但房间里依然清爽。我静静地等待着。
“走之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当然,谢谢您。”
我意识到老人接下来的话语会很有重量,习惯性地取出录音笔,却又被他挥手示意收回。
“没什么好记录的。”他微笑着说,“这只是个简单而漫长的故事。你可能要在这里陪一个无聊的老人度过一整个无聊的夜晚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老人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沙哑而沉稳的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中传来,似水,如歌。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漠深处,有一座名为沙土村的村庄。村庄被沙尘遮盖,就像我们所身处的这颗星球,荒芜,贫瘠,但依然有一批勤恳的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开荒、生活。
有一天,村长把大家召集到村口开会,他很严肃地告诉大家:
“村子里的水就快要用完了,我们必须派人去远方寻水!”
大家叽叽喳喳,慌乱地讨论着。大人们都不愿意出远门寻水,只有几个小孩站了出来。
“交给我们吧!”孩子们说。
大家给孩子们的水壶里加满水,帮孩子们揣好火石、整理好行囊。孩子们与家人道别,怀着天真的兴奋,朝着各自的方向迈步前进。
第一个孩子向太阳落下的地方走去,最终走入了一片火焰与日光的海洋,再也没有返回。
第二个孩子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最终走入了一片银白的沙漠,再也没有返回。
第三个孩子和第四个孩子结伴同行,却在半路上发生了争执,两人最终在无水的沙地里永远地迷失。
第五个孩子向沙尘涌动的地方走去,最终被风沙雕成了千疮百孔的石像,再也没有返回。
第六个孩子向深邃幽暗的地方走去,穿好母亲手织的毛衣,一步步深入无人的世界。
他穿过一片深黑的原野,抵达了一座生着各色奇异植物的森林。会发光的猪笼草、会跳舞的仙人掌,以及会唱歌的银杏树。这里没有纯净水,植物们的生存依靠着土壤中的养分。
他穿过森林,在荒野上徒步多日,遇见了一座高山。山上有清澈的湖水,但山不愿意将水施舍给他。高山说它正在旅行,纯净水是旅行中不可缺少的宝贵资源。
他只能越过高山,来到了一条黑色的河边。他想绕过河流,却总是莫名其妙走回原地。一只撑船的棕熊从河流对岸驶来,它友善地将孩子接上船,听孩子讲述了自己的所求。
棕熊告诉孩子,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有一座纯净水上的国度,那里的居民们贪图享乐,过着堕落的生活,它正是因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而逃亡至此的。它还提醒孩子,抵达那里需要很久很久,到那时,沙土村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孩子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抵达岸边,棕熊和他一起下了船,领着他来到了棕熊们的村庄。大大小小的棕熊热情地迎接了远行的旅人,用面包与蜂蜜招待了孩子。数日后,孩子挥手道别这些友善的生灵,再度踏上了求水的征程。
孩子穿过一片原野,正要翻过一座小山丘,却听见了野狼的嚎叫。一排瘦骨嶙峋的狼正红着眼站在山丘上,牙齿如弯刀,明晃晃令人恐惧。
孩子慌张地试图逃跑,却很快就被狼群追上。情急之下,他来不及点燃火把,只能取出包里的打火石,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砸出了一朵巨大的火花。
狼群呜呜叫着不敢靠近。高温炙烤着孩子的全身。但他不敢离开火焰,只能忍耐着疼痛,祈祷狼群快点离去。
火焰似乎烧红了天空。狼群最终选择离去,可孩子也再无力气站立。他跌坐一旁,意识模糊,朦胧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那身影俯下身来,将一颗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
“你还活着?”
孩子发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了,于是张口向那道身影问。
“我从那里逃出来了,”身影说,“花了四十年。”
他将孩子扶起,两人并排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下面。
“那里的一切都是银白色的,银白的河流、银白的物质、银白的时间……我看见了你,看见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孩子不能理解他的话语,只能附和着点点头。
“我看见了我们的结局。但我想要改变,于是找了一条路来提醒你。”
“我原本会在这里死去吗?”
“不,你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然后抵达那座水上的国度。”
“……你是来阻止我的?”
身影没有说话,孩子也沉默了。
太阳挂在天边,将大石头的影子拉得很长,轻易地遮盖了两人。
许久之后,孩子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会走下去,为了所有人。我不需要知道结局。我的心中已有答案。”
“我尊重你的选择。”
身影说。
“希望你不会后悔。”
孩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于是向身影告别,继续朝着原野深处走去。
“前方会是漫长的孤独。”
身影说。
孩子没有回头,穿过原野,来到一片黑色的海洋边。太阳在远方燃烧,但照不亮影子般的海水。他登上岸边的一条老旧的小船。小船吱呀呀地离岸,摇摇晃晃地向着黑色深处漂流。
船上的时光漫长无趣,每日重复着相同的光景。孩子在船舱里躺下,感受着摇篮般的波浪节奏,一点点进入了梦乡。梦里他梦见自己找到了水上的国度;梦见沙土村变成了绿洲,缤纷的花海延展到天边,人们欢笑着奔走向远方,夜里会有温暖的篝火;梦见自己成为了万人敬仰的英雄,村长亲手为自己戴上鲜花编成的桂冠。
孩子做了很多个梦,每个梦都像气泡一样,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发出淡黄色的荧光。孩子梦见自己变得高大成熟,梦见自己长出了胡须,梦见自己头发变得花白,梦见自己衰老得拿不起拐杖。当他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依然是个孩子。
黑色的海洋安静不语,偶有小岛在海上出现。孩子登上这些小岛,发现每座小岛都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粉色的小岛上,生活着一汪粉色的鸥鹭,它们把头埋在粉色的沙土里,只在孩子经过时把头露出来。孩子以为它们是在觅食,但其中一只告诉他,它们是在藏东西。
“藏什么东西?”
“藏我们的脑袋。”鸥鹭说。
“为什么要藏脑袋?”
“因为会有人来偷。”鸥鹭说完,赶忙把头埋进了土里。
孩子没有在岛上找到纯净水,于是告别了奇怪的鸥鹭,来到了一座蓝色的小岛。这里生活着黑马和白马两种动物。黑马们告诉孩子,白马是一种狡猾卑劣的动物,经常偷窃黑马们的财宝;白马们告诉孩子,黑马是一种伪善无耻的动物,只会仗着身强力壮强占白马的土地。孩子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只能尴尬地点头,在双方开始混战之前偷偷逃离了小岛。
孩子来到了一座灰色的小岛,这里没有动物,只有一块告示牌,牌子上用他不认识但看得懂的语言写着:
“我们曾经存在过。”
孩子来到了一座紫色的小岛,岛上坐着一只秃顶的黑猩猩。
“您好,”孩子说,“请问您听说过一座水上的国度吗?”
黑猩猩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
“我不知道,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里。”
它从一旁的树上摘下了一根香蕉,皮都不剥,直接塞进嘴里。
“以前这里有很多猩猩,后来它们都走了。只剩我了。”
孩子告别了黑猩猩,驶着小船来到了一座橙色的小岛。岛上生活着许多橙色的小猫,它们正在举办一场用尾巴唱歌的音乐比赛。孩子在猫群簇拥下站上了舞台,唱了一首家乡的诗,获得了评委们的最高分,以及一块用来当作奖品的棉布。棉布上绣着一只形体优雅的小猫。
“不长不短,不浓不淡,唱得很好喵。”
一只微胖的橙猫评委抬了抬眼镜。
“只是为什么你的尾巴长在嘴里喵?”
在被揭穿前,孩子赶忙逃到了船上,继续向海洋深处漫溯。他抵达了一座暗红色的小岛,岛上是一座监狱,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被关在铁笼里,负责看守的是一只白脑袋的大鸟,它正叼着烟来回巡逻。
“嘘,快过来。”一只笼子里的红毛狐狸对孩子说,“只要你把锁打开,我就可以给你宇宙间最珍贵的宝贝!”
孩子没有听信狡猾的狐狸,他来到大鸟面前。
“这里关押着的犯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大鸟抖了抖烟灰说,“那只黄狗,曾经偷走过橙猫们的棉布;那只麻雀,曾经吃光过一整片青蛙的稻田;那只毒蛇,曾经和一万只蚂蚁辩论,最后悄悄偷走了蚂蚁们的口才。”
“那……那只狐狸呢?”
“它是最坏的,”大鸟摇摇头说,“它偷走了许多鸥鹭的脑袋。”
孩子在狐狸的注视里心惊胆颤地离开了小岛,摇起小桨继续向前。
他没有想到鸥鹭们说的是真的,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偷动物脑袋的奇怪动物。
他在船舱里躺下,想要休息休息,却看见一团火红色的东西正窝在船舱的一角。
是那只狐狸。
“你好呀,”狐狸说,“我只是来搭个顺风车,不会偷走你的脑袋。”
孩子害怕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但最终没敢下手。狐狸呼噜噜地眯起了眼睛,盘在角落里,似乎睡着了。
孩子没有办法,只能架着小船继续向前。
睡觉的时候,狐狸依然没有醒来。孩子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用被子裹住自己的全身。他不知道狐狸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登上自己的小船。他太疲惫了,想不动事情,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孩子睁开眼,小船已经抵达了一座新的小岛。狐狸在甲板上舔着自己的毛。
“走吧。”它笑眯眯地说。
孩子只能和狐狸一起登上了小岛。岛上生活着一群小白鼠,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你们好,”狐狸说,“你们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小白鼠们看见狐狸,立刻高声喊叫起来:
“是的!是的!我们的药材不见了!”
小白鼠们告诉孩子和狐狸,它们仓库里白色树枝不见了。这些树枝是治疗白鼠流行病不可缺少的材料,每一百年才长出来一批,相当珍贵。
孩子和狐狸在案发现场转了一圈,找到了一根明显不属于小白鼠的细长白毛。
狐狸小心翼翼地将白毛收好。
“走吧,我们去下一家。”它说。
“你在……取证?”
狐狸没有回答,跳到了船上,盘起尾巴,似乎又睡着了。
几天之后,孩子和狐狸抵达了一座深蓝色的小岛,岛上生活着一群秃顶的猴子。
“是的,”一只老猴子说道,“有几只小猴子的屁股被偷走了,害得我们现在都必须要穿裤子。”
孩子不敢想象没有屁股的猴子是什么样。狐狸耸着鼻子到处闻了闻,在一间草屋里找到了一小撮颜色发黑的灰尘。狐狸把灰尘装进一个小瓶里,藏进自己毛绒绒的脖颈处。
孩子和狐狸告别了猴子们,继续向前。狐狸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但有时孩子睡醒了,会发现船舱里多了两条鱼。
“就当船费了。”狐狸说。
接下来的几天,孩子和狐狸又去了蚂蚁们的小岛和青蛙们的小岛。蚂蚁辩论的口才被偷走了,青蛙的稻田被偷走了。安抚之余,他们又搜集到了可以作为证物的一根铁棍、一把碎叶子,以及一块绣着小猫的棉布。
“这是橙猫们的棉布。”孩子认出来了,因为他也有一块一样的棉布。
“太好了,没想到它这么粗心。”狐狸说,“我想我们的证据已经足够多了。”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去警察局。”狐狸眯起了眼睛。
孩子卖力地划着小船,黑色的海水被激起一圈圈涟漪。尽管太阳始终停滞在天边,但时间依旧飞快地流逝。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警察局”。
这是一座环绕着暗礁的金黄色小岛,岛上修建着一栋高大的办公楼。穿着警服的猎狗们正忙碌地工作着。
狐狸领着孩子来到了一位警长的办公室。
“好久不见,大故事家。”警长猎狗向狐狸招呼道,“‘宇宙飞贼’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当然,”狐狸笑了笑,从毛发里取出一个又一个小瓶,“这些都是证据,我已经基本确定谁是凶手了。”
“哦?是谁?”
狐狸看了看孩子:“你来说吧。”
孩子点点头。
“是看管监狱的大白鸟!它偷走了动物们的宝藏并嫁祸他人!这些瓶子里有它留下的毛发、烟灰、武器,请务必迅速逮捕它!”
警长摩挲着毛绒绒的下巴,像是在思考事情。
“其实我们早就怀疑它了,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感谢你们的付出。如今证据确凿,剩下的交给我们警方就好!”
孩子和狐狸转过身来,刚要走出警长房间,就被几只身强力壮的猎狗拦了下来。
“很抱歉。”
警长在他们身后说。
“……你们被捕了,罪名是盗窃橙猫的棉布,另外还栽赃陷害忠诚的大白鸟。”
猎狗们张牙舞爪,一步步逼近孩子和狐狸。孩子听见狐狸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们会不一样。”
狐狸把孩子裤子口袋里的棉布叼了出来,仰头甩到了孩子手中。
“撕开!”
孩子赶忙照做。他用尽力气猛地一撕,刺啦一声,棉布被撕成两半,一声尖利的猫叫声从断口处传出。
“不好!”警长瞪大了眼睛。
喵呜喵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只又一只身形虚幻的橙猫从窗外跳进了房间,挥舞着锋利的手爪扑向警长和警员。猎狗们被迫合力对付橙猫,无暇顾及孩子和狐狸。
“快跑!”
狐狸拉着孩子趁乱跳出了窗外,慌忙逃到了船上。橙猫们纵身跳到了半空,喵喵声里一个个消失不见。
小船变成了快艇,呼啦啦地逃向黑色海洋深处。许久之后,见猎狗们没有追来,孩子放下船桨,瘫倒在船舱里。
“我应该预料到这是个陷阱的。”狐狸有些遗憾与愧疚地说,“幸好把你带上了。只有得到橙猫认可的生命才能使用那块护身棉布。”
孩子气喘吁吁,摇了摇脑袋。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它们不会放过我们的,”狐狸说,“作为补偿,我会帮你向水上乐园前进,后面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狐狸神秘地笑了笑,“它们永远都捉不住我的。”
狐狸从毛里取出一个小瓶,又从小瓶里取出一颗药丸,丢进自己的嘴里。呼噜噜的声音里,火红的狐狸变成了一面火红的船帆。不知因何而起的大风吹来,推着小船向某个方向快速前行。
孩子紧紧抓住小船的扶手,被大风吹得闭上了眼睛。他听见狐狸在风里说:
“以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风停的时候,狐狸也不见了。孩子看向四周,远处只有一座蓝紫色的小岛。岛上站着一头灰白色的河马。它低着脑袋,看上去无精打采。
“你要离开这里吗?”河马问。
“……是的。”
“欢迎下次再来。”河马说,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前面的路很危险,请多注意安全。”
“感谢提醒。”
孩子休息一阵,划起小船,渡过小岛,发现远方的海面上盘踞着大大小小的漩涡。漩涡卷着日光,大张着嘴,吞噬着靠近它的一切。
孩子小心翼翼地规划着前进的路线,试图绕开所有危险的漩涡。安全的水路细如钢丝,一不小心就会坠入一旁的深渊。他谨慎地行动着,但偶尔还是会被漩涡的边缘波及。小船像河里的落叶,一点点地脱离孩子的掌控。
孩子的汗水从额头滴入水中,双手已经酸涩得快要失去知觉,但他还是坚持着,全神贯注地驾驶小船。在小船彻底失控之前,他终于穿过了漩涡密集的海域,驶达了一片开阔的世界。
太阳依然在那里,黑色的海面平和安详,天空蔚蓝无云。
孩子松了口气,身上的疼痛立刻侵袭而来。他倒在船舱里,任由痛觉侵蚀全身,劫后余生的喜悦却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肚子也因此疼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开心还是疼痛。他狂笑不止,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胃中一阵翻腾。他趴到船沿边,干呕了起来。
很久之后,孩子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看了看身后渐行渐远的漩涡们,又看了看前方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
“该走了。”
他对自己说。
“都走到这里了。”
他划起小船,继续往前行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孩子再次看到小岛时,他的船桨已经破烂得划不动水了。他必须搞到一支新的船桨。
孩子登上小岛。淡紫色的地表被浅绿色的小草覆盖。他没有在岛上发现小动物,直到小岛突然开口说话:
“远来的客人,为何你提不起精神?”
“我需要一支船桨。”孩子说。
“船桨,”小岛说,“如果你需要一支船桨,那还请帮我个忙。”
“什么忙?”孩子注意到小岛的每句话都在试图押韵。
“我是一个吟游诗人,但总有难题把我困。若你愿意与我来一次诗歌接龙,我会助你突破障碍重重。”
孩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请开始吧。”
小岛清了清嗓子,整个地面都晃动了一下。
“时间的流逝永不止休,黑色的海水永无尽头。”
孩子想了想,回答道:
“求索的路途漫长遥远,寻水的孩子迷茫哀愁。”
小岛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勿要迷失在浩瀚宇宙,心有太阳能越过深沟。”
孩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太阳只悬挂在梦乡,我如何独渡万载春秋?”
“但求本心,勿要回眸。生存意义,就在里头。”
孩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下一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远方。
“……我接不出来了。”
“没有关系,”小岛说,“我已经收获了许多灵感。”
孩子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支船桨,他将它拾起。
“谢谢你。”孩子说。
小岛不再说话。孩子登上了小船。离岸时,他看见岛上浅绿色的小草中央似乎有一抹粉红。
那是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孩子划着小船,不知过了多少天,看见了一座金属零件拼成的小岛,岛上生活着一群灰白色的河马。
“你们好,”孩子有些好奇地说,“我似乎见过你们中的一员?”
“你来自哪里?”其中一只反问道。
“我来自漩涡的那端。”
河马们低着脑袋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阵,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来自过去。”
孩子疑惑不解。
“制造我们的河马以前也生活在漩涡那端,每天干着监控边境的工作,后来它疲倦了,于是飞过漩涡,跑到了这一端,制造了我们。”
“那它现在去哪里了?”
“它制造了我们,又觉得疲倦了,于是又回到了岸的那边。我们无法理解它,所以没有跟着它一起。”
孩子想起它那干巴巴的声音,迟疑着点了点头。
“也许我会理解它。”
告别了河马们,孩子继续向前。有一天,他看见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根笔直的竿子。一艘无帆的小船漂了过来,船上站着一只戴斗笠的白鹤。它吹着口哨,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
“你好,远行的旅人。”白鹤说。
“你好,”孩子说,“你的船为什么没有帆?”
白鹤没有停下,和孩子擦肩而过。它在孩子身后回答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帆……我只知道漂流,向远方漂流!”
白鹤的声音渐远。孩子也没有停下。一天之后,远方的海面上竟然又出现了一根杆子,杆子连着一面小白帆。一艘小船漂了过来,站在船上的是一只戴斗笠的黑鹤。
“你好,远方的旅人。”黑鹤说,“你有没有见过一只白鹤?”
“见过,”孩子有些奇怪地回答道,“它应该就在前面。”
“谢谢你,”黑鹤说,“我已经追了它两百多年了,它脑子里只有漂流,连船帆都忘记装了。”
黑鹤与孩子擦肩而过。他们都有各自想要追求的目标。
孩子继续向前,几天过去,他来到了一座灰色的小岛。岛上生活着一群黑猩猩,种着许多香蕉树。孩子回想起曾经的见闻。
“你们好,”孩子说,“你们记不记得一只秃顶的老猩猩?”
黑猩猩们都说不记得,只有一只独眼的老猩猩,从猩猩群里走出,拄着拐杖,看了看孩子。
“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我们来自何方了。”它说,“那只秃顶的猩猩,将我们赶走,独自一人霸占了全岛的香蕉。我们流浪许久才找到这里——一个更繁荣稳定的安身之所。”
老猩猩忿忿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香蕉。
“这已经是我们祖辈的祖辈的故事了,想必它死了也没有人给它安葬。”
孩子告别了猩猩们,航行进入了一片无声的海域。一座灰绿色的小岛安静地睡在海面上。小岛上有一座山羊的村庄,许多山羊咩咩叫着趴在地上吃草。
孩子走上了岛,一只山羊走了过来。
“孩子,你想被祝福吗?”山羊说。
“……我需要付出什么吗?”
“不需要,”山羊摇了摇头,“我们是个长寿的种族,祝福他人是我们漫长生命中唯一可以获得乐趣的事情。”
“‘他人’?”
“是的,我们祝福过鲨鱼、海鸟、海龟等等黑色海洋里的动物。”
“可我从来没见过海洋里的动物。”孩子疑惑地说。
“当然,”山羊骄傲地昂起了脑袋,“这些动物极少有动物能看见。”
思考一阵后,孩子决定接受山羊的祝福。山羊让他将手放在它的角上。孩子照做。山羊角有些冰凉,很光滑,像玉一样。
“好了,”山羊摇了摇尾巴,“你已经被祝福了!”
孩子将信将疑。但还是在表达了感激后礼貌地告别了山羊。
重新回到海上,孩子突然觉得海洋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原本深黑色的洋面,似乎一点点地变得有些透明。但眨眨眼,海洋还是原本的样子,漆黑、沉寂。
孩子揉揉眼睛,划着小船继续向前。一座蓝绿色的小岛出现在前方。岛上有一个巨大的山洞,洞里一片漆黑。
孩子钻进洞中,用火石点亮火把,沿着左侧的洞壁一点点深入。洞壁粗糙原始,有些潮湿,上面画着不知所云的彩绘涂鸦。
火把照亮的范围有限。孩子警惕地前行着,直到走到洞穴的尽头。一堵高大的墙壁封锁住了前进的道路。墙壁光滑平整,与洞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墙壁下安着一扇木质小门,铁门把手已经锈迹斑斑。
孩子扭动把手,将门打开。门后是一大片金碧辉煌:高垒如山的金币、熠熠生辉的各色珠宝、珍奇的宝剑与铠甲……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地表,并以惊人的压迫感扬升到了洞穴天花板。
这是一座宝库。
孩子瞪大了眼,一种奇异的渴望涌上心头,但随即而来的是失望。他没有看见水。这些财宝于他而言就是废铁。
“年轻人,”一个浑厚的嗓音从洞穴顶端传来,“你渴望金钱吗?”
“不,”孩子说,“我更渴望找到水源。”
“哈哈哈哈……”
那嗓音大笑起来。
“‘水源’远比金钱更加可怖!”
孩子突然感到地面晃荡了起来。嗡嗡的声响里,不远处倚叠如山的财宝堆居然拔地而起,像春笋一样向上生长,又哗啦啦地自高处淌下,如瀑布淌水、倾盆大雨。高高升起的财宝下,一只粉红色的巨大舌头露出了底色。它的根部连着地面,托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升至空中,又重重地拍下,将身上的宝藏甩开。
孩子赶忙躲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待一切平息才敢露出头来。那根大舌头静静地躺在宝藏中央,舌头中心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白色宝珠。
“‘水源’就在其中,若你有足够的勇气,就来取吧!”
孩子咽了口口水,攥紧了手中的火把,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根大舌头。宝珠的光芒有些刺眼,让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一步,两步,孩子来到了舌头近前,终于看清了宝珠的模样。
那是一颗头颅骨。
大舌头呼地腾空而起,带着空气的尖啸向孩子拍来。孩子来不及闪身躲避,眼看就要被舌头拍中。情急之下,他将火把高高举起,正面迎上了砸下来的舌头。
“好烫!”
火焰吸饱了洞穴中的氧气,如刺一般灼烧着舌头。舌头烫得痉挛起来,无力地倒在了一边。
孩子没有犹豫,掏出火石砸向地面。一股更加有力的黑色火焰腾地燃起,以珠宝为养料,转眼就包裹住了瘫倒在地上的舌头。
洞穴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小岛似乎都晃荡了起来。孩子转身穿过来时的木门,赶在洞穴坍塌前逃到了户外,一闪身就跳到了船上。
快走!
孩子划着小船向海洋深处逃去,身后的小岛在咕噜噜的嘈杂声响中逐渐沉入了黑色的海洋中。但孩子并没有感到危险解除的轻松,回头看去,他似乎看见一股暗流,正在小船尾巴后面追逐着自己。
孩子眨眨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可以看清海水之中潜藏的事物。望向前方,他心中逐渐有了个计划。
他加足马力,以全部的力气飞奔向前方,似乎要不顾力气损失地甩掉追逐者。追逐者怎么能放弃到手的猎物?它也不顾力气损失地提高了速度,一点点拉近着与孩子的距离。
就在它快要追上小船的时候,小船忽然减缓了速度,追逐者刹不住车,只能由着惯性将自己带向更前方的海域。就在它决定来个大转身时,一股诡异的吸引力突然袭来,以无法挣扎的恐怖力量拉扯着它向海洋深处坠落。
“救命!”
追逐者绝望的喊声还没出口,就再也发不出声响,无声地沉入了深海。
孩子看向海洋深处,那里盘踞着一处更加黑暗的海中漩涡。
许多天以后,靠着受祝福的双眼,孩子安然无恙地穿过了暗流区。一条广阔的海岸线缓缓地在远方显现。孩子看见海岸边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种莫名的兴奋感逐渐涌上心头。
他动了动鼻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纯净水的气味。
孩子激动地划着小船,可当靠近岸边,他才发现那些船只身上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船帆破破烂烂,甲板上生长着不知名的藤类植物,木头船板散发出潮湿的气息。
“你来的太晚了,”一艘老破船说,“它们已经走向了毁灭。”
孩子下了船,踩在浅黄色的海岸上,一步一步,翻过了隆起的堤岸。一大片广阔的荒原出现在他的眼前。金黄的沙砾自天边蔓延到脚下,大大小小的石块稀稀落落地散布着,石块上插着各种各样的金属武器,铁剑、三叉戟、长枪……孩子仿佛来到了某处古老的战场。
等走到近前,他才发现,那些石头其实是沉睡太久以至于石化了的熊。
一只紫蝎子从一块石头的阴影里爬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你好呀,陌生人。”它说。
“你好,”孩子说,“请问你知道哪里有纯净的水吗?”
蝎子思考了一阵,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什么是纯净水。也许你可以问问我的爷爷,它或许听说过。”
“你的爷爷在哪里?能带我去见见它吗?”孩子问。
蝎子似乎有些犹豫,它用左钳子挠了挠脑袋。
“我可以告诉你它在哪里,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不要告诉它我躲在这里。”蝎子说,“我昨天跟它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藏了起来。”
孩子点了点头。紫蝎子给孩子指了一个方向。
“在那边,一直走就可以看见它了。对了,如果它问……就告诉它我过得很好。”
孩子向着紫蝎子指的方向走去,几个小时之后,他看见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有一只老蝎子正在晒太阳。
“您好,”孩子说,“请问您知道哪里有纯净的水吗?”
老蝎子摇着尾巴,半天才回应道。
“你知道我的孙子在哪里藏着吗?”
孩子有些愣神,思考一阵,他摇了摇头。
“我不能告诉您它藏在哪里,但我能告诉您它现在过得很好。”
老蝎子轻轻哼了一声。
“我告诉你水的位置,你就告诉我它的位置,行不行?”
思考片刻,孩子还是摇了摇头。
“我承诺过它了。”
“哈哈,”老蝎子笑了笑,“你还算是个诚信的人。”
它在孩子惊讶的眼神中跳下了大石头。
“你们聊了什么,我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这样问你,只是想了解你的为人。”
老蝎子用尾巴指了一个方向。
“实话告诉你,这里原本生活的熊族,即使拥有几乎可以无尽造水的技艺,最终也还是在贪婪与堕落中走向了灭亡!这里已经没有原生的纯净水了,但向那个方向走,几天之后你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感谢您!”孩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去,却又有些好奇地转过了头来。
“我有些好奇,如果可以的话,请问……您孙子为什么和您吵架?”
老蝎子摇了摇脑袋。
“它啊,它居然想离开这里,去海上转转。这真是,真是自寻死路。”
孩子没有再说话。道别老蝎子,他向着沙漠深处进发。
沙海漫漫。孩子想起了沙土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朋友。那似乎已经是很远很远的记忆了,远到有些模糊,像是梦一样。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呢?进入漩涡区以前他还可以欺骗自己,但再之后的遭遇几乎已经将事实摆在了他的眼前。很多年了,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沙土村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孩子在沙海中漫步,太阳自始至终未曾落下。很多天过去了。孩子看见了一座青绿色的高山,山顶有一汪清澈的湖水。
“您好,”孩子说,“您能告诉我这些湖水是从哪里来的吗?”
山摇了摇头。
“我已经旅行了太久,已经忘记了这些湖水是从哪里来的。”
孩子点点头,翻过了山,准备继续往前走。
“等等,”山说,“很多年前我的同族给我寄了封信,告诉我有个孩子正朝这里走来。你见过他吗?”
“我就是他,”孩子说,“遇见你的同族时,这里的纯净水应该还没有枯竭。”
“你已经比最年轻的山要年长了,”山说,“那么我邀请你加入我们,成为一座旅行的山,拥抱更加漫长的时间。”
孩子摇了摇头。
“我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当你完成了任务,你随时可以来加入我们。”
山说。
孩子记住了山的话,点点头,继续向前。
又过去了许多天,孩子来到了沙漠的尽头。这里同样横着一条长长的堤岸,连着一大片黑色的海洋。原来所谓的沙漠,不过是一座稍大一点的小岛。
孩子坐在海边,脚丫子伸进海水里。海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哆嗦。他看着远方,远方依旧是无穷的黑色海水,以及许许多多的小岛。
他看见一条鲨鱼朝他游来,但他没有站起身往岸上逃。
“吃掉我吧,”他对鲨鱼说,“我已经很累了。”
鲨鱼停在他的面前,半个脑袋浮出了水面。
“你看得见我?”
它似乎有些惊讶。
“是的,”孩子说,“我得到了山羊们的祝福。”
“只有最纯粹的生命才能得到它们的认可,”鲨鱼说,“我愿意帮你实现一个愿望,作为你纯粹心灵的回报。”
“那就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无穷无尽的纯净水吧。”孩子随口一说,并不报任何希望。
但鲨鱼却点了点头。它游到海水深处又游了回来,鼻尖上多了一个小铁盒。孩子惊异地接过小铁盒,将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份技术图纸。
“只要会挖井,就可以获得无穷无尽的纯净水,这其实很简单。”鲨鱼说。
“这是……真的?”孩子瞪大了眼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怀疑,”鲨鱼说,“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孩子将图纸取出,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好多好多遍,最终才敢确定它的真实性。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收好,却发现鲨鱼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串短暂的气泡。
他痴痴地盯着远方,太阳似乎更亮了一些,黑色的海洋依旧深沉而广阔。孩子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似乎是在为突然得到礼物的惊异营造回味的空间。
他想起很久以前,还在沙土村的时候,自己第一次见到村长家的苹果树时的感受。
那么多珍奇的苹果居然都结在一棵树上,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又是多么的不可置信。
许久之后,他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过身,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脚印。
不管怎样,该回家了。
他告诉自己。
孩子走回沙漠,几天后再次遇见了山。
“我已经得到了答案,”孩子说,“我要返回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山说。
孩子越过了高山,花费数日,重新来到了沙漠边缘。
“它还是走了,”老蝎子说,“年轻人总想着去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想家。”
孩子告别老蝎子,找到了来时的小船。坐上船,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有些颤抖。
我真的找到了。
他咽了口口水。
沙土村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我终究要回去看看。
孩子划起小船,向来时的方向回溯。
他穿过了暗流涌动的海域,没再见到那座陷阱小岛的身影。
他来到了山羊们曾经祝福他的灰绿色小岛,但这里已经没有了山羊,只有细微的咩咩声响,细小如幻听。
“我看不见它们了。”
孩子意识到。
他没办法答谢山羊们的恩情,于是对着空荡荡的小岛鞠了一躬,挥挥衣袖,重新踏上回程。
孩子回到了黑猩猩们的小岛,独眼老猩猩很高兴第二次见到他。
“你是一个好记性的人,”它说,“请收下我们的礼物。”
老猩猩将一捆香蕉塞到孩子手中,孩子推辞不得,接过香蕉,与猩猩们道别。
孩子划过了与黑白两鹤相遇的海域,又划到了与河马们相遇的小岛。岛上现在只有一只河马,它干巴巴的声音唤起了孩子的记忆。
“你要去漩涡那端吗?”
孩子点了点头,好奇地问道:
“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在那边待得很无聊,就回来把它们都拆了。”
河马打了个哈欠。
“如果你想去那端,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带你轻松穿过漩涡区。”
“谢谢。”
孩子说。
“请您再等待几天。”
河马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孩子划着小船暂别河马,几天后,他重新遇见了那位吟游诗人小岛。小岛上已经开满了鲜花。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良友重逢,无以相送。还请收下,一朵红花。”
一朵红色的小花随风飘起,飘到了孩子的手中。
“感谢您的馈赠。”
孩子把红花和香蕉放在一起,道别诗人,唤醒了河马。
“我们走吧。”
河马走进海水里,浮了起来,将孩子和小船一并用背托起。
“抓稳点。”
河马看似笨重的四肢在水下却格外灵活,小船奏起呼啦啦的风声,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前游去,很快就来到了漩涡区的边缘。
“小心!”孩子出声提醒。但河马就像没听见一样,直直地朝着漩涡冲去。
孩子闭上了眼睛,却迟迟没感受到漩涡的吸引力,相反,小船似乎行驶得更加平稳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小船居然离开了水面,驮着小船的河马背上生出了一对庞大的羽翼,洁白无暇,稳稳地带着孩子在海面之上滑翔。
孩子惊喜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海风掠过身侧,带来清新的触感。曾经的困境成了脚下的风景,漫长无边的旅途终于要迎来尽头。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回程其实是一次凯旋,成为英雄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
他来到船头,扶着船沿,眯起眼睛,享受着浮空的美好体验。
“这是胜利者的奖励。”他告诉自己。
穿过漩涡区,河马就近找了个小岛降落,趴在上面伸了个懒腰,又呼噜噜地睡着了。孩子把小船拖进水里,告别河马,继续朝着沙土村的方向前进。
许多天过去了,孩子来到了一座熟悉的金黄色小岛。小岛四周绕着暗礁,岛上是一座墓地。一只守墓地的老狗正趴在地上打瞌睡。
“你好。”孩子叫醒了老狗,后者抬了抬眼皮,有些警惕地看着孩子。
“你是来做什么的?”老狗问。
“我是来咨询的,”孩子说,“请问你知道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老狗皱了皱眉头。
“是墓地,一直都是,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守墓了。不是来上坟的就快走吧,别在这里扰人清净。”
孩子告别了老狗,循着记忆里的道路继续前进。几天后,他来到了一座白色的小岛。小岛上生活着一大群小白鼠。
“你们好,”孩子说,“你们的树枝找回来了吗?”
小鼠们叽叽喳喳,讨论半天,却都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
“我们已经不用树枝治病了,”一只老白鼠说,“现在我们用药丸。”
孩子继续向前。他来到了一座暗红色的小岛,小岛上生活着许多小蚁。
“欢迎来到我们的宫殿。”小蚁们说。
“可这些难道不是笼子吗?”孩子问。
小蚁们疑惑地摇了摇脑袋。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这里就是我们的宫殿。”
孩子绕过小蚁的小岛,驶达了一座橙色的小岛,岛上生活着许多橙色的小猫,它们正在举办一场用嘴巴唱歌的音乐比赛。
“歌颂数百年前的那位少年喵!”
主持猫说。
“正是他启发了我们用嘴巴来唱歌喵!”
孩子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几天后,他来到了一座紫色的小岛,岛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丘,还有满岛的香蕉树。
孩子拿出猩猩们送给他的香蕉,剥开一根,坐在土丘边吃了下去,又放了一根在土丘边上。
我在做什么呢……
孩子自己也不知道。
他离开了香蕉岛,航行数日,抵达了一座灰色的小岛。岛上没有动物,只有一块告示牌,牌子上用他不认识但看得懂的语言写着:
“我们曾经存在过。”
孩子继续向前,来到了一座蓝色的小岛。这里生活着一群黑白相间的斑马,它们阴险地笑着,对孩子说:
“如果你在我们这里存下一枚金币,明天你就会得到两枚。”
孩子摇摇头拒绝了交易,在斑马们恼羞成怒的哼唧声里离开了小岛。许多天后,他路过了一座粉色的小岛。岛上只有一座座粉色的土丘,还有一只老海鸟。
“它们最后把整个族群都藏进了土里。”
老海鸟嘲笑道。
孩子架着小船,划过一座座奇异的小岛,进入了一片空旷而寂静的海域。他闭上眼睛,在漫长的沉默里进入了沉睡。沉睡似乎也陷入了沉默。没有梦境,没有声音。他只是单纯地睡眠,醒来时就好像从未睡着过。
船上的时光漫长无趣,每日重复着相同的光景。孩子每天都把那份图纸拿出来细细端详,希望从中汲取一些前进的趣味。不知过了多久,当孩子从一如既往的沉睡中醒来时,他发现小船已经在岸边搁浅。
孩子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了岸,一种独自跨越时间的沉闷,混杂着漫长旅程即将结束的兴奋,在他的内心酝酿发酵。他深吸口气,暂时放下所有的思绪,向着原野深处迈出了脚步。
这次他没有遇见狼群,也没有遇见棕熊,原野上除了杂草,就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孩子来到了一条黑色的河边。他发现这里的空气中藏匿着某种云雾般的生灵,它们嘻嘻地笑着,每当孩子试图绕过河流,它们就把河流挪到他的面前。
“玩够了没有!”
孩子冲着它们大喊一声,恼怒地向河里纵身跳去。云雾生灵们似乎被吓了一跳,急忙将河流挪开,让孩子踩在安全的地面上。
孩子迈着大步子,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座高山。
“如今我不需要你的水了!”
孩子冲它大声喊道,不等回话,他两三步翻过了高山,一头扎进了山脚的森林。森林里的植物稀稀拉拉,到处都是被砍掉一半的树桩,以及光秃秃的枯树。土地干裂,树影稀薄,到处都能听见植物们痛苦的呻吟。
孩子动了动鼻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发生什么了?”
孩子问。
“是……是掠食者,恐怖的掠食者!”
一株猪笼草说。
“虽然我看不见,但它们的气味足以让我瑟瑟发抖!”
危险的气息让孩子有些心跳加快。消失的棕熊村庄、被破坏的森林……他不再停留,快步穿过森林,来到了一片深黑的原野。太阳在他的身后一点点下沉。孩子的影子完全融入了深黑的世界。
但这深黑并不纯粹。孩子环顾四周,隐隐约约中,他似乎能看见一些远方的亮光。这是他来时未曾见过的。
那种熟悉的气味愈发浓烈。孩子知道那是什么的气味,但他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他宁愿认为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
他穿好毛衣。顶着有些寒冷的空气,向着最近的一处亮光走去。他每走一步,太阳就下沉一点,天色就暗下一分。等到他走到亮光近前,太阳已经完全沉没,黑色的天空与深黑的原野彻底融为一体,只有眼前的亮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有人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
孩子睁开眼,他看见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动物,两只胳膊,两条腿,两个眼睛,一张嘴,正拿着奇形怪状的仪器,指着自己的脑袋。
孩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偷渡者?”
那动物质问道。
孩子摇了摇头,想要辩解,但只听见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拷住了自己的双手。
“往那边走。”
那只动物说。
孩子向它所指的方向走去。他的眼睛勉强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勉强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他看见许许多多高大的金属积木,密密麻麻地排布在道路的两侧;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两脚动物,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拿着轻薄的玻璃片;他看见到处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五颜六色,像彩虹,像幻觉,像梦境;他听见喧闹的声响,长得像大鸟一样的东西正不断地从他头顶掠过。
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说:
“你也被亲人抛弃了?”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白头发的邋遢老人。他的手也被拷住了。
“我都懂。我也是这样的。三个孩子都跑了。没钱了。想来大城市要要饭,糊糊口,结果一上来就被拷住了。”
老人说。
孩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闷头往前走。老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不停地在一旁叹气。
他们走过了一条闪着彩色光芒的街道,走入了一片开阔的广场。孩子看见广场中央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雕刻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的手上托举着一座柱状的高塔。
“那是谁?”
孩子问。
“你是从乡下来的吗?”
白头发的老人笑了笑。
“那是发明了造水井的‘伟人’!如果你接受过城市教育,你就一定会知道它!”
“造水井……是什么?”
“这些亮眼的灯光,你头顶上到处跑的飞行器,都是靠纯净水运行的,造水井就是用来造水的……我看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怎么这么老糊涂呢?”
孩子不再说话。他停下了脚步。老人诧异地看着他。
“快走啊,它们会开枪的。”
孩子一言不发。他迈出了偏离道路的一步,朝着某个方向,某个他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方向。
他听见背后有动物在喊叫,听见有仪器被启动,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动。他看见眼前的金属积木融合着大块大块的玻璃碎片,像花朵一样绚烂地绽放;他看见其中一块玻璃碎片映出了自己的脸。
那早就不是一张孩子的脸,而一张皱皱巴巴的老人的脸。
老人失去了意识。黑暗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全身。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熟悉而浓郁的纯净水的气息还在鼻间萦绕。这是个好消息吗?沙土村没有灭亡。人们找到了造水的方法,和自己找到的一模一样。沙土村已经变成了沙土城,而且还不止一座城。这是个好消息。他应该感到高兴。
老人想笑,但笑不出声。他在黑色的潮水里扑腾着。等到他的意识恢复,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正对着窗户,窗外是一片灯火通明,一个火红的身影窝在窗边。
“你好啊,”狐狸说,“我们又见面了。”
老人想直起身子,但全身的疼痛让他难以行动。
“我在哪里?”
他问。
“在人类的世界。”
狐狸舔了舔手掌。
“距离我们上次相遇四百多年后的世界。”
老人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又重新睁开。
“你是谁?”
他问。
“我只是在搜集故事,”狐狸从窗台上跳下,在老人的床边坐下,“有时候会参与其中,有时候只是旁观。”
“你不会老去。”
“当然会,”狐狸说,“但老去的只是躯壳。一个用完就换一个。”
老人看向窗外。
“我会老去。”
狐狸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
“我接下来去哪里?”
老人问。
“哪儿都可以。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你已经自由了。”
狐狸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包裹。
“如果你想要钱的话,可以把那朵小红花卖掉,还有那些香蕉,都在那里。”
“我知道了。”
老人说。他感到疼痛缓解了不少,于是从床上坐起。他拍拍身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背好行囊。
“谢谢你。”
他向狐狸道别,离开了房间,离开了装着无数房间的金属积木,离开了装着无数金属积木的城市。他回到了深黑的原野,没有什么目的,只身一人。
他向着一个确定的方向走去。太阳已经落下很久了。除了那些若有若无的光点,他的世界只剩下漆黑,数不尽的漆黑。纯净水的气味越来越淡,光点也越来越稀薄。他感到空气重新变得寒冷,变得有质感,一粒一粒,像雪点,又像沙子。
他看见前方亮起了一盏提灯,在沙尘中。那也许就是沙土村吧。
他走了过去,看见了一片荒凉的墓地。他踩着沙子,在一座座新旧不一的墓碑间寻找着。但他终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找到父母的名字,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他记得的沙土村人的名字。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沙土村。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毛衣,有些颓然地坐在一座墓碑前。
他看见远方漫长无边的黑色,以及黑色里的彩色。他看了很久很久,头脑逐渐变得昏沉。他开始睡觉。睡梦里有棕熊、鸥鹭、狐狸、橙猫、河马、山羊、鲨鱼,有高山、河流、森林、大海、沙漠。他梦见自己还是那个孩子,还是那个有着理想与太阳的孩子,正在一步一步,向着既定的远方前进。
他从梦中醒来,又回到了梦中。墓园很安静,没有人打扰他。有时他以为自己也死去了,睁开眼时才意识到,他只是又睡着了。
老人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徘徊,梦境与现实似乎变得不那么界限分明。直到有一天,他睁开眼睛,听见了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
“你好。”
那声音说。转过头去,他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趴在墓碑上,好奇地看着他。
“你好。”
老人说。
“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孩子问。
老人闭上了眼,沉默了很久,又睁开了眼。
“好。”
他说。
于是他张开了嘴,文字像水一样从他的心里流淌到唇齿间,又流淌到空气中。孩子眨着好奇的眼睛,竖着耳朵,聆听着老人的叙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名叫沙土村的村庄……”
老人看着远方的天空,缓缓地说。
老人似乎睡着了,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胸口平稳地起伏着。
窗外的夜色已经有些稀疏。微微发红的地平线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我看着桌上有些凌乱的稿纸,好半天才想起来把笔盖盖上。
起初我还想记录一点素材,但听着听着,我就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我小心地起身,收拾好东西,轻轻地把桌椅还原成来之前的模样。隔着玻璃窗,门外的护工轻声说:
“先生,下次再来吧。”
我点点头,看了看桌上那根只咬了一口的旱香蕉。
“谢谢您。”
我说。然后拉开门,悄悄地走了出去。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穿毛衣的老人。护工告诉我他失踪了,而养老院每年都会有老人失踪,也许是走了,也许是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离开了。靠着收集到的各种素材,我开始自己写文章,很快在网络上小有名声。几年后,我终于搬离了这颗沙尘满天的黄土星球,在一颗离星系文化中心较近的行星重新定居。我写了越来越多的文章,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人和事。但那位老人,以及他的故事,一直一直停留在我的心中,从未消散。
我查阅了许多资料,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找到了与老人的童话有些相似的现实。比如,银河系边缘的斯坦诺人,四百多年前,在反抗人类殖民军团的扩张中走向灭绝,他们体型硕大,性情温和,常常被称为“棕熊的种族”。比如生长着各种奇异植物的帆绿星,现在已经成了木料与特色蔬菜的出产地。又比如人类对元物质的开发方式——通过一种井状仪器,从宇宙空间中直接抽取——的发明人,被称为“星际时代的伟人”的文森特·安德森,银河系到处都能见到他的雕像。
但无论我怎样搜索,也无法从网络中找到有关“寻水计划”的信息,无法找到与那“六个孩子”可能有关的线索。或许网络和现实已经将他们彻底遗忘,也有可能,老人的故事只是故事,并非与历史严谨对应的隐喻。四百年太过遥远,信息如同垃圾填埋场,每天都会有新事物将旧东西掩埋,一代又一代,累积如山。最底层的年代隐藏着什么?没有人能够看清。那段历史中的人已经离开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已经在沙尘中遗失。
他会加入“山”吗?还是跟着狐狸一起去搜集故事?当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柔软的床垫上,我偶尔会去想象他如今身在何方,去想象沙土村的过往。当夜晚的漆黑像潮水般涌来,有时我会以为自己也变成了那个寻水的孩子,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宇宙,一颗颗星球就像一座座小岛,无数新奇的故事等待着我去邂逅。但当太阳升起,工作和应酬又一步步向我走来,在漫长的白天里一点点消磨着我的热情。当我在酒局上喝得太多,逃到厕所里呕吐时,看着镜子里的人,我会质问自己:
“这真的是你想过的生活吗,孩子?”
但我终究没有逃避现实的勇气。许多年后,靠着日渐深厚的资历与左右逢源的社交技巧,我成为了银河文化协会的一名核心成员,在中心星域拥有了自己的宅邸。一天,一位自称是“人类起源追溯者”的年轻人找到了我,她有些激动地问,我文章里的许多内容是否在隐喻人类对外扩张的疯狂历史。我轻轻笑了笑,算是默认。她欣喜若狂。
“这些都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
她说。
“我们可以一起把它们揭露出来!”
我迟疑了,思考着该如何推脱又不显得自己胆怯。年轻人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根据我们的研究,他们抛弃了人类文明的发源地,故意删去了发源地相关的信息,通过元物质技术不断地对外殖民、侵略、扩张,引发了长时间的星际动荡,持续至今。而最有力的罪证……就是发源地本身!我们已经将范围缩小到了三个地方,您可以看看!”
我有些尴尬地笑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被其中一张图片吸引了注意。
“这颗星球位于索达里恒星系,”她介绍说,“一颗贫瘠荒芜的行星,我们认为这里最有可能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也就是,‘地球’。”
图片里的土黄色星球缓缓地旋转着。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就是在那里,我邂逅了那位老人。
我仰靠在座位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招了招手,在她略带疑惑的目光里将她请出了办公室。
“我会考虑的,”我说,“但我还要再准备准备。”
注视着墙上的时钟,我忽然明白了黄沙星球的一天为什么刚好是二十四个小时,为什么老人要在那里停留多年却一言不发。沙土村其实一直都是那个沙土村,黄沙漫天,从没变过。也许变过,但并不重要了。
我走到窗户边,看着窗外灯光绚烂的城市,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灵巧地穿梭在建筑之间的飞行器,忽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陌生。我好像不属于这里,就像那个老人,不属于这个时代。
一阵晚风吹来,让我眯起了眼睛。恍然间,我似乎也看见了一抹火红的身影,像一道闪电,哗地一下掠过眼前,消失不见。我揉了揉眼,顺着它消失的方向仰头望去,只看见了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星星。
在光污染的城市里,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星星了。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脖子有些酸痛。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终端,我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
“喂。”
我说。
“明天早上八点,来我办公室,给你讲个故事……”
……一个关于去往何方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