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街上空无一人,只剩雪花纷飞。
空无一人,但并不冷清。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和雪花一并飘扬,快活的空气充斥着街道,黑夜也为之一亮。
在街角的阴影里,蜷着个小女孩,她赤着双脚,衣衫单薄,一张小脸冻的发紫,身上已然覆了一层薄雪,一个破破烂烂的口袋被她抱在怀里。口袋里装着些火柴,那是她回家的希望。然而,多么悲哀啊,她一根火柴也没能卖出去。她小心翼翼的从袋子里掏出一根,在墙上擦着了,小心翼翼的尽力凑近这团颤巍巍的小火苗,想汲取些许暖意。
夜,越来越深,雪,越来越大。街上的灯一盏盏的灭了,快活的空气也开始消散,世界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对圣诞节的期盼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除了在街角哆哆嗦嗦的她。
这时从漫天雪花中走出一个男人,他一身圣诞老人的装束,留着长长的花白的胡子,一只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一片雪花落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许久没有融化。
女孩没多想,起身便追了上去。只需要一把火柴,她想,她就能回家交差。虽然那里和外面一样冷,一样黑,或许还多了责骂和毒打。但那毕竟是她的家。
鼓起勇气,她扯了扯那人的衣角。
他在街上走着,把身子缩在外套里,不是为了抵御凛冽的寒风,而是妄图缓解自己的恐惧。
他的生命还剩下最后几个小时,天一亮,他就会死。
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以圣诞老人的身份;最初,也是以人的身份。当时光无情的将他的身体磨损的无法奔波的时候,那些北极的原住民改造了他的身体:他浓密的白胡子遮住了他口中的尖牙,他苍白的肤色,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用线胡乱缝合的伤痕。人们若是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会亲手用银钉把他们的圣诞老人钉死在十字架上。
今晚,和以往一样,他们逼着他披上圣诞老人的皮,驾着雪橇进入无边的黑暗,但雪橇上的术式出了毛病。于是,坠机。驯鹿,雪橇都摔成了碎块。没了交通工具,他回不去了。
和他的同类不同,他没法在暗处苟活。他的身上有契约,他只能在平安夜离开他的牢笼,倘若他不能归来,那么无论他躲到哪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会制导导弹一般追上他,把他烧成灰烬。
有人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角,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先生,买盒火柴吧。”
“不买。”他头也没回的说,声音仿佛秋日里的一块墓碑,和它相比,周围的空气都温和了几分。
但那只手并没有松开,那个小小的声音再一次重复着:“先生,您买一盒吧……求您了……一盒只要几个子啊……”他不耐烦的转过身,却发现身后是个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姑娘,在午夜的寒风中颤抖如一根芦苇。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快被冻死了。但他不在乎。他没有心,也许曾经有过,但在他不做人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现在他胸腔里的是一颗铁壳心,由不公命运,冰冷恨意和百年孤独浇筑而成。他唯一的情感就是恨,恨人,恨北极,恨圣诞节,恨世界,也恨他自己。
但每个平安夜,他都不得不穿上圣诞老人的皮。它侵蚀他,重塑他的形象。圣诞老人在世人眼中越来越清晰,他的形象却逐渐暗淡模糊。当他驾着雪橇飞过星空时,他会感觉自己的铁壳心上长出了新的血肉,新的搏动,但当第二天来到,一切便恢复如常。
并非每个孩子都睡在温暖的床上,他曾经见过在破旧的工厂里干苦力的孩子,在肮脏的窑子里卖淫的孩子,也见过和这个小女孩一样,在阴暗的角落等待死亡的孩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感到一种黑色的钝痛,它像焦油般淋遍他的全身,构成第二层皮肤。在一些时间充裕的夜里,他会站在炉火中,任凭火焰烧干他的每一寸肌肤。但这也不足以压过这种痛。此时,这种黑色的痛再次从他的铁壳心中涌出来,让他无法忍受。
还有一件怪事:这个小女孩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觉,好像他很久之前就见过这一幕。与此同时,他身上的圣诞老人表现得比往常更加激动,他们曾经见过吗?
那么就让圣诞老人来感受这一切吧。他想。圣诞老人的意识控制了他的身体。于是他看着自己掏出一把钞票,买下了所有的火柴。
“谢谢您,先生!”小女孩的脸因激动而涨的通红“您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小心翼翼的把钱折好放进口袋,朝他鞠了个躬,然后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圣诞帽“……恕我冒犯,先生,您看起来真像圣诞老人。”
他听到自己爽朗的笑声,发自内心——圣诞老人的内心。他又从他那无所不有的口袋里掏出一双棉鞋和一件棉袄,递给小女孩:“圣诞快乐!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冻坏了。”语调热情洋溢,让他胃里直冒酸水。
痛感消失,躯体的控制权回到了他手中。
教堂的钟敲了三声,他的时间不多了。
小女孩还在不停的说着感激的话语。但他能看到每个人的愿望,他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愿望。
这时一个点子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它很残忍,很邪恶,正好能为他的生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开口,努力维持先前热情的调调,但它听起来像一只僵尸,只不过以鲜花和绸缎点缀,反而更加阴森。“你要的,不是这些。”
她突然安静下来。
“你要的”他顿了顿“是爱。”
她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盈满泪水:“真的!您就是真的圣诞老人!您能帮帮我吗,先生?”
“不能。但,我能给你这个。”他翻了翻,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椭圆形物体,上面有块显示屏,一串红字闪烁着:3:57:49
它是一枚核弹,当量不大,但够用。当清晨来临时,整个城市都将在升起的蘑菇云中化为一地瓦砾,这就是他给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圣诞礼物,他的完美的谢幕烟花。
“这是什么,先生?”小女孩接过炸弹,差点失手将它摔到地上。
“解脱。”他言简意赅,然后将一只手放到她的额头上“现在,睡吧。”
她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周围的寒冷褪去,温暖包裹了她。于是她坠入梦乡,带着对未来的向往。
他把她抱上一旁的长椅,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沉思着。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破碎,似一场迷惘的梦,一场早就醒来的梦。
小女孩。雪夜。他。火柴。
他演着记忆溯流而上,更深,更久远。在他成为圣诞老人之前,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
酒精。殴打。新年的第一天。尸体。他的——
好像有人给他胸口来了一记重拳,他颓然跪倒在地。那颗铁壳心吱吱嘎嘎的震颤起来。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些被遗忘的,那些他选择去忘却的,在此刻喷涌而出。
他是个贱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败类,没有工作,酗酒无度,唯一的经济来源是他的女儿天天卖火柴赚来的几个铜板。然而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或者,他对她很好——如果说打是亲骂是爱的话。
她冻死了,在大年夜。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喝酒。一瓶接着一瓶。好像这样就能埋葬自己心中的苦。
第二天,警察带他去认领他女儿的尸体。他一看到那金色的美丽卷发就站不稳了。他的不多的良知似乎都在那一瞬间爆发了。他跪在地上嚎啕。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女儿救回来似的。他把酒戒了,他找了份新工作,然后,大概是为了救赎自己吧,他开始给贫苦的孩子们送礼物。大概从那一刻,他就开始成为圣诞老人了吧。
改造自己是他要求的。他希望把这一切变成一场永无止境的苦修。但他终究是个烂人,他当不了一个好父亲,也当不了一个圣诞老人。
所以他摆烂,他消极怠工,他偷奸耍滑。他掏出自己的心,他扒下自己的皮,他改造自己只是为了磨灭自己的人性,让自己麻木,让寒冷像当年的酒精一样流淌在他的血管。但是人性是磨灭不掉的。他厌恶的那个喜欢操纵他身体的圣诞老人,他认为那个喧宾夺主的占据他身体的圣诞老人,他不得不披上的那层皮,正是他。原本的他,最初的他,身为人的他。
他仍然感受不到他的心跳。但他的心在痛,如遭千刀万剐。
钟声响了七下,东方已经微微泛白。
他看着女孩的睡颜,他觉得真像他女儿;他又看着即将归零的倒计时,他在心里感到后悔。于是他最后一次用起魔法。弹体腐蚀退化,起爆装置,中子源和铀块缩成一根枝条,绽出花瓣,轻轻落在她手中。他满意地笑了。
至少这一次,他救下了一个人。
”再见,“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圣诞快乐。”随即飘逝在晨曦中。他临终的眼睛里的最终景象,就是一个女孩睡在阳光下,握着一枝鲜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