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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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黑,群星环绕着混沌癫狂地闪耀着,月也在坠落,向着混沌,永无止境地坠落。

每一次虚幻的脚步都没有落在地上,臆想出的摩擦力推动着他自以为是的躯体向着目标前行,男人又一次来到警局。

“看我啊!看我——!看看我啊——!”男人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黑夜无声寂寥,但细细聆听或可察觉栖居于槲寄生中冬青鸟嘶哑的悲鸣。

他的双手锤击着警官面前的长桌,用尽气力却静默至极,一切振动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般的泡影,一切声响都被静谧的癫夜吞噬殆尽。

如男人所想,就算近在咫尺,他的话并没有进入那位一脸憔悴显然不想在这个点继续值班的警官的耳中,甚至朱村这个个体本身都不曾被那位离他仅仅只有一米远的警察观测到。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他终于意识到了他的职责,勉强地笑了起来,视线穿过朱村那不知究竟是否还存在的躯体,望向他身后拄着拐的老人。

瘦弱的身影再次隐入癫夜,与群星一同癫狂地闪烁扭曲,随着盲目痴愚的梦中的呓语声中向着混沌的中心坠落,永无止境的癫夜中蠕动的冬青鸟的鸣声演奏着撕裂人灵魂的安魂曲,它们呢喃着什么非人的名讳,呢喃着。

Höðr—— Höðr——


写在所有的前面——尽管我并不知道究竟有谁能看到这该死的记录,总之请原谅我不能保持着一名学者应有的理性使用充满逻辑的语言将一切记录下来,我的精神状况实在无法支持我做到这一点,请允许我在此刻短暂恢复理智的时间内说完我最后的一切。

那是一个寒冬或者说初春,原谅我无法分辨时节,毕竟我所处的地方实在是没有明显的特征区分冬与春。按照我出生的那个古老国度的习俗,那一日的确是在叫做“立春”(意思是春天的到来)的节日之后,不过院中的苹果树却仍然是延伸向上无生机的干枯枝条。

就在那天的上午,当我将视野投向那棵苹果树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份违和感——在它的主干发生合轴分枝处多出了一团黑色的玩意。

在当时我对自我的记忆力还是抱有足够的信心的,否则我也没有能力在尤克希尔大学担任博物学这一庞杂学科的教授职务。我分明是记得就在昨日那里还空空如也,于是便疑心或许是什么鸟类编织的巢穴。

出于我无用却强大的好奇心(博物学者共有的),我抱着在储物室中积灰许久的长梯来到了屋外。当我攀上树梢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那“巢穴”是什么。

那是一株槲寄生。

说实话我当时十分震惊,因为我真的非常确信我看向那棵苹果树时它绝对是原模原样,枝丫上不存在任何异物,光秃秃的。但是眼前的一幕迫使我生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即使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此时此刻,我也无法分辨那那究竟是否真实,亦或是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幻无实的梦幻泡影。

撇去这些我脆弱的神经早已无力承受的繁冗疑惑,当时的我只关注面前那株异常出现的槲寄生。它的出现如果真的依照我的记忆那样出现在一夜之间那绝对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奇迹,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株看起来并不像初生的植株原先生长在街道高大的行道木上,在昨夜被风巧合地吹到了我家院中的苹果树上。这一推测自然有其合理之处,我所住的这条街道罕见地选用了白杨木作为行道木,而白杨木恰恰是槲寄生最常见的寄主,每到它结出淡黄色或橙红色的小果时,成群的冬青鸟总是发出令人耳畔嗡鸣的啼叫。

不过这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同时也是令我已经信了九分的解释却被我接下来一个发现证伪了。我可悲的发现我一直养着的这颗苹果树在分枝处竟然有一个树洞,被裹挟着尘埃的季风吹拂若干年后,这浅浅的树根中竟然已经完成了无机土壤的积累,为这不速之客提供了生根的先决条件。

是的,它生根了。

于是我只好想办法说服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我的记忆力,我的大脑早已随着年岁的增长在尤克希尔大学那充满了腐朽守旧的学术氛围中老化了。

现在想来,我应该在当时就将这该死的绿色恶魔连根拔出,而不是抱着我那可笑的以为这被痴愚的人们称为“爱的象征”的植株会给我这个中年鲧夫带来些许好运的念头任其生长。


我最初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是在半个月后,街道上的白杨木早已发出了新叶,院中的草地也是葳蕤生长,代表着生机的新绿色总是使人心情愉悦的。可惜我的心情并没有多好,因为那棵在我迁入这幢房子时亲手种下的苹果树没有丝毫生出新叶的迹象,原先已长出的芽包已经尽数脱落,我不得不接受老伙计最终也如我那破裂的家庭一样离我而去了。

这实在是可悲的,更为可悲的是当时与其他所有人一般盲目且痴愚的我居然为苹果树枝头那仅有的绿意感到了自我宽慰式的欣喜——是的,那株槲寄生长出了绿叶,绿叶繁密,甚至于在此刻回忆起来那抹夺人神志的绿意会让我浑身颤抖而肆无忌惮地发出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得到的尖声嘶吼。

可悲的我可笑地对着那绿色恶魔露出了笑意,当时我心中可能还有着对未来一年的已经无可挽回的“美好”未来的祝福与期许。

一切绝望的前提都是希望,也许有哪位伟人说过类似的话吧,如果没有那这句话就是我说的了。那一年的开端似乎确凿是极好的,本以为我的教职生涯已经平稳地不可能再有任何起色,结果我一篇多年前撰写的一篇我自己本人都已毫无印象的论文被认为开创了博物学的某一全新领域,风头一时无两,高报酬的讲座使我应接不暇。

数不胜数的应酬和讲座挤占了我几乎全部的时间,我甚至有若甚的日夜是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在那不断折磨我的坐骨神经的颠簸中度过的,也正因如此,我有不少时日没有将注意力转回到我那小小房屋的方寸大小的庭院中。

当我带着出自人类这一卑微物种那羸弱的灵魂深处唯一不可抹灭的洋洋自得的虚荣心,“衣锦还乡”式地回到我那小屋时,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狰狞扭曲的枝条沿着我那可怜的已死的苹果树纤细的枝条一直延伸到了屋顶。

常常自以为是地自诩见多识广的我的认知在此刻被颠覆了,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槲寄生可以延生出如此繁盛茂密的枝叶。也许是近来突如其来的许多“成就”与“荣誉”重新唤醒了我多年前的激情,我居然拖着我腐朽的躯体烂肉冲进了屋子搬出了那架竖梯。

我到底还是所谓的唯物主义者,其时我不过以为我又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物种,而没有哪怕一丝的思维触手向着那最接近真理的狂乱深渊滑去。

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对这株植物的各个器官的单独形态学分类都指向它不过是这片大陆最常见的那种槲寄生,似乎唯一能昭显它的不同的仅仅只有那异常蔓延的枝条。

自然,如果想要让尤克希尔大学里那帮老家伙们承认我没有看走眼或者异想天开的学术造假,我必须制作足够可信的标本给他们看——如果那些宛若菟丝子一般紧紧端坐在他们办公室的座位上的傻逼能稍微挪动一下他们的烂肉我本不必将这已取代我的苹果树的槲寄生置于“死地”。

我拿出从前为苹果树修枝的锯子,将那株不幸的未能挺过寒冬(当时我是那么认为的)的苹果树拦腰锯断。槲寄生的枝条有着惊人的韧性,在它的拉扯下,屋顶上的覆瓦被尽数扯下,露出了椽梁。

侥幸的是我并没有被那些瓦片击中,但不幸的是我的卧室变成露天的了。我也无暇去顾及什么新物种不新物种的了,当务之急自然变成了屋顶的维修。在我联系了维修公司后决定今晚就在客厅打地铺了,至于槲寄生和那棵断掉的苹果树就这样放在屋外了。
维修公司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到的,在他们爬上屋顶修理那光秃秃的一片时,我则准备继续完成我昨日的工作。

然而令我恐慌的事情出现了,我本以为这株槲寄生和它许多早已被人类发现探明了数千年的亲族一样不过是半寄生植物,然后在我清理苹果树分枝处的树洞时,我惊讶地意识到这绿色恶魔的根系并非简单地依赖于树洞中由风携来的泥尘生长。那狰狞虬结的褐色根系深深扎入了苹果树的树干之中,借由我老伙计的维管组织吸取着养分。

一时间我对于这种植物所谓的“爱的象征”的虚名感到了深有由来的恶心,我对于这种将自身的生命寄托在别的生命之上,狂妄的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的行为有着一种脱离了憎恨的恐慌。我无法控制住我自己,我暴怒地撕扯着这该死的绿色恶魔的枝条,丝毫不考虑自己可能正在毁坏一种全新物种唯一被人类观测到的活体。

我癫狂地用我那已经被烟灰染黄的糜烂手指撕扯着它盘结成团的主体,已经木质化的枝条自然有着惊人的硬度和韧性,不然它也不可能将我的屋顶掀下。许久未修剪过的指甲断裂开来,血肉染红了绿叶,它在吸收着我的血肉……

我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撕扯——

当我的意识再次回复过来时,我的头顶已经悬着圆月。我颤抖着走回我的房子,双手鲜血淋漓,滴落的血液落在了我曾精心维护的草坪上。我麻木,我的双腿凭借多年的习惯本能地带着不可断言灵魂还是否存在的我的躯体进入了我的房子,我回到了卧室,黯淡无光,我睡下,进入了梦境。


我的精神绝对是在撕扯那该死的槲寄生时受到了什么影响,我丝毫没有怀疑为何自己要那么癫狂地撕扯着那些枝条,为何维修公司的人没有对我那如今想来与吸食过多阿片无异的行为表示任何的恐慌或是厌恶,为何维修公司的人离开时没有和我有任何交流,为何屋中没有任何应有的声响以及任何不可回避的外来光源。

那绝对是一场癫狂到最极致的精神病患者也不太可能梦到的场景。那个世界永远都是癫夜!光明在那个世界就如同上帝在我们熟知的世界一样是虚无缥缈的主观情感寄托而非客观存在。但是我却能在这片无光的世界分辨出事物的形体,即便他们从未在我的视网膜上成像;声音也是如此,空旷的寂寥足以勾起人类灵魂最深处对于孤独的恐慌,我无论怎样竭力嘶吼也无法引起耳膜哪怕最轻微的振动。

无光无声,黑暗永恒,癫狂永恒。
我终于在无边无际的癫夜之中疯狂了,请原谅我出于此刻保有的理智不愿继续叙述那段亵渎了人类千百年的智慧(也可以说是痴愚)的经过。

我并不确认梦是否清醒了,以我的主观感受它的确是醒了,可是在落笔的此刻我也明白了我的主观感受已经彻底失去了说明什么的意义。

当我挣扎着将覆盖在我眼球表面的那两片薄肉移开的刹那,我自以为发出了某种超越了人类声带极限的仅仅会在疯狂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害人尖啸——映入我眼帘的并非想象中已然修补好的屋顶,而是密密麻麻相互遮挡隔绝了初晨的曦光的槲寄生!

我绝不会认错这该死的东西,对生而革质的椭圆状披针形小叶层层叠叠,并不是植物为了最大地吸收光能的“叶镶嵌”,它重叠的目的无疑只是为了将所有的阳光遮蔽,我想起了当我还是孩童时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神话或是童话片段,一个将槲寄生与癫夜联系起来的故事:

黑暗之神掷出槲寄生
掷向光明之神
槲寄生化为了长矛
穿透了光明的胸膛
于是世间的一切光被杀死
芬布尔之冬来到
诸神黄昏后将是
无止境的癫夜

是的,我面前的可恨植物(如果它真的是植物的话)正在杀死光明——也许在神志正常的人看来我当时冒出的念头是多么地愚蠢而滑稽可笑。但是那确然是真相,以我头顶永不更迭的夜色起誓,那是这片癫夜中至高至上的真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使我的肉体移动起来的,我大概是想要从床头柜上拿出我的打火机用灼热的烈焰将这亵渎唯物的恶魔焚烧殆尽,然而当我将头颅扭向那个方向时,我确信我再次发出了那个不可名状的尖啸声。

维修公司在昨日派来了三个人,而此时此刻,在我的面前,有三具穿着他们公司制服的干尸,那我不确信究竟是什么但还是以槲寄生来称呼的植物的根系深入了他们干涸的人体,如同蚯蚓在我的庭院中钻地似的穿入穿出。

我不理解我为何没有呕吐,我的视线投向他们的面部,干尸上保留的表情我无法分辨是由于脱水导致的褶皱还是生前最后时刻的恐慌导致的。

我的口中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声响,其中以尖叫为主,或许也有着抽泣声。人类是习惯于用着“啊啊”“呜呜”的声音来表露自己那由不过平均71立方英寸大小的肉块通过电信号产生的所谓“思想”或者“情感”。

在我挣扎起身时,来自腿部的牵拉感使我意识到了那无比可怖的事实,我望向身下,那似乎是自不见光的真理之门生长而出的槲寄生缠绕在我依然青涩发黑的腿上,贪婪地汲取着我的血液。我扯动着我麻木而僵硬的肉身,绝望地理解到我已然失去了气力去挣开那些看似纤弱的枝条。

也许是槲寄生分泌了什么具有麻醉效应的液体,那个时刻并不疼痛,或者说根本不存在知觉。也许这种液体还有着类似吗啡的镇静作用,我居然能极为冷静地观察着那些枝条沿着我的血管,肌肉和骨骼不断生长——它的生长速度是极为惊人的,在我因失血而晕厥前大概过去了不过十分钟甚至更短(看着自己的肉身逐渐死亡可能延长了我对时间的感知),它已经从小腿向上穿生到了大腿中部。


当我再次醒来时,蔓延的枝条已如潮水般退去。我起先以为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中梦,头上的屋顶已然恢复如初,但是工人们干枯的肢体倒在了地上。

更为无可理喻的事情是我眼前的世界俨然与最初的梦境相融,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声响,事实上也不存在任何气味;然而我却能清楚地感知到我周遭的一切,这种感受难以用人类已知的描述方式来表达,唯一能切身理解这一切的方法唯有融入癫夜。

我居然毫无恐慌的感受,视若无睹地踩踏着干瘪的尸体走向楼下。我打开房门,屋外是无休无止的长夜,没有光辉的群星戏谑般地疯狂闪烁着,我凝望着这片癫夜:

群星环绕着混沌,月向着那坠去,高大宏伟的Askr Yggdrasills扎根于混沌,擎起了九个泡沫般世界。但它却早已枯萎,槲寄生的枝条缠绕在白蜡树的树干上,将其杀死,蔓延的枝条伸向了由那干枯的巨木撑起的世界。八个泡沫已然消散毁灭,最后仅剩的那个正在被这杀死了光的可憎植物汲取着一切,我知道,那是 Miðgarðr,我的故乡。

我战栗地看着,我注意到了还有什么可怖的东西盘踞着真理,在繁茂的槲寄生下蠕动着祂不可名状的烟雾一般的庞大躯体,祂无休止的名为癫夜的梦境开始摇晃,祂要醒!

无神地向后摔倒,我不用确认也可以知道我那遮挡着我腐朽老迈的肉体的裤中已充满秽物。我从未如此地感受过恐慌,全身的肌肉脱离电信号的控制战栗,心脏以远超必要的效率搏动着,异常泵出的大量血液积压着我的动脉窦,我分明地能感受到脖颈处和脑后血管那种临界爆破的感受。

那是源自宇宙最初的恐惧,本能告知我祂绝不可苏醒,而我面对祂的苏醒却无能为力。

而此,繁茂的槲寄生丛中也躁动起来,那是栖居于此的冬青鸟,亵渎而宏大的安魂曲就此奏响,它们赞颂祂的名:

“无羁的魔君!最深的混沌!万物亵渎者!时间彼岸的幽暗厅堂主!无形的毁灭!无限的中心!槲寄生的投掷者!盲目痴愚之神!Mana-Yood-Sushai! Höðr! Azathoth!”

啊,是的,这正是祂的名, Höðr,黑暗之神Höðr,祂用槲寄生杀死了光明,带来了永恒的癫夜。

祂又睡下了,冬青鸟们振翅飞翔而去,我知道的,它们将去到我的故乡 Miðgarðr,继续散播着槲寄生之种,而我将永远留在这片癫夜。

——Lucian-L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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