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音节
一颗铜铃静静躺在我们之间的矮桌上,我痛恨那个铃铛,它看起来小而古旧,周身遍布繁复美妙的绿锈,但该死的,我简直对它恨之入骨。坐在桌子对面的导师念出那个神秘的第五音节,“[mystical symbol]”铃铛轻颤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如阳光普照,如春风化雨,又好像一泓晶莹剔透的湖水。可这简直令我作呕,我讨厌这个声音。

近几个月,我一直在练习这门艺术中最关键也最困难的第五音节,每天清晨,我总在太阳升起前醒来并做些杂务:做饭、打扫卫生、购物,完成小寺庙内日常所需的一切。每天傍晚,睡眼惺忪且精疲力竭地坐在导师对面,而那该死的小铃铛则用沉默嘲笑着我。

导师再度开口了:“[mystical symbol]”铃声回响,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学着他的发音重复音节,虽然出口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但铃铛无动于衷。导师又一次开口:“[mystical symbol]”铃声又一次回响,我又一次模仿他的发音,又一次毫无回应。

月复一月,我一无所获。

一天晚上,我格外困顿疲倦,也受够了失败的滋味儿,不禁抱怨起来。“为什么,”我说,“为什么第五音节这么难读?一定有简单的方法,就像第三音节有两种读法,一种困难而另一种简单,第五音节也是这样的吧?”

导师不喜欢问题,他停顿了片刻,以不满的眼神瞪视着我,许久才回答:“没有。”

他的犹豫使我恼火,我的态度也开始恶劣起来。“我不信,”我说,“这没道理,基础艺术里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东西?我想一定有更简单的方法,也许即使您拥有非凡的智慧,却仍忽略了什么。”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更甚于之前,导师更加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突然话锋一转:“告诉我,你在美国学过几何吗?”

导师明知道我有数学博士学位,他简直是个混蛋,如果回答不了我的问题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真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但是在学习艺术之前你得先学会忍受羞辱。

“是的,导师,”我礼貌地回答,“我上过几何课。”

“我听说,如果人们测量出整个圆的周长和半径,将两数相比总会得到一个相同的结果。”

“是的,那个数字被叫做圆周率pi。”

“既然能够被称作‘pi’,那它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数字了。”

我正身处异国他乡,远离尘世间的任何学院和大学,同一位隐居在深山中的古老巫师谈论几何问题,这很奇怪,但距离我上一次教授数学已过去很长时间,我开始想念起它。于是我讲了起来:“是的,它很重要,工程师用它设计建筑、汽车和飞机,它还被用于导航和天文学,通讯需要它,就连设计电路都离不开圆周率。”

他一言不发,在这个烛光摇曳的地方,没有汽车,没有飞机,没有电话,没有宇宙飞船,导师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

我再次尝试解答:“圆周率遍布数学领域的方方面面,甚至在不相关的圈子里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例如三角形的研究或者别的什么。从许多方面而言,圆周率都是数学的基础。还有就是一个著名的方程,e + 1 = 0,它将五大常数联系在一起,没有圆周率的话这是不可能的。”

导师点了点头,“的确,”他停顿了一下,“告诉我,这个数字是什么?它似乎构成了大自然中的一切,理当成为世界的中心。我想一定是4,一个平衡的数字。”

“不,导师,不是4,而是3.14。”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好吧,更准确的说是3.14159,”我不喜欢被怀疑,这么几个数字和这位老人有什么关系?

“啊,”他看起来仍不满足,“没有更多位数了吗?”

“还有更多,事实上是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也被称作‘无理数’,一种非常特殊的数字。”

导师对嗤之以鼻,“特殊?在我看来这样的数字麻烦透顶,作为构成事物的基础,一个如此重要的数字应该足够简单才是,也许你算错了。”

我开始生气了,“不,导师,我很确定,自古巴比伦时期开始人们就开始研究圆周率,随着如今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算的越来越精确,并且已经证明了它是无限的,并且永不重复。”

“或许吧,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相信你的数学一定不怎么好,作为整个学科的中心的圆周率甚至无法完完整整地写下来,真够粗劣的。”

我被激怒了,我研究了半辈子的数学,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我是对的,于是我回敬了他:“数学并不粗劣,这跟圆周率是否方便计算没有关系,”我怒气冲冲,甚至咆哮了起来,“你不喜欢它能怎样,它不能和你那些低级想法合拍又能怎样?我们没法随心所欲地改变它,宇宙定理就是如此。”

他没有回答,我突然意识到我做了什么,学生没有权利对老师提高嗓门,他打算把我赶走了,数年的努力将付之东流。导师眼都不眨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极轻缓地开口了。“确实如此,宇宙不会为我们方便而改变,”他移开目光,“今晚就到这里吧。”我站起身来,导师将铃铛放在我的手心。“好好记住这一课,勤加练习,不要再为此抱怨了。”

我幡然醒悟,“您很宽容,”我深深鞠躬,当我转过身时我的头被狠狠地敲了一下,导师用他的手杖教训了我。他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原谅你的愤怒,但学生不能对老师妄加指责。”他笑着挥手让我离开。

几天之后,我在导师的卧室中发现一本翻烂了的大卫·希尔伯特所著《几何基础》,泛黄的纸页上有他亲笔所写的黎曼猜想的六行证明,读到这里我反复校验,又以自己的方式算了几遍,这时我开悟了。

“去他妈的[mystical symbol],”我嘟囔着,不远处,我听到一声清脆悦耳的铃响。

摘自Tobias Gideon博士,高雅艺术者的日记

十一时之书,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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