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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扎根在记忆里的灰。

——《逃出“乌托邦”》


我醒来,母亲已经提前为我做好了早餐。我坐在餐桌前,窗外太阳刚刚升起。光线在宽敞的客厅里浮动,灰色玻璃窗荡漾起白色涟漪。

父亲已经吃过了早餐,站在门前,习惯性地低头看表。这是他年轻时贫穷致使的后遗症。

他系好领带,朝我们挥了挥手,挤进刚好停在家门口的长方形公共交通舱体,随即在轰鸣的马达声里飞奔向另一方端点。

我的早餐是一杯牛奶、一小块面包、一块早餐肉。不多,但是刚好够填饱肚子。

用完早餐,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打开门,等待校车的到来。

玻璃外是白色的太阳和黑色的天空,黑白浪漫地交织,映照着漫长的金属公路。我微笑着晃了晃脑袋,享受这短暂的宁静。

灰色的校车伴随着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行驶到我的面前,停下。我立刻钻了出去,冲入校车那道窄而高的车门。

“早上好。”

我向车内的同学打了招呼,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那家伙去哪里了?”

由于刚刚打招呼的时候没有看见那位总是挂着鼻涕的同学,我随口问了问身边的同学。

“不太清楚。”

“哦哦。”

我点点头,不再去想这样那样的无聊事件。面向窗外,银色朝霞逐渐散去,云朵融化在天空。太阳缓缓上升。路边堆叠金属建筑堆叠如山,矩形边缘流淌着液态的黑白,玻璃规整,僵硬而呆板。灯光浮动在道路之上,仿佛流萤。

这些那些的景物在快速移动的窗口里被拉扯成线条,时间随之飞速流逝。校车很快就到达了学校。智能人偶带领我们进入各自的班级,冰凉的人工合成音和智能屏幕是我们的老师。

一天的课程都是枯燥无味的,但好在我还能够透过窗户欣赏学校以外的风景,金属积木间偶尔可见几栋古老的塔楼。太阳打着转盘旋到头顶。我看见白色的飞鸟扑腾着翅膀飞翔向远方。

用过集中供应的午饭,继续下午的课程。直到最后一节课的结束铃响起,我们才得以重新坐上校车,回到各自的家中。

母亲还在上班。我通过定时通讯设备征得她的同意后,到房子的后院里玩耍。

临近傍晚,太阳顺着天空边沿下滑,后院里种着几株玫瑰,花瓣在黑色斜阳的吹拂下泛起微笑。院子中间是一小片沙坑,那是我平日娱乐的场所,铲子一类的堆沙工具散落在其上。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小男孩,蹲坐在我昨天还没有搭好的城堡旁边。他穿着浅灰色的衬衫和短裤,衣服边缘裂开几个口子,暴露出其下苍白的皮肤,干瘪的鼻梁后有一双无光的黑色眼睛。

看见了我,他微微一笑,本应该是牙齿的地方大多都只剩下漆黑的色彩。

“你是谁?”

我并不感到恐怖,反而感到好奇。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城堡,不好看。”

他这样说着,竟然一把用手推倒了我的作品。沙子像海浪一样纷纷扬扬,破碎成一片空白。

我怒火中烧,就要冲上前去教训这个粗鲁的奇怪家伙。但随即我注意到,他的脚边,一座更精美的沙堡静默着矗立。

那城堡栩栩如生,镂空的窗口,复杂的层理,简直就是一座微缩的模型。我愣住了。他保持着笑容,冲我挥了挥手。

“我们一起做这个。我教你。”

我兴奋地凑上前去,和他一起完成那不可思议的杰作。

“小刀。”他说。

我递给他塑料小刀。他接过刀,刺啦啦地刻着,转眼就在沙地上画出繁琐的平面图纸。

“小铲子。”

我递给他塑料铲子。他挥动手臂,将二维城市变成了三维的造物。

“勺子。”

我递给他金属勺子,看着他挖掘沙土。于是城市有了喷泉和公园。

“用手。”

他说。然后用手继续丰富城市的细节。立体的方块有了窗户和门,沙人有了面孔,街道两边有了路灯。

太阳沉没入金属城市的地平线。月亮升起。微弱的流萤为我们的沙地城市增添了一丝温柔。

“快要完成了。”

那男孩说着,却不再动手制作。

“为什么要停下?”

我问。

“等待最后的一笔。”

他说。

我听见微弱的脚步,那脚步很快变得急促与响亮。

我看见月光浮动在精致而庞大的沙体模型之上,镂空的窗口流过黑色的液体夜晚。

我感到身体发凉。转头看向我的家。

母亲回来了。

她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身边一直保持着微笑的男孩。

我透过玻璃,看见她的面孔由疑惑到惊惧。她脸上皱纹僵硬地聚集,尔后立刻扭曲成愤怒的模样。

母亲打开了后院的门,右手握着一把冷静的手枪。

“离他远点!”

我眨了一下眼睛,看见一条蟒蛇从黝黑的洞口窜出。花豹的斑纹沿着直线飞速划过无声的黑夜。那斑纹浸染了整个后院,带来了火的燥热。我看见夜晚城市的居民都围着火堆欢乐地拍手起舞,火堆中央升起一只萤虫,它疑惑地盘旋一阵,然后在漆黑的夜晚消失不见。

男孩瘦弱的躯体被击中,黑色的液体好像记录影像里盛开的烟火,浸染了灰色的衬衫和短裤,他倒向我们的沙地城市,夜晚更加浓郁地流淌向重力支配的细小颗粒,让那些短暂飞起的萤虫快速消亡在真正的时间。

我看见他在死去以前不断蠕动的嘴唇,但一时之间没有完全读懂那微弱的含义。母亲没有说话,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回了房间里。

“那是什么?”

我问。

“……什么也不是,孩子。我们还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躺在床上,面对空无一物的金属天花板,时钟规律的移动声令我心神不宁。月光照不到我的房间,玻璃仍然一圈圈荡漾出冰凉的光线。我闻到一股铁锈的气味。

我在半梦半醒间呢喃自语,就要坠入梦境的温床。银白的月光伸出手抓住我的脊梁骨,玫瑰和花枝布满了整座金属城市,道路两边空空荡荡,忽明忽暗的灯光缓缓下落。我沿着道路向深处沉淀。

但这沉淀并没有碰触到底端。

我猛然间睁开眼睛。忽地醒悟过来。

那男孩死前蠕动的嘴唇像蝴蝶一样复苏,扇动着翅膀向天空飞舞而去。我看懂了。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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