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文學報》壬卯年糜月號:最後一位舞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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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位舞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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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顏文學報 - 壬卯年糜月號

做風的君王

若是對舞尸有所瞭解的讀者,或許就能理解一年前坐在葛諾納赫尼大劇院前排的筆者有多麽的失望。官方記錄中的最後一次舞尸表演,竟以五位尸體舞者尚未踏出第一下舞步便崩壞於舞臺上而告終,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儘管當時古派圖斯家族的後人立即上臺,試圖挽救局面,但直到連羽化完成的伴尸蝶都無法掩蓋的濃烈尸臭飄滿了整個劇院,那五位死去已久的尸體也還是不見一絲動彈的生機。或許也不能怪罪古派圖斯家族的後人,畢竟其家族的最後一位飾尸人——奧古斯·古派圖斯——也已經去世十餘年,舞尸這一傳統技藝失傳的結局早已注定。雖説當時高昂的門票已經盡數退還,但比起稀罕那筆錢,我更多是不願看到舞尸在歷史上留下的最後一頁竟是如此光景。畢竟在其輝煌的年代,探險家馬努斯·圖耳西俄普在他的游記中是這樣記載的:

彼乃世間任何生者之舞者都無法模仿的舞蹈!一層接一層羽化的伴尸蝶翻起猩紅色的驟雨,尸體舞者那媲美上等的瓷器的雪白四肢如潮水翻湧,以非人的角度彎曲、旋轉、扭動,不受生命束縛故毫無疲倦痛苦之色,肆意奔騰仿佛永不停歇,即便沒有音樂相伴也毫無關係,那舞蹈便是流動的音樂本身,是自然之舞,秋風掃起滿地落葉時的姿態也不過如此。尸體舞者那圓睜的雙目毫無生機,卻映襯得宛如預言命運的水晶球要揭示生死。舞起舞又終,我沉溺在那霧蒙蒙的雙眼之中,迷離在生者與死者的分界,胡思亂想著死亡到底是要帶領我們躺入永恆的沉眠,還是要引領我們去打破生存的禁錮。

然而正當我準備無奈接受這一結局時,我偶然得知在舞尸的發源地——弗法林澤南邊的村鎮裏,還留存有民間的最後一位舞尸人。許是天助我也,這一綫索讓我激動萬分,尤其是想到我或許能有機會,去見證並記錄最後的舞尸。於是,僅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我便立刻坐上了第一班開往弗法林澤的火車。

已經無人可考,在那個尚未存在火車的蒙昧時代,埃德里克·古派圖斯到底是如何研究出藉助伴尸蝶使尸體舞動的技藝。傳聞在一次山洪傾瀉后的清晨,入山狩獵的埃德里克·古派圖斯偶然發現一處孤墳被掀起,無數不知名姓的血肉骸骨散亂在一地的泥水之中,招惹來了大量的伴尸蝶。而其中一具遺體的左手竟垂直直指天空,不斷旋轉以致皮肉綻開。五年以後,埃德里克·古派圖斯帶著她的妻子瑪莉亞·古派圖斯出席阿伽里皇室的宴會,面紗籠罩下的瑪莉亞·古派圖斯踏著舞步,伴著翻飛的猩紅蝴蝶,翩然旋入宴會廳。那精湛的舞姿本已足夠令衆人驚駭,但還是不及埃德里克·古派圖斯掀開其愛妻面紗之時,蒼白無血色的皮膚展露在衆人面前,舞者旋即如人偶般倒地,以無聲的言語訴説自己尸體的身份。據説當時甚至有賓客大受震撼而當場昏迷。如是,埃德里克·古派圖斯便多了一個名號——宮廷飾尸人,也是最初一位飾尸人兼舞尸人。

故事若是到這裏結束,那舞尸也就成了皇室特供的技藝,一項專屬的表演。但沒有人知道埃德里克·古派圖斯與阿伽里皇室達成了怎麽樣的協議,舞尸的發展并未止於此。在此之後,一位又一位家族後人在古派圖斯的教導下成爲飾尸人,其中有人離開宮廷,將舞尸這一技藝帶入了尋常百姓家,霎時死亡不再使人悲痛。弗法林澤人自古尊重死者,懷念死者。將生與死區分對待對是大不敬之事。這種“事死如事生”的傳統思想借由舞尸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與加深。死者可以如同生者一般舞蹈以後,生與死的界限便被打破,生者與死者在弗法林澤共處同一時空,死亡不再擊碎關係使你我分離,一個又一個的弗法林澤人在望著自己的親人再度起舞之時淚流滿面,陰陽兩隔的愛人在共舞之中守住了永恆的堅貞。雷蒙德·斯里癸弗摩在他的《逝者的回眸:看阿伽里皇室的興與衰》中就如此概括:

愛欲、繁衍和死亡,在弗法林澤文化中佔主體地位的三要素,借由舞尸而緊緊聯結成了密不可分,缺一不可的聖三位一體,誓要貫徹所有弗法林澤人的一生。

但無法抗拒的是,伴隨著枕木深入進弗法林澤這片神秘之地,現代化的建設也跟著冒烟的火車滾滾而來,一點一滴地將原始的蒙昧野性盡數改造,用鋼筋混凝土馴化了過往那欲將死者復生的心高氣盛。隨著阿伽里皇室的衰落,保守黨與自由黨的衝突成爲歷史書的一頁,新時代的價值觀得到普及,舊時代的思想被唾棄與撕裂,雷蒙德·斯里癸弗摩口中的“聖三位一體”早已被打破,而將其聯係在一起的舞尸也多被新一輩的弗法林澤人認作是獵奇的怪異舊物,城鎮也早已不再如當年馬努斯·圖耳西俄普所説的那般“迷離在生者與死者的分界”,而是與各地的大城市別無二致,天藍得像廣告牌,路磚上隨處可見烟頭和口香糖漬。舞尸已不受歡迎,舞尸人自然也不受待見,而最後的這位尤甚。我初到弗法林澤時便吃了癟,幾乎所有與我交談的人的態度,都同這位販賣冰鎮桑瓜水的老婦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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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烏蘇埃克托

“您知道我在哪裏可以找到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我朝老婦人問道。

老婦人裝瓶桑瓜水的手立刻就停了下來。她擡起頭直直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她那剛剛宣稱要以小丑爲一生職業的孫子。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老婦人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你找他作甚?”

“我想要采訪他。”我回答道,“我聽説他是一位舞尸人。”

老婦人沉默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頭恢復了手上的活計,將裝好的桑瓜水抛進了裝滿冰塊的盆子裏。“這裏沒有人知道要怎麽找到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她説道,“沒有人會想要跟一個歿魯瓦打交道。”

“他是歿魯瓦?”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一驚。

“現在還不是。但也快了。所有人都知道。”

“……我明白了,但我還是希望能夠跟他説上幾句。他平時會去什麽地方?”

老婦人沒有回我的話。一個顧客走進了店裏,她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零錢,遞過去了一瓶桑瓜水。見我還站在一旁,她嘖了一聲。

“瘋子游客……”她低聲咒駡了一句,“我們只知道他住在北邊的樹林裏,每隔一段時間會開著吉普車去市中心,也就這個時候我們會碰見他。”

“你們上次碰見他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沒人記得。我們就知道這些,你問誰都一樣,沒有誰會去留意一個歿魯瓦。”

“……明白了,謝謝您。”我拿起我的那瓶桑瓜水,離開了雜貨店。其他當地人的回答確實都大抵如此,我唯一能夠得到的綫索,就是文森特·烏蘇埃克托獨自住在北邊的樹林裏,沒有朋友。但這個綫索其實已經足夠。我在弗法林澤圖書館討了一份當地的地圖,開始了我的搜索。既然要住人,那寬廣的平地必不可少;代步工具是吉普車,那必須要有連接山路的地方;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舞尸並不可少的需求——水源。弗法林澤北部多是崎嶇不平的山嶺,三管齊下,符合條件的地方幾乎就只有一處。帶上地圖,收拾好行李,我便順著與大道連接的山路走進了弗法林澤的山裏。

枯月將盡,糜月已在跟前,但白天的弗法林澤還是多少有點悶熱。我一邊擦著額頭上微微滲出的汗珠一邊走著,思考著這位住在窮鄉僻壤的最後一位舞尸人。事實上,除了希望能夠再目睹一次舞尸,我還想要知道的,是他的飾尸人到底是誰。已知所有的飾尸人都出自古派圖斯家族,而經他們手的所有舞尸都盡數記錄在冊,這是飾尸人的規矩。記錄龐大且詳盡,在葛諾納赫尼圖書館裏足足登記了十八卷之多,我也早已核驗了近十年來記錄的舞尸,所有的記錄都有明確的實證,而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并不在其中。既然如此,那文森特·烏蘇埃克托何以成爲漏網之魚?我期待著從他身上找到答案。

地圖不會騙人,在找地方上是這樣,在估算距離的時候也是一樣。順著山路和車輪的痕跡,我花費了將近三小時的時間,才到達我預料的地方,見到了我要見的東西:一間木屋佇立在森林邊上的一片荒地,旁邊停著一輛灰色的吉普車——也可能是淺藍色,畢竟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往木屋邊上望去,便是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淺淺湖泊,有一個小巧的木棚在一旁。事不宜遲,我走到木屋跟前,敲響了沒有任何裝飾的緊閉的大門。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

“咯啪”一聲,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影從門後打量著我。獨自生活在這種地方的人都很相像,他身材魁梧,刀刻一般的粗糙臉龐上鬍子拉碴,雙眼銳利帶鋒,宛如躲在灌木後的獵槍槍口。

“我不認識你。”那人説道,聲音倒沒有想象中的低沉。

“我為舞尸而來。”我説道,“我聽説您是一位舞尸人。”

那人沉默了片刻。“……你想要什麽?”

“記錄。”我回答,“我希望能夠記錄下您的舞尸。”

“爲什麽?”

“如果資料準確,您是最後一位舞尸人。”

那人直直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隨後將門拉開了一些,但旋即轉身往屋裏走去。我側身閃進了屋内,門立刻在身後重重地關上了。

“謝謝您——”

“我什麽都還沒説。”文森特·烏蘇埃克托背對著我説道,“我只是不喜歡站在門口説話。”他側過頭,示意我坐到一旁的沙發椅上去,而他則坐在對側。我打量著房間裏的裝橫,雖然各種家具堆砌略顯擁擠,但看得出來有日常的整理。角落裏的壁爐看著頗爲溫馨怡人,但現在沒有點燃——也確實是沒有必要就是了。窗邊有一個直抵天花板的櫃子,裏面放滿了各式雜物。

“你爲誰工作?”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打斷了我的觀察。他微微彎下腰,雙手在膝蓋上交叉,看著我。

“我不爲誰工作。”我回答,“我是自由撰稿人。”

“一個自由撰稿人跑來荒郊野嶺要看舞尸,圖的什麽?”

“我希望能夠記錄下最後的舞尸——”

“胡扯。”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打斷了我,“你在撒謊。”

“爲什麽這麽説?”

“你只是個喜歡獵奇玩意的家夥罷了,或者你的雇主喜歡獵奇玩意,一個意思。住在深山裏的怪人,拉著血肉糜爛的尸體跳舞,最好還滴著一地的腥臭膿漿。你們這些人聽到這些東西就興奮,一邊怪叫著說惡心恐怖,一邊巴不得印成小傳單傳遍大江南北,給世人看看這世間居然還有這種腌臢事。今天來記錄舞尸,明天就會去記錄食糞,後天就會去寫什麽最後一個原始部落學會用避孕套了,你們就這德性。”

“您覺得舞尸和食糞是可以相提并論的嗎?”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怔了片刻。“爲什麽不是呢?”

“那請讓我在此做出辯解。”我説道,“不,我不覺得它們可以相提并論。您倒也沒有完全説錯,我多少是對一些常人所説的獵奇事物情有獨鍾。但我并不認爲舞尸是獵奇的怪誕之物。恰恰相反,我認爲它精妙至極。天知道上蒼賦予了埃德里克·古派圖斯多麽奇絕的才智,才能讓他發明出讓尸體舞動之法。生命在於運動,終結生命的死亡本應一同將運動終結,舞尸公然對下斬斷之手的鐮刀說‘不’,這是何其震撼之舉!而古派圖斯家族的後人又在飾尸上傾注了無數創作才華,不同的飾尸人在尸體舞者上融匯了個人特點、歷史潮流還有人情世故,它們無一不是絕世的藝術品,令我嘆服不已。

“您剛剛指責我在撒謊,其實也并非完全錯誤。若是問我爲誰工作,我想我其實應該回答,我爲被放逐者之圖書館工作。一切的文字都應有跡可循,一切的文化都應有處可存,我堅信如此。我對獵奇之物情有獨鍾,可我并不意圖去宣傳它們多麽的獵奇怪異,恰恰相反,我渴望忠誠地記錄下它們存在的原因,存在的歷史,還有存在的價值。舞尸跟弗法林澤的舊文化綁定太深,而那過去的傳統又隨著伊森·阿伽里的自縊以及皇室的衰敗而崩塌成了滿地瓦礫,舞尸成了獵奇之物,去年在葛諾納赫尼大劇院的那場演出,也恐怕是古派圖斯的後輩之中那些沽名釣譽之徒想要最後蹭一點家族的光罷了。‘愛欲、繁衍與死亡’,舞尸造就了弗法林澤舊文化的聖三位一體,卻沒有人記得舞尸起初只是其中一物的體現。”

“哪一物?”

“愛。”我回答。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沉默地注視著我。

“當年埃德里克·古派圖斯本可以用其他人的尸體去讓皇室驚駭,但他沒有。他帶的是他那因難產而與腹中孩兒雙雙斃命的妻子。雖然沒有人知道當年埃德里克·古派圖斯内心真正的想法,但結合自此之後舞尸在弗法林澤的傳播,還有古派圖斯家族所遵循的祖訓,我有理由相信如此:一切都是出自於愛,渴望愛人再度起舞的愛促成了舞尸的誕生和發展。可惜在那之後,愛與跟它無關之物捆綁,而現在世人又將欲望放在前頭將愛輕視,用標簽貼滿自身當商品販賣,甚至出現將出軌美其名曰‘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這種令人作嘔的話術。

“如是當我得知世上還有最後一位舞尸人之時,我便來了。我其實并不期望您的舞尸技藝有多精湛,我不奢求要將您與昔日皇室的宮廷舞尸人相稱。我只希望能夠真實地,忠誠地記錄下舞尸的本貌,給予舞尸歷史應有的最後一頁,它不應是什麽葛諾納赫尼大劇院裏的失敗演出。而從我得知您的那一刻開始,直覺就告訴我定會如此。所以我在此請求,爲了記錄這一源於愛的絕美技藝,請允許我記錄下您的舞尸。”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沒有回話。他沉默地注視著我,手指相交摩擦著。許久以後,他轉過頭望向窗外。

“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來。”他説道。

“爲什麽這麽説?”

“這個時候山裏的天氣說變就變,氣溫可以驟升而又驟降,山泥傾瀉比別的時候都多。慟雨也比別的時候都多……你知道每年在弗法林澤有多少人因爲突發的慟雨而死嗎?”

“您少看我了。”我淡淡地説道。“我曾在辛午年至暑日見證瓦剌努緒火山的噴發,在零下七十度觀看永凍層魃穗鳥的復誕,在海拔七千多米上的納爾叁桑目睹萬人涅槃,在熱祁胡市拍下地母結晶出土的首張照片。我知道需要什麽樣的能力才能得到第一手的資料。”

“如果我不想了呢?”文森特·烏蘇埃克托聲音放輕,“如果我現在……已經不想再舞尸了呢?”

“我確實不會强迫您。但請恕我直言,”我把身子往前伸,“糜月馬上就要到了,這時的弗法林澤晝夜溫差大,氣候潮濕多雨……這是最適合伴尸蝶羽化的時節。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湖邊的木棚,那想必便是飼養伴尸蝶所用的吧。萬事皆備,時機正好,您真的願意放過這次機會嗎?”

沉默。

“您不需要特地做什麽,只要讓我能夠站在一旁就好。”

沉默。

“我只是希望記錄下最後的舞尸,我會忠誠地記錄下一切。”

沉默。

“我以被放逐者之圖書館的名起誓。”

沉默,許久的沉默,但最後文森特·烏蘇埃克托站起了身。

“等太陽下山。”他説。


我站在湖邊等著。湖面平靜,不過湖水難稱清澈,不少地方還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浮萍。天邊已是一片蛋清黃,太陽剛剛下了山,筆直朝天的樹木在地上拉出斜長的痕跡,但離黑夜完全的降臨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我看向身旁的木棚,裏面整齊擺放著帶橫槽和孔洞的茉雪木箱子,其中一盒已經被搬到了地上,掀起了蓋子,裏面湧動著的全是伴尸蝶幼蟲,那淺紅色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宛如乾枯的大腦,分不清到底哪裏是頭哪裏是尾的模樣,真是無論什麽時候看都令人心頭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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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尸蝶

身後傳來了脚步聲。我回頭望去,文森特·烏蘇埃克托雙手托著黑色絨布包裹的尸體舞者朝湖邊走去。他雙眼筆直地看向前方,邁著厚重的脚步走到湖邊,然後單膝跪下,將尸體舞者仰面朝上放在湖邊的草地上。他低下頭,凝望著包裹在黑布之下的軀體。然後,他伸出左手,捏住黑布上的結,輕輕往上一拉,仿佛那是一個精巧的機關,黑布立刻往四邊褪去,展露出了其中的尸體。

那是一位男性。

雖説這在我的預料之中,但預料得證之時,我還是微微吸了一口氣。

儘管再輕浮的學者也不會將阿伽里皇室的衰敗歸結於伊森·阿伽里一人身上,但所有人在述説這段歷史時,都必然會提起六十二年前的那個月圓之夜。那晚兩個醉漢闖入了背靠阿伽里皇室城堡的後山,在一處懸崖邊上目睹了使他們二人瞬間清醒的光景:城堡後花園的水池中,湛藍月光的照耀下,有伴尸蝶在翻飛,而時任國王艾薩克·阿伽里的獨子,皇位的唯一繼承人——伊森·阿伽里赤身裸體站在其中,正與一位身穿鎧甲的騎士翩然共舞。當時的任何一位弗法林澤人都能夠立刻認出那位騎士的身份:理查德·埃拉克萊,受人尊敬的皇家騎士,於一個月前國土南岸的反叛戰爭中壯烈犧牲,一周前其身穿鎧甲的遺體正放於大教堂供衆人瞻仰,毫無疑問,他已經由宮廷飾尸人之手,成爲了伊森·阿伽里的尸體舞者。兩人的舞姿克制卻又熱情,内斂卻又肆意,最終以伊森·阿伽里雙手拂過理查德·埃拉克萊的胸膛,兩人躺倒於灌木叢後而結束。

若是當年那兩位醉漢自知目睹了不該言説之物而三緘其口,或是恰恰相反,在歸家之後便立刻大肆傳説,或許事情的發展還會有所不同。但許是阿伽里皇室的氣數已盡,自由黨早已在暗中蓄力,那兩人選擇了將此事透露給了一家地下報社,而那些唾棄保守黨的精明記者立刻明白意味何在。連續七個星期,城堡的後山上都有人在秘密守候,等待著用當時正時髦的顯影機將這個皇家大秘聞記錄在報,而他們也確實做到了:碩大的“皇室王子與皇家騎士的不倫孽戀”標題,以及兩人在月光下共舞的黑白照片,在一日之内炸響了弗法林澤,而那間地下報社也早已不見了蹤影,直到多年以後在另一個城市,一家同名的報社悄然冒出了頭,但無人承認他們跟當年的團體是否一脈相承,阿伽里皇室也早已不再。雖説當年皇室出手迅猛,報紙已經盡數銷毀無跡可尋,平民百姓也不敢有所妄言,若是時任國王艾薩克·阿伽里能夠再對伊森·阿伽里嚴加指責與控制,命他以皇室的尊嚴與存續爲重,或許結局能夠再度扭轉。只可惜,伊森·阿伽里血氣方剛。

我看著文森特·烏蘇埃克托雙手伸進木箱子裏,捧出了滿滿的一團伴尸蝶幼蟲。他將這些蠕動著的昆蟲抹在了尸體舞者的關節處,先是脚踝,然後是膝蓋,指縫,手臂……我在一旁觀察著這具尸體舞者,意識到我的其中一個疑問得不到回答了:我辨認不出文森特·烏蘇埃克托的飾尸人是誰。

飾尸人大多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伊莎貝拉·古派圖斯好用上等絲綢,亞歷山大·古派圖斯多用皮革,諾亞·古派圖斯偏愛乾花搭配古典禮服,伊雅·古派圖斯則將奇術秘紋刻滿尸體的每一處肌膚。但我從未見過這種風格的飾尸人:尸體舞者是一位清瘦的男性,皮膚蒼白,四肢修長如木偶,所有的毛髮均已細細除去,皮膚光滑如新生嬰兒,僅在左胸膛上刻有如旋轉的曼荼羅一般的奇術秘紋。他未著片縷,但全身上下戴滿了華美的飾品,窮盡了我所有對珠寶的認知:至少十數副手環閃耀在尸體舞者的雙手手腕上,由紅銅、白銀和黃金交錯拼接而成,其上又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寶石,諸如紅藍寶石、各色水晶、琥珀、青金石和月光石等一應俱全。數條由珍珠、寶石和金屬小球綴連而成的鏈子,一端應該是直接嵌進了尸體舞者右邊肩膀,短的環繞著他的脖頸,稍長的環繞著他的鎖骨和胸膛,而最長的一條,挂著大顆的珍珠與玉石,則一直垂到了他的膝蓋。大腿和脚踝同樣戴著同等華麗的腿環與鏈子,在夕陽之下耀眼奪目。雪白的肌膚,華美的首飾,又加上了現在在其上湧動著的紅色伴尸蝶幼蟲,形成了極爲强烈的對比,也是頗爲震撼。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最後將兩條伴尸蝶幼蟲放在了尸體舞者的眼窩上,隨後從口袋中掏出一把青銅小刀,輕輕劃破了自己的掌腹,然後按在了尸體舞者胸膛的奇術秘紋上。血液順著紋路滲進了皮膚之中,幾乎是同時,棕黑的粘稠血液從伴尸蝶幼蟲聚集的地方湧出,幼蟲的扭動開始加劇。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將小刀收回,雙手拎起尸體舞者躺著的黑色絨布輕輕往上一掀,尸體舞者便如羽毛一般落到水中,接觸到了水的伴尸蝶幼蟲開始瘋狂湧動,攪起了水花與泡沫,尸體舞者順勢飄浮到了湖面的中央。文森特·烏蘇埃克托站直了身,邁步往前邁入湖中,但在湖水淹沒至膝蓋時便停住了脚步。我往湖中央望去,只見尸體在水面之上,如在平地一般緩緩地直起了身,腰往後塌去,彎曲成了拱門一般的形狀。眼窩處的兩隻伴尸蝶完成了羽化,張開了它們那纖薄的翅膀,幾乎就在它們飛離眼窩的同時,尸體張開了嘴巴,一聲如猛禽般的尖聲嘶吼響徹四周。

舞尸開始了。

尸體直過身來,有的伴尸蝶幼蟲因而掉落在了水面上,迅速羽化並翻飛,激起大大小小的水花。他緩慢地扭動著身軀,揮舞著雙臂,手環與鏈子碰撞發出叮啷的響聲,他張開著嘴注視著身軀上的幼蟲羽化,它們一隻接一隻張開猩紅色的翅膀飛離。他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喉嚨上,手指揉捏著喉結,緊接著又是一聲尖銳的嘶吼,仿佛是在實驗自己重回生界的身體。然後,他猛地一個轉頭,看向了站在湖邊的文森特·烏蘇埃克托,還有在一旁的我。宛如幼雛受驚,他全身上下一陣顫抖,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雙眼,然後食指和中指撐開空隙,一雙空洞渾濁的晶狀體緊緊地注視著湖邊的舞尸人,映照著身邊不斷翻飛的猩紅色伴尸蝶。

尸體渴望共舞。

他再度發出一聲高昂的吼叫,雙手不停朝前揮舞,招呼舞尸人跟隨,雙腿高擡,在湖面上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形的水波。我望向文森特·烏蘇埃克托,他沒有跟隨,依舊直直地站在原地,龐大的身軀在微微顫抖,雙眼緊緊注視著湖面上舞動的尸體,而對方此刻已經開始了舞蹈。金屬首飾與鏈子飛舞碰撞,關節以常人難以做到的角度彎曲伸展,時而翩然跳起旋轉,灑落的伴尸蝶卷起一陣猩紅色旋風。有時一個前衝,又立刻定住不動,雙手似是在配合另一位看不見的舞者,與他一同擡腿,扭動身姿,甚至十指交錯。通常而言的舞尸也確實應當如此:舞尸人將與尸體舞者共舞,在伴尸蝶的包圍下演繹生與死的交纏。雖然合格的飾尸人處理過的舞尸基本都能夠獨立完成一場舞蹈,但考慮到奇術秘紋與伴尸蝶羽化的不確定性,舞尸人基本都會在舞蹈過程中適時地把控尸體舞者的姿勢,引導伴尸蝶羽化,同時對舞尸人來説,這也是舞尸最重要的時候——感受宛若再度復生的愛人,因而尸體舞者的舞姿也會有所呼應。眼前的尸體舞者的姿勢便逐漸開始有所脫節,有的伴尸蝶尚未羽化完畢便掉落到了水面,他旋轉扭動的身姿總是留出了一個空位待彌補,一個龐大的身軀,尸體舞者應該在其懷中如柔嫩的薔薇遭猛虎細嗅。但文森特·烏蘇埃克托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靜止不動的舞尸人,獨自起舞的尸體舞者,我心想六十二年前,那一夜清晨的聖弗朗西斯廣場上是否也是這副光景。沒有人知道那天的前一個晚上,伊森·阿伽里到底是如何帶著已成尸體且又身穿厚重鎧甲的理查德·埃拉克萊,在宵禁之夜避開巡邏衛兵的重重把守。也沒有人知道爲何直到清晨才有人注意到中央廣場上的異樣。但事就這樣成了,那天所有的弗法林澤人站在廣場的邊緣張望,姍姍來遲的皇城衛兵在邊緣極力驅逐,但也無擋衆人清楚地看到,在伴尸蝶包圍的廣場中央,伊森·阿伽里將自己吊死在了乾涸的噴泉之上,而理查德·埃拉克萊的尸體正踏著底下骯髒發臭的積水跳舞,本來僅屬於伊森·阿伽里一人的雄壯舞姿就此展露世人,還有伊森·阿伽里那淌血的遺書:

我詛咒今後所有的飾尸人,我詛咒今後所有的舞尸人
他們的手將腐敗,他們的血將腥臭
他們的性器將潰爛,潰爛在血與肉與泥與糞裏,連伴尸蝶都恥於攀附
东起自太陽初誕之地,西終於海洋斷流之界
舞尸將骯髒甚於世間的一切污穢與不潔
觀舞尸者必瞎眼,記舞尸者必斷指,所有的不幸都要臨到他們的頭上
臨到他們的子孫,臨到他們子孫的子孫
我以我赤裸的命詛咒你們在死尸腐肉中受蟄咬至千年萬年!

伴隨著最後一下轉圈掀起的浪花,尸體舞者雙膝跪倒在了湖面中央,舞尸即將結束。逆光之下,他身上的金鏈仍因慣性而搖擺著。他緩緩地將身子往後彎去,小腹上下起伏著,胯下的光景一覽無餘:那纖細的陽具已完全挺立,一隻伴尸蝶在頂端羽化,翩然飛走。我看向文森特·烏蘇埃克托,他仍站在原地,嘴唇緊緊地抿著,渾身因壓制住劇烈的呼吸而顫抖。

這是面向觀衆的舞尸表演不會有的環節——舞尸人與尸體舞者的交合。

舞尸柔和了死亡的氣息,共舞傾訴了愛欲的溫存,而弗法林澤舊文化裏最後的元素——繁衍,則由交合充當最貼切的象徵。死亡本將死者與生者徹底分離,試問離了生命的愛欲與繁衍要如何延續?但現在,舞尸改變了一切,聖三位一體神聖不可侵犯,忠貞的定義也被重新書寫。倘若你的摯愛在死後仍能與你行事,你有什麽理由不與尸體共度至死亡使你們重聚?有什麽比與早已死去的愛人共眠更能體現愛的至死不渝?儘管交合只是繁衍的象徵,死者的腹中自是不能誕生出嬰孩,但事死如事生,此乃愛欲、繁衍與死亡所鑄造的聖三位一體下的黃金法則,一切愛欲與繁衍之事在死亡的黑色光輝下仍舊如常。至誠的鰥夫與寡婦必將在聖三位一體的榮光之下,以與尸體共舞共眠完結自己的下半生。

我有料到這場舞尸會有這樣的畫面,我本來也并不指望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會在我面前與尸體舞者交合。出於禮貌我本打算就此回避。然而,正當我準備告知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我暫不打擾時,我尚未説出一個字,就看到一大滴雨水滴落在了他的後頸上。

慟雨!

我慌張地望向湖面上的尸體,他仍挺立著陽具在上下起伏,未見停歇。我看向站在湖邊的文森特·烏蘇埃克托,他眉頭緊鎖,緊緊地咬著牙,雙手握著不停抖動的拳頭。

“我……”

“進屋裏去。”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從牙縫裏擠出顫抖的聲音。

“可是……”

“進屋裏去!”

他朝我大聲咆哮道。從天而降的雨珠越來越多,來不及了,我慌忙地朝木屋的方向跑去,將木門拉開。此時的我回頭看,卻只能看見大雨之中,文森特·烏蘇埃克托那魁梧的身軀冲進了湖裏,頃刻間便被滔天的慟雨淹沒。四周盡是白茫茫的雨水,如刀光劍影從天而降,周圍除了樹木與雜草被漫天雨水痛擊的哀鳴,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響。


在《逝者的回眸:看阿伽里皇室的興與衰》裏,雷蒙德·斯里癸弗摩是這麽繼續下去的:

愛欲、繁衍和死亡,在弗法林澤文化中佔主體地位的三要素,借由舞尸而緊緊聯結成了密不可分,缺一不可的聖三位一體,誓要貫徹所有弗法林澤人的一生。但同性的交合不會孕育新生,以舞尸守貞的同性戀情敲掉了繁衍這一環,故而在弗法林澤人面前,就只剩下了兩種選擇:要麽絞殺此等瀆聖之舉,要麽接受聖三位一體的轟然倒塌。無論是哪個選擇,都注定有一方要留下傷痕。

古派圖斯家族要求所有的飾尸人記錄經手的尸體舞者。事實上,後來者翻閲那詳盡的記錄時就會發現,同性戀舞尸人的數目其實并不算得上稀少。在聖三位一體的絕對統治時期,他們自然被認爲是道德敗壞的褻瀆之人。他們同樣想要通過舞尸來守住死去的愛人以誓自己的堅貞并無不同,但最好的結果也是背井離鄉,獨自生活在渺無人烟之地,餘生裏的任何一個雙人舞步都不會得到聖三位一體的祝福,因爲那愛欲與繁衍無關,只餘死亡的惡臭衝冲天。弗法林澤人必不待見他們,必不討論他們,以聖三位一體的榮光驅逐他們。他們埋藏在陰暗的角落裏,游離在了大衆的視綫之外,直到伊森·阿伽里將這一切赤裸示人,向全弗法林澤宣告他們存在,存在於下游,也存在於上流。不准回避,必須直視,做出你的選擇,是要堅守聖三位一體將吾等絞殺,還是携手將已成枷鎖的聖三位一體打破。

隨著阿伽里皇室的衰落與自由黨的獲勝,聖三位一體終究還是從統治王座上走了下來。過去那枷鎖其實加在了所有人身上,我時常想有多少鰥夫寡婦因不可控的天災人禍,而被迫在聖三位一體的審視下,將自己本有無限可能的後半生奉獻給了舞尸。沒有了聖三位一體的高高在上,今日的我們無需再將愛欲、繁衍與死亡捆綁,我們確是自由地行走在了舊時代的廢墟之上。帶著封建皇室的醜陋與傳統文化的枷鎖的舞尸,也就逐漸成了舊時代的獵奇甚至糟粕。但我又試問,手握著這滿地的有關愛欲、繁衍和死亡的碎片殘骸,我們在這片舊時代焚毀的灰燼之上,又建立起了多少東西?我們改變了多少,又有多少仍未改變?

在文森特·烏蘇埃克托的木屋裏,我站在窗前看著外面。天已經徹底黑了,外面除了依舊猛烈的白茫茫一片的慟雨以外,還是什麽都看不見。我回過頭,打量著這個獨居於深山的男人的住所。一旁的櫃子裏放著的是各種打獵和砍柴的器具,斧頭磨得鋒利帶寒光,獵槍倒像是不太常用的樣子,生了淺淺鏽跡的槍管反而顯得溫潤。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小木塊,好像是他自己試著做一點木雕刻?但手工挺差的,看不出是在雕刻些什麽。就在這時,櫃子角落裏的一個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個相框不過巴掌大小,上面的灰塵明顯比堆在它旁邊的其他雜物要少。裏面是一張彩色雙人照,雖然有點模糊,但我還是立刻認出了其中的那位男性:就是剛剛的那位尸體舞者,照片裏的他顯然是在世時的模樣,那時的他身板結實得多,膚色自然也沒有那麽蒼白,茂密的頭髮柔順,他對著鏡頭露出了如金陽花一般燦爛的笑容。但站在他身邊的并不是文森特·烏蘇埃克托,而是一位雙手背在身後的短髮陌生女子,一身碎花長裙映襯得她有點靦腆。

看遍整間屋子,這是唯一一張照片。我把照片放回原處,坐回到了一開始的沙發椅上,望著窗外,等待著慟雨的結束。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不知不覺間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後來喚醒我的,是壁爐裏噼噼啪啪燃燒的柴火聲。我直起身子,看到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坐在壁爐前的一張小木凳上。他渾身濕透,灰色的襯衫貼著他那魁梧的身軀,地上滴了淺淺的一灘水漬。他雙手握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馬克杯,聽到我起身的聲音,他轉過了頭,額頭上看著像是挂著幾道淺色的血痕。

“抱歉。”他説道。

“不,我想該説抱歉的是我。”

他聳了聳肩,轉回頭望著壁爐裏的火焰,喝了一口馬克杯裏的液體。

“你之前跟我說這裏每年都有很多人因爲突發的慟雨而死。”

“也不是我第一次了。”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舞尸怎麽樣了?”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雙手搖晃著馬克杯,看著裏面液體攪起的漩渦。

“發生什麽了?”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一字一頓地説道:“我把他拆了。”

“……什麽?”

“尸體。我把他拆了,在湖裏。”

“我不明白……”

“就是字面意思。”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扯了扯身上濕透的襯衫,“我把他拆成了一件件小零碎,然後沉到了湖裏。他不會再跳舞了。”

“……爲什麽?”

他的雙眸映照著燃燒的火焰。“我跟他……在這裏待太久了。我這樣跟他在一起太久了,以至於我都忘了……這一切看起來是什麽樣子的。這是我第一次就這樣在旁邊看著,看著他跳,沒有跟我一起。也就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樣站在旁邊看著,我才發覺這件事,這樣跟一具尸體跳舞,有多……怪異,惡心,令人作嘔。”

“我不這麽覺得——”

“不重要。”他打斷了我,“我現在這麽覺得了。”

“我很抱歉……”

“不,不該是這樣的。”他抹了一下自己濕漉漉的臉,“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很久了。我自己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我自己强迫著要繼續過去的樣子,是我自己把自己關在了這裏,拿舞尸把我自己鎖在這裏,逼我自己跟一具死尸……也不知道在感動誰。這不是我想要的,這也不是他想要的……如果不是你來了的話,我可能還要陷在這裏好幾個十年。所以……我大概還得跟你説……謝謝。”

“我什麽也沒有做。”

他聳了聳肩。

“你知道你摧毀的是這個世上最後的舞尸嗎?”我説道。

“挺好的。”他回答,“早該這樣了。死者就讓他死去罷。”

我嘆了一口氣。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擡起頭,將馬克杯裏的液體一飲而盡。

“我還有一些問題想要問。”我張嘴説道,“你的飾尸人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風格的舞尸。古派圖斯家族所有的飾尸人都有登記,你也不在冊子上,這説不通……你難道遇到了一位編外傳人?還是説有家族的旁支秘密接替了舞尸傳承?他還在世嗎?如果在的話,或許他會是——”

“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凝望著我。

“……你説。”

“你可以隨便去寫你的稿子。”文森特·烏蘇埃克托説道,“你可以寫所有你看到的,你想到的,你查到的,隨便你寫,我都沒有所謂。你也不用將寫完的稿子交我過目,徵詢我的意見,你怎麽寫都行,我不在乎,我對被放逐者之圖書館也沒有什麽興趣。但我請求你不要再問我任何關於舞尸的事情,有關舞尸的一切到此爲止。你可以答應我嗎?”

我望著他的雙眼,那雙初見時銳利帶鋒,宛如躲在灌木後的獵槍槍口的眼眸,如今在爐火的照耀下,褪去了鋒芒。説不上是好是壞,但裏面有什麽東西走掉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答應你。”我回答。

這便是我們兩個在那晚最後説的話。


清晨。

我站在湖邊,望著平靜如鏡的湖面。昨晚的慟雨給四周的草木留下了一片狼藉,但湖泊還是原來那個樣子,一副不受打擾的模樣,像是在等待著下一次充當舞尸舞臺的機會。可惜沒有下一次了。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沒有必要對我説謊,我看到有一些金色的細鏈子還有寶石碎片擱淺在了湖邊。一旁的木棚也還在,不知道那一箱箱的伴尸蝶幼蟲會去往何方。我想象著世上最後的一位尸體舞者的殘骸,就這麽散落在湖底中央,隨著水流飄蕩。或許有一天,一塊白皙如玉的骨頭會飄到岸邊,被一隻路過的松鼠瞥見,但轉身便將它遺忘,骨頭就此繼續沉寂至千年萬年。

“這棵樹不錯。”

我循聲望去,看到文森特·烏蘇埃克托仰望著一棵直挺的蒼色樹幹。跟旁邊挺拔的高聳樹木相比,這棵樹顯得矮小得多,枝幹也細得多。

“你怎麽知道?”

“這是我的工作。”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回答。清晨的弗法林澤頗爲清涼,他換上了一件藍色的毛絨外套。“我在山裏砍最好的茉雪木,運到市裏去賣。弗法林澤盛產茉雪木。”

“這賺錢嗎?”

“還行吧。不是所有人都會看樹。”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彎曲食指敲了一下樹幹,“比如這棵就不錯。不過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行,還要再長五到八年。”

“到時你還在這嗎?”

“……不知道,我還沒想好。”

一陣晨風拂過,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壓低了頭上的鴨舌帽。

“走吧。”他說,“我送你回市裏。”

坐上那輛灰色的吉普車,我們行駛在山路上,將湖泊、伴尸蝶、茉雪木還有舞尸抛在了身後。天空越來越亮,我往山下望去,看見灰色的城市建築籠罩在一層淺淺的霧中,像是遙遠國度的巨人墳墓。過往的弗法林澤迷離在生者與死者的分界,但現在死者已與生者漸行漸遠……了嗎?或許這片土地早就染上無法褪去的死亡的顔色。伴尸蝶的猩紅,無血皮膚的蒼白,還有墳墓的灰。

我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

“你會變成歿魯瓦嗎?”我朝文森特·烏蘇埃克托問道。

他眨了眨眼睛,吉普車的速度稍微慢了下來。

“他們這麽跟你說的?”

“你會嗎?”

文森特·烏蘇埃克托沒有立刻回答。吉普車的速度慢慢加快了起來,籠罩城市的霧在消散。他聳了聳肩,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

“不會了。”他說。

“我現在不會變成歿魯瓦了。”



撰稿人:道格·柯德努森
刊於《朝顏文學報》壬卯年糜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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