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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地的约翰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
难说清楚他是被什么东西唤醒的。睡梦中的一切都交杂在一起,纷乱的外物不间断地敲击其上。不安的英克的惊叫?他自己的梦呓?抑或是四十八天以来萦绕头顶的轻浅饥饿?长谷地的约翰掀开腿上的毛毯然后陷入沉思。太刺耳,狂乱的敲击声仍停留在他凝滞的头脑中。
长谷地的约翰,他是毛毯面包的夹心。两条毛毯和他一起度过了这个收获季节的每一个晚上,沉睡的或无眠的。大床已和他分局两室,为了使孩子们更快地从饥饿中尽早入睡。而他,双手撑着木盆边缘的男人,正瞪着水里的另一个家伙。那个人面色苍白,目光死气沉沉,令人生厌。操你妈,他恼火地对那人说。但被骂者则报以嘲讽的笑。尽管如此,长谷地的约翰依然为那人洗了脸。当然了不必客气,他说,咱俩好得就和一个人一样嘛。
没有什么可洗漱的,也没有什么可穿戴的。长谷地来了贼,他很坏,不分昼夜地潜入所有三十二户人家,一点又一点偷走他们的所有东西。那个贼,全是因为他,餐桌上没有香肠,枪膛里填满空气,木盆里的水经由一个可爱的洞无声无息地流回大地。
长谷地的约翰把还剩下的半盆水泼掉,哗的一声把约翰家的玛利亚吵醒。马儿在晨曦中打了个响鼻,象征性地甩甩尾巴。长谷地的约翰,他拾起堆在地上的马鞍缰绳,开始为它披挂。可怜的孩子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只在脑袋被拂过的时候才微微颤抖。它看上去很疲倦。所有马儿的眼睛都总是半耷拉着的,像是没睡醒。有时长谷地的约翰会想,或许这疲态并非它们本意,而是自从很久以前,它们的种族与奔跑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时积累至今的诅咒。田野,密林,街道,战场,它们,他们,总是在舍命狂奔,总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却似乎从来没前进过哪怕一点点。
晨光渐渐明亮,灰尘的乱舞开始被照耀得清晰可见。长谷地的约翰突然被玛利亚牙边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一片生菜。他认得这生菜,就在昨晚的餐桌上,约翰之子卡莱文从约翰之妻安娜手中接过的三明治里,那片生菜和他打过招呼,勾起他一阵饿火。你在这儿了?他好像看见卡莱文瘦小的身影从马厩门外闪进来,手里的三明治被攥得变形。小男孩站在那喂马,饥肠辘辘,满心欢喜。
长谷地的约翰想着想着,拍拍马儿的脑袋,替约翰之子卡莱文对玛利亚说:“玛利亚,好好吃吧。”
天已大亮,长谷地的约翰翻身上马。
玛利亚,约翰家的玛利亚,不再年轻的玛利亚,在马镫的压迫下被迫前进。哒,哒哒,哒哒,哒哒。今天,又一天,会是怎样?英克们依然饥渴不安,救济款依然等在路上,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今天又会有多难熬,玛利亚?无论如何,他有家人,他的家人!
他的袖子突然被拽住——约翰之妻安娜,她无声无息地起床,在屋门口拉住长谷地的约翰,手里提着一只褡裢。她站在屋檐的阴影中,面孔模糊成一片。她没穿外衣,白色衬衫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她举起手中的褡裢,那东西在辉光中显得更加污浊。
“玉米饼。没有盐了,去问罗克要一点,他有两件衣服让我洗还没付钱。孩子们——”她停了下来,伸手把褡裢挂上他的脖子,长谷地的约翰探身配合她。她的臂弯绕过他的脖子。“我会看好的。”她说。
长谷地的约翰点了点头,既是说自己明白了,也算是道了别。他转头又拾起缰绳,但她没松手,而是一把掀起了他的袖子——在那之下的东西,过去三十天中,长谷地的约翰从未掩饰,而约翰之妻安娜从未试探。那是一排针眼,十几个针眼,针眼针眼针眼。她,约翰之妻安娜,抬起头看着他,长谷地的约翰的眼睛。责怪?不安?无奈?她灰暗的眼睛依旧灰暗。长谷地的约翰——
长谷地的约翰,他策马离开。
长谷地的约翰迈进酒馆。这里的声音像沸腾的糖浆,发出粘稠的哔哔啵啵声,时快时慢。人,疲倦的人,木杯,圆桌,空的木凳,空的木凳,倒下的木凳,安静的酒保。这是酒馆。长谷地的约翰迈步走向柜台前,酒保——杰克之子罗克——仍在擦杯子。这行为对于酒保来说往往是毫无意义的,而在现在,在此地,则更加如此。长谷地的约翰伸手拖过一只暗淡无光的凳子,颜色黑得像约克夏牛排的肉汁。坐在上面,从褡裢里拉出一个布包:
“一大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给我用金酒杯装。”
杰克之子罗克用手里的杯子从桶里舀了一大杯清水,放在柜台上,低下头继续擦另一个杯子。“没有金酒杯,尊贵的老爷。只有用钻石做的。看,完全透明的。”他指指那个玻璃杯。长谷地的约翰拿起那杯全世界最好的威士忌,用它把满嘴无味的玉米饼送下肚,随后重重地砸回原位。他竭力想象曾在报纸上看过的双层牛肉汉堡的味道,但无济于事。如铁般撕裂,麻木的肠胃重新生疏地蠕动,分泌出名为饥饿的液体。但不,没有更多了。
“小英克们还好吗?”酒保目不斜视地问。
“不是小英克,”长谷地的约翰又拿起酒杯,但没凑到嘴边。“小的叫里克。它们是有名字的,就像你可怜的父母一样。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不尊重英克的家伙,我才会——”
“好,好,里克,很好听的名字,总是让我想起墨西哥玉米卷,辣酱——不对,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要照顾好他们。别,”他打断长谷地的约翰嘴边的反驳,“我没说你。”他朝柜台另一个角落努努嘴,那正是这锅糖浆中的诸多气泡之一:一台木头盒收音机。
“为什么还开着这台收音机?你嫌钱多?”
酒保没有回答,长谷地的约翰也无心去听了。两个贝字旁的字眼在他的耳朵里格外响亮。“……巨额赔偿,尽管远星航天公司担保废弃卫星将会准确无误坠落在库伦谷边的无人地带,并反复强调技术成熟,计算完善。这一历史性的事件仍然不能减损丝毫关注度。虽然奖金诱人,但想必没有人会去赚花不到的钱……”
“看见了吧?他们甚至不知道库伦谷边上还有一个他妈的长谷地。所以管好你的小英克。”
“什么意思?这赔偿?”
杰克之子罗克第七次擦同一个酒杯。“超厉害的卫星今天下午要掉下来啦,历史上头一次。要是砸中了哪个倒霉鬼,他们就给那家人一大笔钱。当然了,可怜的小英克可不在赔偿范围内。”他像唱歌一样哼出这几句话,漠不关心的样子。
长谷地的约翰,也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没有作答。他重又拿起酒杯,大喝一口,放回原位。然后一声悠远的长叹,他拉起今天第二次被拉起的袖子。
“来吧?还等什么。”他对杰克之子罗克说。
杰克之子罗克一言不发——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只脏兮兮的塑料袋和同样脏兮兮的注射器。好像掏出了一只恶魔的脑袋。敷衍的试探的手指,针眼针眼针眼。呲。一条血蛇在桌上蜿蜒,这让他想起粪坑里的长蛆,雨后土地上的蚯蚓,以及今天上午挥断的长鞭。肮脏的血流入肮脏的袋。不,肮脏的血没有其他归宿。
做完这一切,杰克之子罗克才开口说话。不知为何每一次抽血他都会保持着圣徒一般的缄默,尽管他干的是彻头彻尾的撒旦勾当。“你从来没问过我这血是干嘛用的。”他把注射器从血袋上拔下来。
“反正不会去到谁的身体里。”
“你的聪明有点刺人了,说话和善的老伙计。”他把血袋收下去,在抽屉里一番捣鼓,掏出几张钱币,大概和他的脸一样皱。“绿色的军用汽油,黑色的官用汽油,红色的民用汽油。想不到,人的血居然被用来染色。很有趣的黑色幽默吧?”
长谷地的约翰点点头,“我笑的喘不过气来。你家老头怎么样了?”
酒保擦杯子的手明显一顿。哎呦。
“死了,两个钟头前的事。”杰克——长谷地的罗克面不改色地答道。
“节哀顺变”
“没有顺变。”长谷地的罗克好像突然和手上的杯子有了深仇大恨,“你知道我爸怎么死的吗?他老人家在床上躺的好好的,每分钟吸走价值三十五块钱的氧气,只等两天后出院给自己量棺材。然后,boom,一位出门郊游的大法官翻车受伤了,于是长谷地唯一的一家医院把他们唯一的一瓶氧气抽出来给他用。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弄完之后好像都忘记给这瓶氧气的原主人再续上。哇塞,”他假装惊叹,“是不是完美无缺的丢卒保车?”
长谷地的约翰无话可说,他把右手边的酒杯推到左手边。
“我想明白了。没什么为什么,这些都是一定会发生的。死亡啦,贫穷啦,不公平啦,鄙视啦,早就是注定好了。你活在这,就是这样了,没有原因,没有道理,也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就是这样发生了。它让我活没什么道理讲,我也没什么道理特意去做什么,大家都没道理。”
“就这样吧,”他说,自始至终都没移过视线,“就这样吧。”
长谷地的约翰,长谷地的罗克,长谷地。长谷地的约翰喝完最后一口水,离开了酒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没道理不对不对不对搞错了搞错了长谷地的约翰长谷地的英克牧人他策马狂奔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不对不对他脑袋里在狂吼
不对!————
“砰!”一声巨响刮过狂乱的原野,却没能比爆炸声更加使英克恐惧。英克,他们是巨大的蜜蜂,双翅短得可笑,无奈地扑闪着。但这里的不是英克,他们只出现在九月的末端占据长谷地的总是里克,或者说,小英克。小蜜蜂,小蜜蜂,但是他们的翅膀健全。这或许是他们的好事,但在这时,在这葬送一切的时刻,长谷地的约翰打心底希望他们能够管好自己该死的翅膀。
停下!长谷地的约翰又开一枪。但是,不,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开枪:枪膛里只有一点点硫磺和火药,让野兽感到恐惧,同时让他的枪离报废更近一步。那又怎样?他的长鞭断了。砰!别再乱跑了!
但是没有用,令人胆寒的金属碎片不断地轰击在黑绿交错的草地上,有的留下一个小坑,有的在坑里留下一具颤抖着的尸体。里克——对不起,对不起!一只又一只,还活着的不知所措地发出嗡嗡的凄惨叫声,摆动他们的小脚,挥舞他们的触角,四处乱撞。他们还很小,还能飞得很高,但是等到他们长大之后,翅膀会变小,身体会变大,绒毛会变重,那样就只能贴地飞行,任凭人们为它挤出蜜水。这很好?砰!这很坏!
他们算错了,长谷地的约翰恨恨地咒骂那个对他而言只在收音机里存在的“远星航空公司”。他们那伟大的卫星在这里散成了碎片。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这是灾难,正义女神真的戴着眼罩,她不是看不见诱惑,她什么也看不见!你这婊子!
直到这时,长谷地的约翰才感受到约翰家的玛利亚正在气喘吁吁。这么说你用完那个三明治了吗?玛利亚?狂怒如来时那样转眼消散,他一把拉住缰绳,停在巨响着的旷野上,看向远处。
一道格外明亮的轨迹划过无云的天空,像所有碎片一样,这道轨迹直直地向着这片土地奔来。
是你啊。
长谷地的约翰在一瞬间用前所未有的巨大力气刺向马肚子,约翰家的玛利亚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随后一人一马立刻开始疾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来了我来了!我来了!这该死的世界,这该死的生活,我要夺下你自己的剑然后把它卖个特别好的价钱!
跑到一半,他突然在狂乱的思绪潮流中想起什么,随即立刻踢掉马镫,滚鞍下马,然后没等喘一口气就又不要命地狂奔,双手颤抖着解下枪袋外套褡裢腰带然后终于,他跪在想象中的那个落点,张开双臂。
那伟大的卫星真的很大,它剧烈燃烧着,如此明亮以至于他看不见任何细节。在这样的明亮中,长谷地的约翰仿佛看见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看到面容模糊的官员,手里拿着一只信封(他们用信封吗?),递给他的妻子。然后,然后他们会去大城市,地图上有的大城市,搬进有抽水马桶的新家,找到可靠的工作,过着富足的生活,悲伤但衣食无忧。他想到该死的航空公司会因此声誉大减,自食恶果。他想到无数有钱人会来到长谷地参观,然后酒馆和大家都会赚的盆满钵满……后面的他都不在乎,他的家人,他只要他的家人好就可以了。审判落下,在几不可闻的一声中,他和方圆三百米里的一切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至于他自己——他只用很短的一瞬间想到:他再也不用受苦了。
三十天之后,无名的官员在他的档案上写下“失踪”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