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楼的前台,询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塔。一共有一千层。您可以随时在任何空房间入住。塔建立之初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找到合适的位置。”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萌生了前往第一千层的想法。
我抱着随便逛逛的心态,来到了第八层。虽说每间房间都有指示是否有人的指示灯,但其实所有门都没有上锁,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拉开。或许这就是我所寻找之地,我想。看来塔里的住户都非常礼貌,相处和谐。
我选了一间有人的房间,敲了 000803 的房门,没有回应。
于是我大胆拉开房门,里面的住户果然不在。房间有点杂乱,被子也没叠,到处是(整理得较为整齐的)杂七杂八的物件,看来住户已生活了很久。书架上有很多书,新旧不一,适合的年龄跨度也很大,既有插图版的《列那狐的故事》也有卡夫卡的小说。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它的纸皮封面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了,出于尊重我没有翻开。
我询问了 000804 的住户,得到的回答是 000803 的住户半个月前动身去楼上的层数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意要前往第一千层。
我是个流浪者,生活漂泊无定,走向那里完全靠自己的喜好而定。我的物资还有很多,而且年轻力壮,完全能胜任这样的冒险。
我向 000804 的住户分享了我的决定,他也很赞成,毕竟前往第一千层是所有塔之住民的梦想。
我并没有向 000804 的住户吐露我的所有想法:我天真且毫无理由地坚信,高塔的设计师和建造者(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智者和慈善家;正是我想要追寻的人)就住在第一千层,而唯有勇敢坚毅的冒险者才能见到他。我梦想着和他谈论外面的世界,谈论这座高塔——他的杰作,向他学习这世界的一切奥秘。
于是我开始向上登去。
002010 的住户委托我把一封信件交给 044301。她同时告诉我高塔上没有别的交通方式,想要传递物资只能靠像我一样的旅行者。成为高塔的生命线的一份子让我很高兴。
005409 的住户分给了我食物。
我注意到高塔底层的空位并不多,不过多爬几层楼总是可以有能找到用来过夜的空房间。
在第 147 层第一次遇到下行的旅行者。我问他塔上方的情况,他抱怨说塔上部塔下部全都一样。他没有去过第一千层就下行了,而且我认为他的评论并不足置信。
021205 的住户生自高塔,从来没有见过塔外的世界,但他十分渴望去看看,这些年也一直在慢慢向下搬。我向他讲述了外界的荒芜乏味,并建议他呆在温暖而能遇到各种各样缤纷的人的塔中。
从第三百层开始,每层的房间数减少了。
我发现上行的旅行者数远大于下行的旅行者数。而且所有我见过的下行的旅行者都没有去过第一千层。这证实了我的猜测——第一千层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044301 是空房间。同一层的住户说他们不记得有人长久住在那里。
五百层以上,住户越来越稀疏。每层的楼梯级数更多。
爬塔已经变成机械的活动。我试图和住户谈话来丰富生活,但他们明显比下层的住户缄默,有人甚至不让我进他们的房间。
六百层时高塔的住户几乎已经全都在高塔中出生。
有时我会坐在楼梯上,想象高塔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荒芜中拔起这样一座高塔?高塔设计时是否考虑过更高的层数?高塔的建筑工人仰望它时(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它的目的),所感到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要采取高塔的形式?
高塔上部的文化与下部大不相同,语言也有明显的区别。
0808 层整层都是空的。塔再一次收紧,伸长。
我问 093401 的住户为何不去第一千层看看,明明只有咫尺之遥。他只是盯着我,不作答。
0999。
这是第九百九十九层。抬头看,上面的第一千层已经没有向上的阶梯了。这里是塔顶。
其实这时已经可以听到顶层喧闹的音乐,但我没有注意。我强抬着酸痛的腿,向第一千层爬去。
第一千层的大小与之前的层比起来几乎匪夷所思。它是向四个方向无限延展的步行街,顶上黑漆漆的,不知是夜空还是天花板。喇叭中播放的是庸俗的曲调(互相混杂在一起,根本找不着鼓点),招牌上展示的是自作聪明的修辞,饮料卷饼小吃烧烤服装一应俱全。行人们手挽着手,露出幸福的表情,有些人还背着他们来时所背的背包。
我哭泣着,紧抓着背包的带子,擦碰着左右的行人向前飞奔,时而左转右转,仿佛在追逐什么,直到我精疲力竭,在一个被霓虹灯照亮的圆形花坛四周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旁边是一滩奶茶泼洒在地上的污渍。我低下头啜泣。
这座城市以我们从前九百九十九层汲取的养料和财富为生,充实自己,延展自己的菌丝。它吃掉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奋斗我们的意志,只以把一切分解成低贱的渣滓为荣。
而我将在这散发着发酵腐烂的诱人甜香的城市中永远游荡,徒劳地寻找来时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