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深的幽谷爬上来后,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来重新习惯光线。我挺幸运,五个太阳中能量最强烈的三个同时高悬在视野里,导航车不须多久便可充满电,带我去往友人宅居的地方。然后我就将深谷之地的土壤加入它未完的作品中,同它一起见证那个小小世界活动起来的瞬间——
可惜运气到此为止。我不闻地上事宜的时间里,东方和象群迁徙的路线已变动过十数次,那些动物有如滚滚石流,从地平线上一路向我撵来;我便颇有自觉地倒地不起,为了让自己不去思考被踩踏时的空虚感而开始回忆。
在曾经存在的第六个太阳陨落之时,世界的未来被完整地叙写于天空之中:我们这繁荣、熙攘、与永恒互为注解的星球将在一片白色的影子拜访之后崩毁。人人为此欢欣鼓舞,决定以世界的死为题材而创作。我的作品是一款叫“星球拯救者”的游戏,让玩家们在世界中度过无数的人生,以延续世界的生命为目标努力——当然,通向胜利的道路是不存在的。这游戏大获好评,我则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开始替友人跑腿,走遍星球收集土壤。它缺乏灵感,决定创造一个微缩的星球,将永恒存在以来直至消亡的所有细节全部浓缩在一处,为此,需要大地不掺谎言的记忆。
念及这些,我把精力集中,将被踩成泥的骨肉血重新组合成双手,在大象离去后的阒静中确认样本袋没有破损,之后才继续放纵思绪,等待身体复原。
世界的概念以前可以被握在一只手中,给它加上时限后才变成广大到难以想象的东西。这些年我时时感到胃里有蝴蝶扑棱,搅起一些我不能定义的酸热,使我希望在星球死前先看到它的全貌——它是有如何的姿态、如何诞生、如何演变、如何死去。我的友人会回答以上诸多问题,所以我重新起身,在三重阳光的交相照映之下,开始奔跑。
它头发被抓得散乱,在缺损一块的无色之环前按着六星运转的轨迹踱步,见我来到,立即发出轻声的欢呼,不过比起接过土壤,还是更先拥抱我。我看着它捻开泥土所有的结块,一撮一撮细细的粉末落入环中,很快便弥合起缺处,接着便焕发出各种可见的声光色与只能感受的静默。我确信我在其中看见针尖上的天使、为自己剃头的理发师与虚造的绿蓝色。
它要我第一个去触碰环中仍不显出颜色的部分,如此我就能亲眼预见终结。它托着我的手腕向前送去,屏息——
——五个太阳重叠成炽白,时间倒转,图像形成于光线落入眼中之前,话语成为喋喋噪声;可即使我无法理解所感的一切,情绪仍然先于我认领每一份零落的记忆。建造通天的金塔时画了铺满目之所及的地方的草图,决定追逐着四号太阳一直行走下去,在阳光最薄弱的地方努力辨认天空中仿佛因为寒冷而颤抖的星辰。
死亡是同永恒对称的事物,可我只准备告诉它我看见我和它所共同经历的过去。
而它甚至不必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