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月台上,我好像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一切,如同雨雾里看山,天青色瓷胎里一抹烟雨黑。我明白我们众生的存在都只是一个整体的子分,一个伟大存在的溢出,当我们死去我们复归于统一的壁体,如轻烟融入群山,于是重新获得我们出生时丢弃的知识,意志化为那个整体的一部分永恒。
即使是同一整体中诞生的存在,我们自从出生被赋于不同的道路,重归死亡时也是缤纷多彩。我遥遥看见钟楼底下一列火车从拱顶下方驶来,一节是涂满黑漆的上世纪特快,两只镭射灯洞穿夜幕延伸出雨水的明亮通路,将我与充盈着雨丝的空间一同洇透,在一切事物的剪影后映下黄晕;一节是木头轮子的绿皮火车,蒸汽驱动,被前面吞吃煤块的凶猛大家伙拽得行将散架,从蒸汽里发出呼噜噜带着水泡的哮喘声;一节是顶着玛雅石刻。狩猎壁画和萨满像的花车;一节是船舶,在岁月的颠簸里浑身哆嗦,一节是矿车,自身便是那大地深处的黑色洞口,一节悬浮在铁轨上,满身霓虹灯线闪烁,内部爬满电线和铜制电路,散发透明如塑料的荧光,一截招牌伸出车外,灯管交插出简陋的裸女图画,颇具赛博风格。不同的人们终将归于同一归处,只在所乘的车厢上,在我们短暂的阅历上有所不同。然而我们任由着自己的票把自己引入适当的座位,如拼图嵌合,泊船归巢,毋论一等二等站票,在死亡之时我们终于赤裸而平等地相对,除灵魂的色彩外别无异差。
火车还在入站,一节节车厢别无尽头,于是我转头看向不远处,月台上有些人昏沉欲睡,有些诧然疯狂,有些怅然若失,然而我们都获得了原谅。
是的,一切已然结束,在逝去的一刹那整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就已终结。生者继续见证明天的太阳,而我们的旅程已宣告尽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们终于获得了原谅。
只是有最后一途路要走。
我看到有几个面熟的人在月台另一边谈笑,几个中年的先生,几位小姐,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正被安慰的哭泣小孩。也许是灵魂已经轻到可以敏感地发现注视的重量,他们同时转过来,发现了我。我读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惊讶,不敢置信,早已猜到的了然与暗自痛心。遗憾、愧疚,深到溢出的愧疚。人在战争里死得有些早有些晚,有些认为我是英雄有些说是叛徒,但这一切无关紧要了。我看着想要走来的他们只是勾起嘴角,优雅地招招手,而后毫不留恋地挥却那一抹目光的残丝走上火车,就像个被一切原谅又原谅了一切的解脱之人。我们之间的距离隔得极远,或是我无意改变或也是我一手镌就,但即使死亡也无法让我和他人一同站在同一处阳光下,我始终孤军奋战,埋葬于阴影之中。只是一照面的告别对我来说就足够,因为我早已习惯独自战斗。他们没有人和我坐同一列车,很好,也许我们永不再见。
面目模糊没有灵魂的乘务员伸手索要车票,我解开黑色双排扣大衣上的扣子,伸进手,掏出我的心脏,它们在跳动,摸起来像大理石,闻起来像是冰冷的药。它破败不堪,伤痕累累,几近失去心脏的形状,滴着发黑的脓血和一串串眼泪,但那是我的心啊,我长年累月被痛苦击倒却依然跳动的心啊。
我递出心脏,乘务员将它一口吞下。
宛如梦境般,我似乎早己明白,如同受丝线牵引般在某个座位上熟练地坐下,未曾升起迷茫或迷惑。我乘坐的车厢像是丧车,纯黑的车面和摆设仿佛让时间陷入哀悼般的静止与死亡般的永恒,连吊手都忘记了随颠簸一同摆动。乘务员送来火车餐,一味悲苦的前菜是我一生的开端,一味辛辣的自我怨恨是主调料,浑浊而佐以泪水的自甘孤独是漫长人生的基调与主心骨亦是主菜,汤品是我自我献祭给战争的血肉,还有点缀稀少温情的淡漠之甜品。我叉起一串眼泪,咀嚼鲜嫩的自我罪恶,只在如糖针般的少许温暖在口中挥发时落下泪来,那灵魂的眼泪也便顷刻被我饮尽。
下车,跋涉,换乘,纷杂交织如毛细血管的线路上我轻车熟路而行,仿佛内心发出了指引,找寻路线时也仿佛在记忆的迷官里前行。战争死亡者请走此路。此年龄者请入此门,孤独者与自罪者搭乘此路线————路线在指示的筛选下愈发分支如血管,关于自身的界定愈加清晰,在寻找的过程中自己的记忆与他人结合呈现出详细而鲜活的图景在路边上映。愈加接近月台的过程中同行的人越来越少,共同的记忆越发单调,最后只有我的过去在最后一个月台上闪烁不停。指示上的字母与我灵魂上的名字相重合。
“███████,”我喃喃,”请乘此辆火车。”
没有其他的火车了,也没有了他人,连自己的记忆也戛然而止不再播放,一生的痛苦早随着车票和车上的进食消影无踪。只有一片说不上颜色,也无颜色的黑暗,将我和火车一同包填进一片无知无觉的虚空,让我隐约靠近其他繁星般的虚空存在与我将回到的统一整体。于是我到站。我站在虚空的边缘注视底下纯白的世界,在那里亡灵们像在尘世一般生活,却永远消失了痛苦、仇恨与劳累。他们拥有自己的天堂,同时也在那个世界中回归为整体存在中的组成个体。那里是漂泊灵魂的永憩乡,而我灵魂湿透而疲惫。
但是我突然停下,我久久注视着那个世界,我在脑海里尽全力描攀我为数不多的爱和温暖,我拼命地在心里注视寥寥几个我爱过与守护过的人,直到我指尖温暖,直到我复又流下泪水,而我吞下的热泪让胸腔重新跳动,那样我便有力气移开我的目光注视虚空。明明一切都在直觉中鬼使神差地进行,我却觉得那一定是我的自由意志在起作用。于是我听见我在呼喊,听见那个身为广大整体的我又是独立个体的我在呼喊。我说我值得所有的苦痛与爱,因而宁愿一分不少地怀抱它们。在痛苦的过去与死后的幸福中我选择了完整,选择成为整体的一个分身而又成为唯一的离别者,我尽管有权利获得完结后无尽的幸福和再会,却选择携带流浪的使命。失去是一方面,得到是一方面。我的灵魂不应处于这个永恒的幸福世界,而是属于无尽的虚空,在虚无之中也有他物的存在,或是平行宇宙AU,或是新的世界,或是神明居所。我并不静止于凝滞的永恒与旧日的牵绊,而是目睹新的奇迹与苦难。
于是我明白了。我最后一次在心里与世上相遇的人告别,然后带着所有的铅心,所有的泪水,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爱与所有的人生,带着我疲倦湿淋而不曾止步的灵魂,衣袍翻飞,向无尽的虚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