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的照耀下,菲莉婭回家了。
菲莉婭邁著輕快的腳步,蹦蹦跳跳地穿過小徑,沾濕的鞋子在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腳印。
「菲莉婭,快進來!吃晚飯了!」
小短腿跨過木門,小屋裏飄出的肉香混合柴火的劈啪聲,空氣暖得格外誘人。
「阿姨!我回來啦!」
菲莉婭把鞋子丟在地上,跑到沸騰的鍋子前跳來跳去。阿姨攪動著鍋裏的肉塊,把盛得滿滿的木碗遞給菲莉婭。
「快點去吃飯,吃完飯就睡覺了…哎呀,身上都是髒水呢。等一下要先洗澡哦。」
菲莉婭最喜歡阿姨了,阿姨煮的燉肉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而且阿姨都會講故事哄菲莉婭睡覺。
不知道今晚又有甚麼有趣的故事呢。
菲莉婭躺在軟綿綿的床上,阿姨拿著一本故事書坐在床邊。
菲莉婭也喜歡這本故事書。雖然它薄薄的,但裏面有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阿姨一直說也說不完。
輕輕親吻一下菲莉婭的額頭,阿姨微微一笑,用溫柔的聲音說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條小農村中…
-女巫與鍋釜-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條小農村中,有一名年輕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帕爾菲德。她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名字叫佩絲。她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但是在長大之後,她們的關係卻不像以前那麼好了。
作為全村最美麗的兩個女生,她們各自都有不少的追求者。帕爾菲德是一個熱情的少女,她享受被人圍繞的感覺,總是跟她的追求者到處遊歷。佩絲則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從不理會那些膚淺的傢伙,只想把身心都奉獻給天主。作為帕爾菲德的摰友,佩絲十分擔心帕爾菲德,要知道,村子裏的人們已經開始在背後悄悄議論帕爾菲德了。
「帕爾菲德,等一下!」
佩絲又在村子門口看見帕爾菲德。她如往常一樣,一手提著裝有麵包、乾果和蜜糖的籃子,一手挽着某個小伙子的手臂,正要出村遊玩。聽見佩絲的呼喊,帕爾菲德回過頭來。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拖著佩絲的手向她說:
「佩絲,怎麼了?你也想一起來嗎?快點,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一起去玩啊!」
「不是的,帕爾菲德,你聽我說吧!你不可以再…」
「佩絲!你又要來對我說教了嗎?」帕爾菲德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甚麼信徒,你不要再拿那些經文來煩我了!」
「可是,帕爾菲德,你再這樣下去的話,神會…」
「好了。佩絲,我們趕時間,有甚麼事今晚再說吧。」
帕爾菲德甩開佩絲的手,頭也不回離開了,留下佩絲孤獨一人站在村子門口。佩絲傷感地看著帕爾菲德的背影,轉身走向聖堂。她聽到人們的笑聲,他們在嘲笑帕爾菲德。
還有佩絲。
「仁慈的天主,請告訴我,我怎樣才能幫助帕爾菲德?」
佩絲一直留在教堂裏,為帕爾菲德祈禱,直到深夜。儘管神從來沒有回應她,她仍不願放棄,只希望有一天上主能被她感動,俯聽她的祈求。
「天主,請指引你迷惘的僕人,讓我…」
熟悉的笑聲在門外響起,佩絲站了起來,推開了沉重的木門。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帕爾菲德和那個小伙子躲在陰影中,悄悄閃進一間屋子裏。屋裏的燭光映出了數個人影,不一會兒,原本燈火通明的窗戶暗了下來。
佩絲走到屋子的門前,一陣歡聲笑語中,帕爾菲德熟悉的聲音特別刺耳。佩絲本想進去把帕爾菲德帶走,舉起的手卻因裏面傳出的句子而懸在空中。
「帕爾菲德,你上次不是說要把佩絲也帶來嗎?她呢?」
「別提了。今天本來想和以前一樣,跟她一起去玩一下,看看她會不會變回小時候一樣。可是她一來就在說道理,弄得我好心情都沒了。別說了,我們快點開始吧!」
「這麼心急呀!行,今晚要你好看…」
佩絲逃回聖堂裏,她無法再聽下去,也不敢想像屋裏發生的事。看著台上慈祥的聖父,她不知道自己該甚麼辦。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祈求神會幫助她,幫助帕爾菲德。
在朦朧的月光下,佩絲的禱聲混合帕爾菲德的笑聲,整個夜晚都沒有停歇。
凜冬緩緩地降臨大地,銀白的雪霜籠罩着整條村子。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漫長,紛飛的風雪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失去了陽光的照耀,土地不再結出果實,野獸也早已逃到溫暖的南方。村子裏的糧食越來越少,天天都有餓死的村民倒在街上,瘦骨嶙峋的屍體卻連蒼蠅也不願光顧。
聖堂裏天天都擠滿了飢餓的病人,他們來乞求神靈的恩寵,還有神父的食物。佩絲忙著照顧他們,沒法再抽空和帕爾菲德說話。帕爾菲德倒是沒所謂,反正佩絲只會煩著她,現在佩絲不理她,她反而覺得輕鬆。
直到一個夜晚,帕爾菲德久違地推開了聖堂的門。
「佩絲,幫幫我!」帕爾菲德一邊抽泣,一邊撲入佩絲的懷中,「那幫混蛋!他們居然…」
「等一下,不要怕,我一定會幫你的,你慢慢說。」
帕爾菲德顫抖着站起來,佩絲這時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這條村子裏大部分的人都是信徒,如果被村民發現的話,不會有人承認這是自己的孩子。好運的話,帕爾菲德會被趕出去,但是在這殘酷的寒冬裏,失去棲身之處的她絕對熬不過一晚。
佩絲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她不願躲在一旁甚麼也不做,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友死去。於是她決定幫帕爾菲德掩飾,欺騙村子裏的其他人,甚至是神父。佩絲謊說帕爾菲德已經逃出了村子,然後把她藏在聖堂裏,就在羊欄的暗角處。
「不可作假見證陷害人」,這是聖經中的誡命。但是她沒有陷害人,佩絲對自己說。她是在幫助朋友,天主會原諒她的。
佩絲每天都努力地為村民們的食物奔波,可是冬天越來越長,那稀得像水一般的米粥也越來越少。佩絲深知自己無法救活所有人,但她必須拯救自己的朋友,所以佩絲寧願自己挨餓,也不願餓著帕爾菲德。可是謊言總有被揭穿的一刻。那天傍晚,當佩絲正想把她僅有的一點食物拿給帕爾菲德時,她聽到廣場上傳來嘈雜的呼喊聲。
「是她帶來了冬天!」「她是女巫!」「那一定是惡魔的子嗣!」「殺了她!」
佩絲衝上前去,推開圍成一圈的人群,看到了渾身淤青和穢物的帕爾菲德。
「神父!發生甚麼事?為甚麼要…」
「快離開這個女巫!她和惡魔做了交易,是骯髒的罪人!」
「不,她沒有!您聽我說…」
「還有甚麼好說的!我原本以為她只是貪玩了一點,沒想到…你看看她!她懷著山羊的孩子,帶來了神的懲罰!她害了整條村子的人!」
「不是這樣的!是他們!是…」佩絲轉向人群,對那天和佩絲一起出去的小伙子說,「是你!那晚你也在的吧!快點幫帕爾菲德解釋呀!她…」
「我才不認識她!我只有和她出去一次罷了,我甚麼也不知道…倒是你為甚麼要包庇她?你們是好朋友吧,難不成你也…」
這時,一直坐在地上的帕爾菲德忽然抬起頭來,黯淡的眼睛看見了一絲希望。
「對,是她,是她陷害我的!」帕爾菲德指著佩絲,大聲地叫道,「她才是女巫!是她蠱惑了我,把我帶到羊群裏的!她一直裝成乖乖女的樣子,把所有事都推給我做,自己就扮作一個虔誠的信徒,是她在騙你們呀!」
佩絲呆呆地看著帕爾菲德,不敢相信她竟然會說這些話。帕爾菲德還在漫罵著佩絲,喊出那些荒唐的指控。不會有人相信她的,佩絲心想,可是當佩絲轉身望向村民時,他們狂熱的目光令她感到恐懼。
「我就知道。」「看她平常乖乖的,沒想到…」「現在有兩個了呢!」
看著他們眼裏的興奮和期待,佩絲忽然明白了甚麼。
他們全都瘋了。
在勉強稱得上和暖的聖堂裏,審判正在進行著。佩絲被鐵欄柵圍了起來,旁邊是脖子上掛著「污物」牌子的帕爾菲德,還有一堆提供「證詞」的男女。他們拋出各種證據,訴說著佩絲的邪惡和罪行,哪怕他們的供詞前後矛盾,毫無道理。沒有人在乎自己在說甚麼,他們只在乎自己將聽到甚麼。終於,一個人把那一句話說了出來。
「她們應被處以烹刑。」
人們發出驚訝的呼聲,試圖「挽回」這個結果。一片議論聲中,神父站了出來。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下,他雙手合十,說出了最後的判決。
「把女巫投到鍋裏,讓水和火淨化她的罪惡吧!至於該如何處置那被沾污的人…容後再議。」
當晚,一絲不掛的佩絲被抬上了木架。神父把架子推到聖堂前,人群拿著利刃和火把,圍著沸騰的鍋子歡呼。所有人都看著佩絲,但他們的眼中只剩下貪婪和渴望,就像她是一隻待宰的牲畜一樣。鴉群在天上盤旋,欣賞正在上演的這場鬧劇,期待著派對結束後的盛宴。
人群朝著佩絲慢慢走來,灼熱的蒸汽刺痛了她泛紅的皮膚,但那冰冷的刀鋒卻令她顫抖。佩絲在哭,她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些事。曾經的鄰居變成了敵人,而她最好的朋友背叛了她。佩絲看著聖堂上的雕像,仁慈的神依舊沒有回應她。於是她抬起頭,看著夜空中交錯的羽翼,喊出那熟悉而陌生的名諱。
鍋子裏飄出的肉香混合柴火的劈啪聲,空氣暖得格外誘人。
「阿姨,故事完了嗎?」
「說完了哦,怎麼了?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嗎?」
「為甚麼做好事的佩絲死了,做壞事的帕爾菲德卻沒事呀?」
「書裏是這樣寫的呀,不過我也不喜歡這結局就是了。要不然…」
…於是她抬起頭,看著天空交錯的羽翼,喊出那熟悉而陌生的名諱。。
漆黑的夜空裂開一道罅隙,雨點般的污血灑落地上,熄滅了人群的狂熱。鍋子下的火焰閃出青光,噴湧而出的泡沫裏濺出如雷的哀嚎和咆哮。在鴉群的歌聲下,眾人恐懼地尖叫,高呼天主的聖名,乞求神會庇護他們。
仁慈的神依舊漠然地注視一切。
熾熱的焚風掃過廣場,折斷了脆弱的木架。佩絲掙脫了繩子的纏繞,勒痕在她的身上留下如蛇的印記。看著面前地獄般的景像,她愉快地笑了起來。在這甜蜜的交響曲中,佩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裏,只有那突兀的笑聲在空氣飄盪。
遠處的的林中小道上,虛弱的帕爾菲德緩慢地前進著,溫熱的液體從她的腿間流下,沾濕的鞋子在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腳印。她倒在冰冷的河邊,被染紅的河水刷過她的身體,緩解了她下腹的劇痛。可是在涓涓的流水聲中,那細碎的腳步聲卻愈來愈大。在月光的照耀下,帕爾菲德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眸。
一道響亮的啼哭聲劃破夜間的寧靜。
「阿姨,所以佩絲她沒事嗎?」
「不知道呢…這只是一個故事呀…好了,該睡了哦!明天再去河邊玩吧,小心別再弄髒身子了呀。」
阿姨吹熄了蠟燭,悄悄地離開了房間。菲莉婭撇了撇嘴,不情願地合上眼睛。
柔和的月光透入屋中,在菲莉婭的身上鍍上薄薄的一層銀白。窗外的一隻烏鴉站在枝頭上,似乎在等待甚麼。
就像那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