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来到了这座岛上。这里植被广袤,四季如春,大洋静谧无声,千百年来从未发生过风暴,宛如神话里的天国。人们称它为“布琳阿珥瑯”,意为“鸟儿飞翔的地方”。工匠们提着铁器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在原野上搭起草房,种下小麦,面包和果酱从磨盘里汩汩流出,篝火点燃木柴,星空在火尖雀跃。
暂时无人知晓他们为何而来,直到一位冒险家远航至此。他载着满箱金币与宝石,为了躲避前路的风暴而选择绕道,却意外地来到了这里。他握着手中的火枪,贪婪地占领了农田和宿舍,工匠们无家可归,跪伏在他的身下,乞求侵略者就此离开。
“那取决于你们能为我献上什么!”他踩着石头,以为自己是世界的王。
“既然这样,请让我们为您献上一座丰碑。”工匠们卑微地回答。
他们用铁镐挖出一整块大石,用铁锤和铁镐将大石剥裂成碑,用铁锥在碑面上刻上冒险者的名姓与伟绩,又将石碑拖曳至岛的北岸,面朝阳光和大海。石碑高过冒险家的船帆帆尖,高大宛如灯塔,碑顶绽出鲜花,而这一切只用了三天时间。
冒险家十分满意地扬帆起航,而没有掠夺岛上的分毫,因为船上已经载满了从别处掠来的珍宝,就连下足的位置也只剩下窄窄的一条。工匠们目送他离去,海面泛起层层的波涛。
半个月以后,一位来路不明富商带着他的船队跨洋而来,直言要求工匠们也为他修筑一座丰碑。船上载着苦力和绳索,誓要将两座丰碑全都带回故土。
工匠们再三询问才知道,岛屿的位置是冒险家向富商兜售的。“那里有绝世无伦的工匠,所雕的石碑胜过皇室的珍藏!”冒险家眯起眼睛,“只要你愿意为我将属于我的那份带回,我就为你提供它的坐标!”
“只要为我铸就胜过冒险家的丰碑,我就会赐予你们无尽的财富!”富商叼着雪茄,以为自己是摆渡黄金河的神。
“既然这样,请让我们为您献上一座丰碑。”工匠们无力地回答。
他们用铁镐挖出一整座石丘,用铁锯和铁斧将石丘劈砍成碑,用铁刃在碑面上刻上富商的名姓与伟绩,嵌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又将石碑拖曳至岛的北岸,遮挡住了阳光和大海。石碑高过最低的云朵,坚挺宛如高楼,碑顶闪烁着金光,宝石反射出彩虹,而这一切只用了七天时间。
富商瞠目结舌,只得起航回程,因为丰碑的大小实在超出他的想象,而他又绝不想只带回冒险家的那座。工匠们目送他离去,洋面滚动起汹涌的波涛。
富商回到故土,将小岛的坐标作为商品出售给了一位老贵族,老贵族在与教士朋友聊天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小岛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人尽皆知,只是小岛的位置过于偏僻,想要抵达,必须花费大量钱财,雇佣一组精锐的船队。
半个月以来,老贵族、传教士、天文学者、老地主甚至海盗相继来到这座小岛,他们为各自建起一座又一座丰碑,每一座都要高过前一座。石塔铸成贵族的荣耀,石山累成传教士的信仰,通天的石梯则是天文学者的梦想……到了海盗,石碑的原料已经不再是石料,而是十分之一座小岛。众多石碑矗立在北边,组成了一座高矮不平的石墙,墙上刻着深邃的印痕,投下的阴影遮盖了所有房屋与田园。
植物开始枯萎,海浪日渐澎湃。直至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暴风雨降临了。雷霆击在枯败的草叶,点起熊熊的烈焰;狂风将雨水裹挟成团,一团一团砸在破陋的草屋屋顶,淹没了田园和耕地。工匠们赶忙抱起工具向高处逃,但岛上所有的山都已经被削去做了石碑,于是他们只能踩着石碑上的藤蔓,惊心动魄地攀上巍峨的造物,龟缩进那些丰功伟绩之间,一动不敢动,等待着第一缕日光再度破开重云。
海浪吞噬了岛屿,陆地消失,只剩下一座座突兀的丰碑立于水面。海面上滚动着树干、房屋与飞鸟的尸体,风暴逐渐停息。咆哮的银龙重新陷入昏睡,厚重如山的云层缓缓裂开。阳光投下,但伴随金芒的,还有一群庞大的船队,它们像高高卷起的波浪,自远方席卷而来,风帆割开空气,汽笛隆隆作响,烟雾在金色与灰色间交替闪烁。船队浩浩荡荡向岛屿驶去,位居中央的船上,来自彼岸的地上王、帝国的皇帝,正站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远眺。
海潮退去,地面重新出露,但繁密的植被不再,也再无雀跃的鸟鸣。工匠们还没来得及从碑文里爬出,就听见来自海上的庄严宣告:
“我,帝国的皇帝,命令你们,为我修筑一座空前绝后的石碑,赞美我的名号,称颂我的功绩!”
工匠们惶恐地从孔隙中探出头:
“但是石料已经被海水浸染,难以重塑成碑。”
皇帝没有理会。伴随着嗡嗡的声响,巨大的炮管从船身缓缓探出,好像食腐的秃鹫,一只只盯准了岛上的工匠。
“既然这样,请让我们为您献上最伟大的丰碑!”工匠们惊惧地回答。
工程开始了。工匠们用铁锯切下岛屿的西边,将灰色的海岸线拼接成立方的框架,又用铁锤敲下岛屿的南边,将吸饱了盐水的石块放在日光下暴晒。七日以后,石块干瘪成坚挺的黑色,他们便一点一点将石块填充进矗立的海岸线中,筑起高耸入云的碑塔。
但这只高过了海盗石碑半个脑袋,于是工匠们用铁镐挖开岛屿的东边,将石缝里的阳光喂养给嗷嗷待哺的碑塔,碑塔发出尖锐的嘶鸣,好像天空被雷电撕裂。它抻直了身子,春笋脱节般卡啦啦地向上生长,很快就达到了海盗石碑的五倍高度。
云层不及它的半腰,飞鸟也无法看见它的顶端,日月运行时都要绕道而行,星空更是畏惧地躲避。仅剩北边的岛屿无法承载它的重量。工匠们将它种在海底,让它宽厚的根基深深扎入潮湿的泥土。
皇帝的丰碑宛如一堵巨墙,将大海分割成两半。任何船只路过时都不由驻足眺望,它那宏伟的身姿已经超越了任何人类或自然的造物。
皇帝十分满意,挥动权杖,示意下人将已备好的物件搬到甲板上:
“既然你们已经完成了如此杰作,我将赐予你们最香醇的玉琼,赏赐你们成山的金银以及数不尽的珍宝!还请你们与朕一同举杯,共同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工匠们站在皇帝舰船那宽大的甲板上,他们满面尘灰,衣服上沾满了泥垢,蓬乱的头发里藏着海草。他们接过那一个个精雕细琢的玉杯,望着里面粘稠的金黄液体,眼中只有疲惫与呆滞。
皇帝举起盛酒的圣杯,一饮而尽,工匠们看了看周遭佩着长剑短枪的士兵,终于也跟着皇帝一饮而尽。玉琼的滋味与清水无异,但粘稠如粥,好不容易滚入腹中,一种灼痛迅速自食道向全身蔓延。工匠们有的闭上了眼睛,有的落下了眼泪,有的紧锁眉头,有的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身体逐渐僵硬,最终冻成一座又一座活灵活现的石雕;他们的意识彻底凝固,随着毒酒毒性的深入最终消亡。
皇帝满意地欣赏工匠们的死亡。他的丰碑已经成为了世界绝对的珍奇。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几座工匠们先前为冒险家、富商、贵族、海盗等人铸造的石碑,仍然矗立在他的碑前,参差不齐,破坏了那雄浑规整的美感。
于是他一挥权杖,下令将这些石碑就地击毁。
炮管如狡黠的黑蛇,喷吐出猩红的火焰,在隆隆的声响与照亮海面的火光里,冒险家的石碑应声破裂。但令人惊异的是,破裂的石碑并没有倒下,而是暴露出了其内里的什么东西。
皇帝下令停火,敏锐的直觉让他有些站立不安。他招来几个侍卫,和他们共同登上一艘快船,点着明灯,来到了碑的近前。原本的丰碑已经破碎,像蛋壳一样开裂,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侍卫将灯贴近,凭着明媚的烛光,皇帝看到那大碑里面竟然还“套着”一座小碑,那碑上刻着鲜红的字迹:
“侵略者、掠夺者、屠杀者,梅肯达•摩根,世人将唾弃你,你的罪行,千古无法赎尽……”
整座小碑,刻满了那冒险者烧杀抢掠的罪孽,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皇帝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侍卫搀着他坐下,小船很快重回了大船。皇帝坐在皇位上,端着热茶的手微微颤抖。
“继续开火!天亮以前,除了我的丰碑,所有石碑都必须被摧毁!”
他颤抖着高呼,同时低声对着身边的亲信耳语道:
“所有与我同行的侍卫,全部处死。”
夜晚昏沉,星空藏匿在乌云之后,海上的火炮声连绵不绝,彻夜回响,直至天亮。所有的石碑终于轰炸成泥,沉入无人能够触及的深海。一切罪孽与荣光,都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幽蓝世界。皇帝彻夜未眠,他靠着椅背,最后一滴冷汗从额头滴下。
他看了看自己的那座直通天际的丰碑,心头仿佛压上了同样沉重的巨石。
那大概不只是一座称颂他功绩的丰碑,那碑里一定还有一座小碑……但它过于庞大,根本无法用寻常的枪炮摧毁……已经有传言在士卒间流行……人们就要知晓……我的一切都会毁灭!
皇帝泪流满面,自此气息奄奄。七日后,寿终正寝。
皇帝死去了,但他的丰碑仍然矗立着。日升月落,帝国的辉煌在革命浪潮里化为火枪下的泥渣,白炽电灯灼人的光线熠熠生辉,玻璃高楼拔地而起,时代变迁迅捷如雷。但那座丰碑始终挺立。风吹日晒,尽管在时间的消磨下,它变得不再那么伟岸,其上的字迹也已经尽数模糊,但它仍旧是无人可以复制的奇观。
人们忘记了这丰碑是如何创造而出,忘记了是谁造出了这丰碑,忘记了这丰碑是为谁而造。人们的眼中只有一座高大的石块,像高楼,像铁塔,矗立在那里,像一堵墙,像一个人。人们称它为世界奇迹,每年驱船前往游赏的游客数以百万计,但它是什么,终于无人知晓。
更久远以后,人们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轻松创造出相同形体的造物,于是前往游赏石碑者也越来越稀少。某个清晨,石碑迎来了千万年来第一个无人的日出,它像一个垂老的病人,倔强地直起身子,又像一根拐杖,用尽全部力量将自己撑起。它的表面已经布满裂痕,裂痕上又覆盖了一层层植被。它不再是一座石碑,而成为了一个灵魂。海洋吞食它的身躯,地壳向下沉淀。这个灵魂就要迎来自己的死亡——
但那是一个与千万年前相似的夜晚,乌云遮蔽了星空,海上无风,空气闷热而潮湿。伴随着一阵闪电的嘶鸣,一道银光撕开了天空。它倾泻下龙卷与瀑布般的激流,发狂般扭动自己的干瘪的身躯。植被在雷击里沸腾,海洋在风暴里舞动,像是饥渴的野兽,撕扯着这丰碑仅存的一角。
雷电劈中了它,巨浪击碎了它的外壳,它终于露出了里面的事物,可那里面并没有一座小碑,只有一块已经裂成无数块的巨石,石缝里生满了青苔与游鱼。这石块在雨水里像是得到了过量养分的水藻,喷薄着,愤怒地生长。它混在洪水里蔓延,在洋面铺展成石毯,又向下刺探它的根系,最终扎入深邃的海底。闪电试图摧毁它的新生,但只换得无声的闷雷。风暴潮水试图湮灭它的复活,但只淹没腐朽的残木。这个灵魂挣扎着,蠕动着,在几近癫狂的世界里放号着。它生出宽大无边的羽翼,召唤着曾经的鸟儿,像婴儿求乳一样声嘶力竭,又像母亲一样,安抚着恐惧的海面,以及颤抖的雷霆。在这样伟大的挣扎里,哪怕是雷暴与狂风,也要因而畏惧,因而退缩……
它们选择离去。云层已经被撕扯成无数碎片,轻飘飘地落入海中。怯懦的太阳这才探出头来,投下白茫茫的光明。潮水退去,石碑重新开始呼吸——虽然此时的它已经不再拥有曾经那高大的外形。
石碑已经死去了。但新生的,是一座石岛。你可以看见,鞋根高的青草正在抖落身上的水珠,几只海雀正衔着海水冲来的灌木和水藻,不急不慢地在高处的石缝里筑巢。
或许再过许多年,这座小岛又将回到最初的模样,鸟儿将在晨曦和月影中飞翔,高大的林木重新扎根土壤。或许还会有那么一批人,不知来自何方,提着铁器,搭起屋舍,农田里泛起金浪,面包片涂上果酱。有人称颂他们为“工匠”,尽管所造的丰碑,或是丰碑里罪孽的铭文,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缓缓消亡……
……朋友,不论你是否相信这工匠和石碑的传说,你都应该相信,历史永远不会被人遗忘。岛屿在新生与毁灭中诉说它的故事,历史在它的血脉里流淌。朋友,请你走上前去,俯下身来,轻轻地,轻轻地呼唤它的名字:
“布琳阿珥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