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诚,我捧着你的尸体,就好像那个乌黑而赤裸的孩子,连着坠落的沙,捧起那朵白花。你站在沙上,太阳在你脑后。你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头。
世诚,你若扣下了扳机,太阳也会畏缩地后退。但你终究还是没有。
你指向远方,那里没有沙尘,那是一片纯粹的海。被风沙侵蚀的脸庞蠕动着,你说,
回去,孩子。
世诚,夕阳在流血,殷红的液体好像油漆。齿轮、螺丝与铁皮拼凑起的巨物,吞入树脂、锌粉与染料,当我按下电钮,干燥的管道就在轰鸣中喷涌出红色。我流下汗水,它们一并落入深井。
那时我和他们一样,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怒视一切可能为敌之敌,施暴于一切允许施暴之物。我们呐喊着,挥舞着短粗的手臂、笨重的拳头,从建筑物的阴影里、从墙壁与墙壁间的缝隙里,拖拽出那些被冠以叛徒名义的同族——我们是屠夫的屠刀,但切割向自己的咽喉。
世诚,你为何如此不同?你站在那里,就是一座铁楼,金属的网笼罩,士兵无休地巡逻。你一言不发。肥胖的肉体、瘦弱的肉体、僵硬的肉体、柔软的肉体,它们挤压着你,它们撞击着你,它们在你耳边呻吟,它们在你耳边细语,它们在你耳边咆哮。你浑然不觉。你站着,哪怕身边的人倒下了一批又一批。
世诚,你本应该死于监督者之手,那些狭隘的个体容不下异端的思想。但你没有。你沉默着被那些机械带入建筑,然后沉默着独自走出。你依然平视前方,只是无发的脑袋上留下了一道疤,牙齿被拔光,左眼失去了光芒。你走的缓慢而沉稳。第二日,它们宣布了新一批被派遣至前线者的名单。
前线,它们的战线像云的边缘,镀上晚霞一样的红色。它穿越无人的村庄,红砖堆砌的墙体摇摇欲坠,一只大狗被铁链困死,肋骨暴露,蚊蝇徘徊其上。敌人隐藏在高大的农作物间、面坊的阁楼里、潮湿的床板下。冰凉的枪管一个挨着一个,等待硕鼠踏入陷阱。它穿越废弃的城市,路灯熄灭,飞蛾迷茫地飞舞,玻璃碴子布满路面,公路凹陷,坑洞边缘焦黑。子弹从头顶上方飞来,爆炸物的火光永不黯淡,硫磺的气味弥漫在整条街道。它穿越无边的大漠,枯草,沙,延绵的沙丘。大风令人无法睁眼。落日下红色的世界,伴随着暴露的惊惧,一点点浸没于黑色的地平线。世诚,你走过了这么多,我也走过了这么多。
世诚,我以为你是由金属铸成的。当我们被遗忘——也许是被遗弃——在沙漠的中央,最后一滴水也蒸发于空气中时,你竟把枪口对准了那些无力挣扎的队员。
你舔砥他们的血而活,我也一样。但我流着干枯的眼泪,跪伏在他们的遗骸之前。你只是站着,站在沙里,脊梁挺立,平静地望着远方。
世诚,你知道,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永无止境。我们是屠刀,割开自己的咽喉。但我们都不能开口。第三年的秋天,我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一个老兵喝醉了酒,站起来高声宣判:
“这仗永远打不完,我们是奴隶,它们有罪。”
所有人都在那时沉默不语,他们望着你。你在火堆旁站起身,脸庞被红色的光芒遮掩得模糊。
你举起枪。
你在想什么?世诚,你为什么而战?
你没有投入狂热的浪潮,但你也绝不允许有人背叛。你是否流着没有温度的血?你是否也成为了它们的爪牙?
没人知道你的下一发子弹会打中谁,但它必定命中。没有人见过你失手。死在你枪下的敌人看不清你的脸,死在你枪下的队友也看不清你的脸。所有人都畏惧你,但你依然沉默着挺直了腰板,不分昼夜地凝视着哨站前方广袤的沙漠。你能看见,那些沙丘背后藏匿着的、狡黠的敌人。
第四年,第五年,或许是第六年,所有的计时装置都已经损坏。我们开始在墙上刻字。但往往一连几天都忘记此事,又猛地想起。最终干脆放弃。无所谓了,因为指挥部不再向我们发出命令,无线电台早已接受不到任何信号,军备空投很久未曾降临。它们终于放弃了我们。它们放弃了这片土地。我们面前是沙,背后是沙。我们面前是敌人,背后或许也是。敌人的骚扰愈发频繁,终于在一天夜里发起了总攻。我们的战壕被轻易地炸毁,沙和断掉的肢体被高高抛向空中。所有的人都会被埋葬在沙里,白天滚烫而夜里冰凉的沙里。子弹声,嚎叫声,敌人的呐喊声。我们无力抵抗,小小的哨点轻易就被占领。
世诚,那时我躺在沙里,背上覆盖着几具干瘪的尸体,它们如此之轻,我呼吸时的起伏都能使之摇摆不定。
我听见稀疏的脚步声,看见许多朦胧的火光浮动在地面上空,其中几团停留在我的附近。
“死光了?”
“死光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以为我的心脏忘了如何跳动。
世诚,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或许也死于这样的境遇,也许更悲惨。他是个愚钝而多言的肥胖男人,头发稀疏但面色红润。他是铁楼高层的走狗,每日进出那些充溢谎言与欺骗的混凝土房间。他舔食它们的排泄物,并视作珍宝般分享给自己的家庭。直到某一个寻常的星期日,它们不再需要这些无用而多事的狗,就将他派往了前线。他挥动着他那粗大且布满汗毛的手臂,兴奋地向我和母亲道别,圆圆的脸庞闪烁着油光,随即消失在楼梯的最后一个拐角。我便再也未曾见到他。
我并不爱我的父亲,他只是一个养家糊口的机器。每每目睹他脸上程序化的笑容,我会恐惧。我颤抖着试图挣脱他的拥抱,他却加大了力气。我听见我的骨骼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于是惊恐地叫出了声。他立刻不笑了,厚重的脂肪堆叠成冰冷的形状,他毫无感情地看着我,说:
“孩子应该深爱着他的父亲。”
我不再挣扎,双眼紧闭,但依然颤抖。他又恢复了那种笑容,亲热地吻在我的额头。
世诚,你的父亲是否也如此机械?不,那样的父亲如何有你这般的孩子?怎样的父亲都不会拥有你这般的孩子。你应当是个孤儿,在福利院的铁栏杆和塑料滑梯里长大,你应当自幼被孤立,遭受欺凌与羞辱。他们在你的饭盆里排泄,捏住你的鼻子给你喂下一只臭虫。他们殴打你,直至有一天你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世诚,你的童年必然伴随着压迫与反抗,你的青年必然伴随着剥削与挣扎,你必然永不停止尖啸,哪怕你是如此沉默。
世诚,那个夜晚像是一场梦境。我在低温、饥饿与疲惫的折磨下陷入了昏迷,醒来时已经天亮。我听见装甲车发动机的轰鸣,听见嘈杂的人声。我用力推开身上的尸体,阳光如针般刺眼。我眯缝起眼睛,看见一张模糊的面孔。
“你还活着。”
世诚,你向我伸出了手。
世诚,原来你只是在为敌人设下陷阱。你与它们串通,以弹尽粮绝的假象骗取敌人的进攻。弹药、粮食、医疗器械、车辆、火炮,它们就停驻在我们的背后。亲眼凝望着它的奴隶饿死、渴死、战死,最终自己像英雄般降临。
我感激零涕,我泪流满面,我没有握住你的手,我竭尽全力爬到你的脚边,匍匐着,伸出苍白的舌头舔净你鞋上的沙。你收回手,静默地站立着。
世诚,我以为你终究还是它们的走狗。但我不在意,你的冷静,你的耐心,你的残忍,它们像死去的星体,在炽热的太阳灼烧下,散发出黑色的光。我已经深深为你的气度与力量所折服,我誓将为你献出我的全部生命。
但我没有做到。
世诚,你没有开枪。那个蜷缩在沙地里的孩子,一看见你就兴奋地起身。他浑身赤裸,皮肤乌黑,眼白呈黄色,皮肤紧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这时正是黄昏,夕阳斜坠在我们的身后,让影子遮蔽住了他的全部身体。
孩子,你从哪里来?
你说。我们恐惧地向后退缩,但你用手势制止了我们。
那孩子挂着痴痴的笑,青色的鼻涕从鼻孔里淌下,他昂着脑袋,看着你。
你从哪里来?
他没有说话,喉管里咕咚咕咚像是有人在敲门。他干瘦如树枝的手臂突地埋入了沙堆,然后又迅速举起。他捧着那一堆沙,依旧傻笑着看着你。
世诚,你不再言语,你伸出手。我们都以为你握着枪,但你没有。你伸出手,地上的阴影连成厚重而广大的一片。你伸出手,就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不是那些僵硬的机械——伸出手,你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粗糙的手掌和头发摩擦发出莎莎声。我看清楚了,他捧着一朵白色的花,花瓣完全张开,仅有一个指甲盖大小。这是什么花,我未曾见过,也不知道沙漠里为何能够开出这样的花,但我们都看清楚了。
我们露出宽慰而放松的笑容,枪口放下朝向地面。而你没有笑,你依旧平静地站在沙上,脊柱挺立,太阳在你的脑后。你像一座山。
回去,孩子。
你指向远方,那里没有沙尘,那是一片纯粹的海。被风沙侵蚀的脸庞蠕动着。你说。
他终于不再看着你。他点了点头,然后将那堆不断下坠的沙和那朵花抛向空中。我们抬眼凝望。混浊的沙堆被风搅成碎末,像张开的透明薄膜,边缘消融于夕阳的尾部。但我们无不惊奇地发现,那朵白色的小花并未随着大风而飞去,它笔直地上升至半空,然后下坠,如同厚重的铁块。
世诚,我想你是知道的,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但你没有说话,你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我们脸上的表情由惊奇到惊恐。
我们终于看清,那花朵的根部粘合着一小块新制的高能炸药,在近乎停滞的时间里缓慢地下落,最终吻在了沙的深处。
我看见赤红的烟雾从地底喷射而出,你挺立的躯体快速地融化在飞速下降的落日里,金色的沙尘淹没我的口鼻、填充我的气管与食道,没有人发出一声像样的尖叫。沙与块状的血肉像雨滴一样散落,地面旋转着,像是抽水马桶与人造漩涡,试图冲洗掉一切你我存在的痕迹。
世诚,但我还没有死——或许死了。世诚,我捧着你的尸体——还是我的尸体?那一小块夕阳永远地凝固。我们的大地倾覆过来,从头顶坠落向血一样鲜红的太阳,我看见沙粒与金色的冠冕,好像那些只存在于报刊上的统治者,以最大的神秘与温情拥抱我们的大地。
世诚,你并未试图阻止什么。你在接受。你放弃了挣扎吗?你从什么时候——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我为什么不开枪?我认为自己有罪吗?我在寻求解脱吗?
世诚——你,或者我,正在死亡,我感受到我的血,它们如此滚烫,蒸腾于错误的世界……世诚
——世诚,我们,正向着夕阳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