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很奇怪的。
我生的时候,父亲看起来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我长到十七八岁了,父亲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父亲有多少岁了呢?恐怕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了。
父亲的话是很少的。上小学的时候他接送我,别的家长对孩子都是千叮咛万嘱咐,问这问那,聒噪的像鹦鹉;父亲的嘴唇始终紧紧的抿着,点点头,就把话说完了。我可是兴奋极了,叽叽喳喳的和他说些学校的事。
“今天午饭吃的是牡蛎炒核桃仁……”
“安琪和我们班其他男生打架了……”
“期末成绩出来了,我语文得了99分……”
这些话投进父亲的耳朵里,立即就沉没了。父亲的表情是没有变化的,像课本上昆明湖的湖面。他最多看我一眼,这一眼里是否包含了万千胎死腹中的话语,看不出来。
渐渐地,父亲的寡言-——成了我的寡言了。我们两个见了面,彼此点一点头,聊了一个小时天一样,一声不响的分开了。
父亲是很奇怪的。他并不是不说话,只是几乎不和人说话。他也不和天上的雀子,地上的黄狗说话。父亲说话的对象只有他自己。
早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常常自己就说起来了:
“老张家要结婚了,郎才女貌……”
“老李这小子,可是结结实实地中了一笔横财……”
“小王,够惨的,买了条项链,没来得及送媳妇就让人偷了,这世道……”
“老孙这么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父亲眼睛只看着面前一团空气。好像他的话是从嘴里流出来的,水龙头一样,哗哗的流个不停。
邻里的一切,父亲都了如指掌。有些事,街坊们还没来得及谈论,我就已经在他那里听见了。可我从来没见他和邻居有什么交集,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关心这些人。走路崴脚和煤气爆炸在他嘴里都是一个味。他说着说着也会笑,也会哭。那笑和哭也是清汤寡水的,咂摸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父亲是一条小河。流速均匀,一年四季不见涨落的小河。
这小河蜿蜿蜒蜒,要流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
二
父亲是很奇怪的。
听说我出生不久,母亲就死了。父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即便是这样,他感觉也没有学会如何关心一个人。学习,冷热,他是从来不问的。他关心的只有一个吃。好像吃好了,就有了一切的幸福似得。
“回来啦?”
“回来了。”
“好,吃饭吧。”
“这件衣服怎么样,合身吗?”
“还行吧。”
“好,吃饭吧。”
“又考试了?”
“考了。”
“没事,吃饭吧。”
好像吃饭是父亲的句号。无论从什么方向出发,都会稳稳地落在这样一个点上。
父亲很会做菜。
家里有几本字典一样的菜谱,是我小时候翻出来的。我最喜欢随便翻到一页,然后指给父亲看:
“我要吃这个!”
当天中午或者晚上,这菜就上桌了。葱烧蹄筋、干炸丸子、啫啫鸡、雪绵豆沙、生滚粥,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有一回我在书上看见一道“清蒸贵妃乳”,父亲居然找来河豚做了。比食谱上的照片更诱人。一吃,我心里就清楚,这些菜就该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质疑,我怕是要骂的。不仅要骂,大打出手也说不定。
父亲最喜欢做酱油炒饭。每次蒸米他总会多多地蒸,第二天餐桌上就有一大盘炒饭。这炒饭没什么特别的,酱油鸡蛋饭在一个锅里炒吧炒吧就完事了。可是吃起来就是很舒服,好像我还没张嘴,手里的碗就空了。父亲不说话,只默默再给我盛上一碗。王二叔常开玩笑说,我是被父亲拿酱油炒饭砌出来的。
父亲就这样一天天的泡在厨房里。就像有些人喜欢泡澡堂,有些人喜欢泡茶馆。父亲喜欢泡厨房。想起父亲,我就会想起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厨房里氤氲升腾的蒸汽,还有各种各样的迷人的香味。父亲做饭时,脸上的线条会软下来,背也驼了。父亲这时候才真正有了一个父亲的样子。别人的父亲,做饭时大概也应该是这样的。
三
父亲的工作是很奇怪的。
父亲平时是从不上班的。他除了泡在厨房里,就是发呆,或者和王二叔下下棋,打打扑克。临近过年的时候,父亲才开始收拾行李。腊月二十四,我还在梦里的时候,父亲就出门了。大年三十,门口咔哒一声,父亲到家了。一阵哗啦啦的声音,父亲在倒糖瓜了。父亲出差总是能带来吃不完的糖瓜。吃到我一看见糖瓜,胃里就开始冒酸水。我讨厌这种甜腻腻的味道,讨厌它粘住牙的感觉。
父亲的寡言,也许就是被糖瓜黏住了嘴。
有一天可是不一样了。那天正是腊月二十四,我趴在窗上玩着手机,突然钥匙在锁眼里咔哒一转,父亲回来了。
我吓得要从床上掉下来,忙跑到门口去。父亲站在那里,仍然是拎着行李箱。可是没有拿糖瓜。父亲的脸色是灰白的,盖上了一层保鲜膜似的,保鲜膜下面是听天由命式的平静。人只有死了之后,被殡葬师化过妆,才能有这样的神色的。
仍然是一句话没有说,父亲放下行李做饭去了。我看着他走进厨房,心中莫名其妙的惶恐起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的变化了。究竟是什么变化了,我也说不清楚。
可是我就是咬定了,有什么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的发生着。
饭吃到一半,父亲说:
“我怕是要死了。”
我笑了,跑去找来一面镜子给父亲,说:
“你自个儿看看。”
镜子里的父亲,唇红齿白,明眸皓齿,饭量能顶一个半我。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人,如果说他马上要死,是绝对不会有人信的。
可是父亲认真起来了,说:
“不骗你。最近有啥想吃的和我说吧。”
聊到这里,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各自默默吃饭,头也不抬。
吃完饭,我就把这件事忘了。
谁承想,父亲回来的那个周日,我起床发现已经快中午了。没人叫我起床,桌上也没有早饭。我跑到卧室一看,父亲躺在床上,冷了,死了。
四
父亲一死,我要做的事就多了。
遗嘱当然是有的,就放在床头上。内容是很无聊的了。大部分都是葬礼的事宜,关于我的寥寥。意料之中的有几句道歉,没什么新奇的。葬礼可是很麻烦,又要回老家,又要叫人。
父亲让王二叔运回去了。我要干的只剩下关电源,把花浇透,往鱼缸里多撒点鱼食。把门锁上,我就回老家了。
回家的路上也是闲不下来。父亲不知道哪来的同事,连个工作群都没有,还得一个一个打电话叫。这些人接起电话,先说:
“你好。”
我就说我父亲去世了,希望您来参加葬礼云云,他们很庄重的默哀三秒,又说:
“我很抱歉。”
那语气像是在说:
“我早就知道了,快挂吧。”
简直是答录机成精。没打几个,我就已经哈欠连天了,其实睡过去也无所谓,反正父亲的那些同事大概率是不会在乎的。
偏偏在这时候碰到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接起来电话,连你好也没有说。我自顾自的讲了一大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像个黑洞。我开始心疼电话费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
“他……也会死吗?”
我感觉这问题很搞笑,便仿着我从书上看来的话说:
“人会死,我爸是人,他当然会死。”
他那边咕哝了一句什么,挂了。我本以为找到了乐子,这下又大大的扫兴了。打了几个电话,我终于在沉闷的空气中颠簸着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房子矮了,大片大片的田地在窗外伸展着。快到老家了。
五
父亲的葬礼开始了。
大门前面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附近荸荠庵里的四个和尚被请了来,放半台焰口。鼓咚咚地敲着,唢呐拼了命的吹了又吹。
一共来了五六个人,都是父亲的同事,亲戚几乎没有——我也没有听说过父亲有什么亲戚。他们穿黑西装,逼真地装出伤心的样子,哭,拜,再哭,再拜,浪花一样,一朵朵拍在棺材前面。
剩下的,起棺,出殡,埋葬之类的,就很无聊了。填上最后一锹土,我擦擦汗,铲子往地里一插,对周围人说:
“谢谢你们了。先去吃饭吧,我一会就去。”
大家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鸡回笼一样的往饭店去了。世界上又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我索性在父亲的坟头上坐下发呆。和别家一样,父亲也埋在了自家田里。。麦子早都收完了,麦茬还在风中微微颤着。远处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别人家的坟包。。年关将至,四下里已经有零星的爆竹声,淡淡的火药味被北风吹来。我感觉新鲜极了,好像自己是一铲刚挖出来的泥土,湿漉漉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远处有个小黑点在动。我看着它一点点变大变高,变成一个熟悉的轮廓,熟悉到我脱口而出:
“爸!”
可是那人影又一步比一步陌生了。腰驼下去,步子也蹒跚了。就好像我的父亲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一下子就要走到坟墓里去似的。过了几分钟,我能看清他的脸了。那分明是和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算老态龙钟的像个核桃,也是父亲的脸。他就这么爬上坟头,挨着我坐下。动作流畅自然,几十年的老友也未必如此。
我往右边挪了挪,问他:
“你是哪位?”
“我是你哥哥。”
“你是那个半天不接电话的人。”我认出他的声音了。迟疑,发虚,永远像在致歉。
“是,我也是你哥哥。”他说着递来一张照片,黑白的合照。一男一女,男的分明是我父亲,女的我却一点不熟。于是我半是赌气地说:
“现在修图可方便了。”
他没反驳,可是脸涨红了,青筋也鼓了起来。我心想不如配合着他演上一场,便故意地说道:
“那,老爸平时对你咋样?”
他苦笑:
“没见过。我还没出生,他就跑了。”
我沉默,他也沉默。只有鞭炮声在稀稀拉拉地响着。
“回去罢!”
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说着。
我好像卸下了什么担子,快步往回走,不敢回头。
六
酒席办在了村里最大的饭店。说是最大的,其实不过是几间破烂房子拼在一起,墙漏风,屋顶也漏风,每道菜都盖着油汪汪的一层膜。屋里也很冷清,几个人蔫头巴脑地拿筷子戳着盘里的菜,其中一个抱怨道:
“就拿这种玩意招待我们……”
另一个说:
“算了吧,没法指望太多……”
还有一个女人坐在他们中间,面前连餐具也没有摆,监考老师一样的。我一出现,她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就盯着我。整的我心里直发毛,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这些人,我就认识王二叔一个。他和他旁边的空位简直是一根稻草。
我在他旁边坐下:
“王二叔,我有哥哥没有?”
王二叔看我一眼,说:
“你个独子,哪里来的哥哥?”
可是王二叔的眼神闪烁不定了。于是我追着问道:
“刚刚有个老头说他是我哥,这事到底有没有?”
老王把一筷子锅包肉肉怼到我盘子里,撂下一句:
“少说话,多吃饭。”
于是我就吃饭。真难吃。跟父亲完全没法比。于是我想起父亲:父亲煮了饺子兴致勃勃地给我分享他的独家蘸料:酱油香油糖和蒜末,加上辣椒酱,老干妈尤佳(“蘸鞋底都好吃!”);父亲把半只热腾腾的烤鸭包在鸭饼里给我(“烤鸭是不能片,撕着才好。”);父亲炸酥肉,故意把盛肉的铁盆放在门口任由我偷吃。我好像第一次想起父亲了。好像他从前一直在天上高高地飘着,迎着太阳,连轮廓也看不清楚,如今却走到我面前了。真奇怪。明明回锅包肉里没有辣椒也没有芥末,我却结结实实呛到了。
这个时候对面有个女人冷冷地开口了:
“你是张单?”
张单是父亲的名字。于是我说:
“不,我爸才是张单……”
她一字一句地说:
“不,你就是张单。你哥哥可以不是,你一定是。”
“我有哥哥?”
“有。想听就和你说。”
我点头。
“先告诉你,一听你就没法回头了,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其实我根本不明白。就是让王二叔来,他也不会否认的。
她说:
“长话短说。你爸是个神仙,灶王爷,懂吧。现在他死了,这个职位没法空着。所以我们需要你。你是有个哥哥,但是他在人堆里混了太久,废了。就你最合适,来不来?一句话的事。”
我挠了挠头,说:
“行。“
她笑了,我还以为她从来不笑。她说:
“挺好,像个神仙该有的样子了。那,成交。”
说着她就要起身,我追上去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我?”
“方便呗。”
七
就这样,我的人生完全被毁掉了。
八
葬礼结束了。一切好像还是没变。大巴车上的空气还是那样闷的人喘不过气;田野如何出现又如何退去;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咔哒一声,都和父亲之前一百次回家时的声音一样。
阳台上的绿萝还是那样绿油油地长着,剑兰的叶子有点黄了,落地生根又落了好几株,小盆快装不下了。
父亲用的酒杯还在桌上摆着。杯底落了薄薄一层灰。我正要拿起来擦干净,想了想,擦了还是一样会落灰,就不再碰了。
然而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冰箱里是空的,连一颗鸡蛋,一片生菜都没有。我拉开几个橱柜,也是空的。调料架上摆着的只是几个空罐子。刀架子,锅架子,筷子筒,都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父亲把厨房里的一切都带进坟里去了。
这屋子太静了。我以为我会找到父亲的什么遗物。信啊日记啊照片啊之类的,或者藏在父亲旧电脑深处的某个MP4文件,点开就能看到父亲一脸严肃地直呼我本名,结果也没有。父亲留下的只有几本食谱,被翻的散乱脱页,沾着油污水渍。事情就是这样。
我试图在这个家留下属于我的印记。用我的气味,声音和温度填满它。我拉开我书桌的抽屉,它应该盛满中道崩殂的作业本,笔记本,日记本,钢笔墨囊,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奖牌,奥特曼卡和其他古怪的玩意儿。然而它和我的桌面一样空空如也。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生活远比父亲贫瘠的多。父亲是一条循规蹈矩的小河,我就是干枯河床上板结的土块。好像我刚从一个做了十多年的梦里醒来似的,梦里那些无比真实的细节都是过眼云烟,一转眼就消散了。
九
当神仙是很没意思的。
大家都觉得神仙好,觉得传说里神仙腾云驾雾,上天入地,长生不老,金银满库米粮满仓,好不快活。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当过神仙。真当起来,滋味是不怎么样的。
尤其是我这样的小神,一年到头在人间待着。不仅无聊,而且寂寞。
腾云驾雾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别人能看见我们。机长开着飞机,突然看见有人跑的比他还快,还骑着匹纸马,恐怕要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种事情闹大了,上面也不好处理,只能统统拿UFO搪塞过去。
那些不明飞行物,可能就是某个神仙一时发疯跑到天上遛弯了。不过现在中国的神仙也杂了,北欧,希腊,从哪来的都有。也有可能是个戴红帽子的白胡子老头,坐着驯鹿拉的雪橇在天上飞。
跑到天上去散步,我也试过。那天云太多,往下看只能看见白花花的一片海,万家灯火是一点也看不到的。再往上,就是星星了,没有城市的灯光,它们一个个像吃饱了的小鸡的肚皮似的,在漆黑的天空上坠着,连那轮月亮,明明是残月,却也白了胖了。那天是没有航班的,因此天上就只有我一个。还不如当星星,虽然隔了成千上万光年,至少还能看到彼此。我们这些神仙有些只隔着百十公里,却像在宇宙两端似的。也不发光。
入地就更没意思了。不然王二叔也不会天天来我家里透气,跟个刚从矿井里出来的金丝雀似的。
金银财宝有的是。我们是印钞机,我们是聚宝盆。可是没有用。美元和毛爷爷在天宫就是废纸。在人间也没地方花。
天宫的享受,我们也捞不到。王二叔老喜欢拿他在天宫的那点经历吹嘘。我就呛他,说他手里玩的玉都是上面人拿来塞屁眼的。王二叔就发起火来,吹胡子瞪眼。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把家里搞的一团糟。
但是我知道王二叔生气是假生气。因为如果我们真闹掰了,不再往来了,彼此都会耐不住寂寞的。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仍旧这样和和气气地,笑笑嘻嘻地过着和气的日子。
我们都长生不老,所以这种和和气气的日子可以一直一直过下去。过到狗舔完了面,鸡吃完了米,火烧断了锁,也不会有变化的。
十
“一个好的神仙,应该是不管事的。”
王二叔常常这样说。我在父亲葬礼上遇见的那个女人这样说。其他人虽然没有说,可是也这么做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那女人说:
“这叫无为而治。我们做的太多,那世人岂不是都不做事,从而一心地拜起我们了吗?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存在的道理呢?所以除非个别特例,像孟姜女那样的,其余我们都一律不管。”
我觉得这很合乎情理,可是王二叔说:
“放她娘的狗屁,不要听她扯球。告诉你,我们都不干事是因为大家都想活着。神仙就是这样,沾上了人性,就像盐沾了水,一会就溶掉的。管那么多有鸟用。这种东西有一就有二的,一来二去还得了,你就开始同情他们了。同情了就该走的近了,走得近就开始变得和人一样了。”
“和人一样又怎样呢?”
“没修为,没地位。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最讨厌这个。青少年的那股子叛逆劲像地下室里的霉味,哪怕作为神仙,我也只是个毛头小子。所以我说:
“等着瞧。”
十一
当了神仙之后,日子就过得可慢。
因为太无聊了。我们这些神仙,说白了和坐在监控前面的保安一个样。闲得很。
平时我们是应该修道的。可是这道怎么修,也没人说。我们就缩在自己的小小保安室里,想干啥干啥。反正中国这么多省市,再下放到区县,数不清有多少个土地城隍灶王爷,谁愿意费这个劲来管。
这里还有一点要说。和我共事的神仙大多都活了小几百年,比家里最顽固的老人还顽固。他们当然用不惯手机。连老式电话都不乐意装。扑克牌是他们为数不多接受的新东西。我已经安利了五六年大富翁,也没能玩完一局。他们没法理解为什么要运营、建房子、收租、为什么会破产进监狱。钱没有了就变一点出来,想要多少印多少。其实我也一样,人类的游戏,我们早就玩不下去了。
于是就只有打打牌,下下棋。
打牌的时候少,因为我们分的太散,凑三个人斗地主都难。王二叔说他在练身外身,争取弄两个王二叔出来,像个期末考试考砸了的学生对着家长担保“下一次争取考个好成绩”。我猜是永远不会有进展的。
于是就下棋。今天也下棋,明天也下棋。一周一周的下,一年一年的下。象棋下完下围棋,围棋下完又换回象棋。我们一开始每天还能下上五六盘,再后来俩人长考的时间都心照不宣地延长了。每天见了面就先随手走一步,有的时候帅都给人吃了去,还在下。然后就喝酒,聊天。
聊天的内容自然也是干巴巴的,像一遍一遍嚼过的甘蔗渣。然而还是要把它嚼下去。
后来王二叔不常来了,我才知道甘蔗渣也是好吃的。没办法,我只好坐在窗户旁边,看车牌号,看盲道的地砖,看行道树的叶子一点一点长出来,绿起来,黄下去;看环卫工人把落叶扫成一堆一堆,看小孩子兴冲冲地往落叶堆里跳,看雪花一片一片地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又扑簌簌地落下来。除了这些,就是看云,看太阳,一直看到每一片云都是曾经见过的形状。有的时候树上落了一个麻雀,我就饶有兴致地看麻雀在树枝上蹦蹦跳跳。
窗外走过一只猫,我就打量那猫;牵过去一条狗,我就欣赏那狗。
只有人是不值得关注的。一天天的被迫监视着人间,我早就看够了。
我不在的时候,王二叔不在的时候,父亲也会这样看风景吗。
我是不是和父亲看过同样的一朵云?
十二
当了神仙之后,我的住所到处都是父亲的影子。
其实父亲留下的痕迹从未离去:这房子就是关于父亲的博物馆。只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我才想起它。
父亲的房间没有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灰色的水泥地和惨白的墙面。墙面没有一丝划痕,没有铅笔,钢笔或者是其他随便什么笔的涂鸦。窗户边上有一张扶手椅,一张小桌;角落里塞着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仅此而已。
衣柜里展示的是全套二十世纪衣着风尚史。从长袍马褂到中山装再到军大衣,然后变成喇叭裤和蝙蝠衫,最后是李宁和阿迪达斯之类。父亲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站在潮流的顶点,又在某个时间段之后,莫名其妙地换上了全世界男人统一的黑衣服。
与之相反的是,父亲书柜里的书单调地出奇。菜谱,四库全书一样规模的菜谱。占满了书柜的每一列。每一本菜谱都被翻到脱页,卷边,书脊开裂,纸张脆弱发黄,又精细地反复用胶水修补。
我抽出一本,它在手中出乎意料地沉重,质感像极了高中生那些写满的练习册。我随便翻开一页,看到页边的小字:儿子爱吃这个,下次炖排骨应该加花椒粉,买东北大酱;另外,八角不捞出来扒饭的时候容易误吃,影响食欲,捞排骨的时候记得先挑出来香料。诸如此类的备注密密麻麻写满了每一页。对于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来说,日复一日地记录餐桌上泔水的味道并不容易。另一件令我难以相信的事是,父亲写下的文字比他平日说的话多上十倍不止。那条蜿蜿蜒蜒的小河,其实有着庞大的地下支流。
我像考古工人一样在父亲留下的遗著中挖掘,然而越是挖掘,就越感失望。我知道父亲没有什么表达爱意的方式,但是连绵不断的烹饪注意事项实在是太过乏味。我不得不开始接受父亲那平庸的性格。他把自己的感情隐藏的太深,即使在背地里偷偷写下的文字中也无处找寻。毕竟父亲是个神。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感情,也许他根本不爱我。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悖论。父亲如果不爱我,也就不会像人类一样死去。
有一次我从书页间抖出一页残纸。上面写到:
敕令!九天玉府司膳真君座下冰藏童子,谨奉太乙救苦天尊敕命:
乾坤坎离汇此中,巽震艮兑化无穷。
东来紫气凝霜府,西极金精固玉宫。
青龙吐哺充仓廪,白虎衔珍镇腐凶。
朱雀炎精调鼎鼐,玄武玄冥保鲜容。
五行轮转生百味,四象交泰贮千钟。
急急如混元皇帝食母律令敕!
试了两年,终于研究出来这个。从此冰箱就能随便拿想要的菜,不错。
后来我又翻出来一些类似的信纸,大约十来张。内容大差不差,都是“煤气灶自主控火。”“脏碗筷自清洁。”之类的咒。父亲好像还炼过几件法宝,全是会切菜的刀之类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封家信,也许是什么神秘的修炼秘方,但绝对不是什么教人升级冰箱的咒语。
十三
而且,我们是没法吃饭的。王二叔说。神仙吃了人的饭,也就跟着吃下了七情六欲。喜、怒、忧、惧、爱、憎、欲、色、声、香、味、触、法,都在一餐餐的饭里。吃下去,就流淌在我们血液里了。
十四
我们不需要爱,不需要情,不需要吃喝拉撒,不需要睡觉休息。
看对面公寓的灯光一扇一扇灭掉,看环卫工人拿夹子慢慢悠悠地夹一片躺在地上的废纸,听窗外一只公猫在嗷嗷地叫春,听珠颈斑鸠“谷顾谷”地叫,这就是我的夜晚。
所以我从来没做过梦。也许父亲正在我脑子里某个地方徘徊,等着在睡梦中和我聊上两句,只是不得见面。
父亲肯定是知道神仙不会做梦的。但倘若我做了父亲,就一定要去那里等着,等着相逢的那一天。
十五
当神仙不仅没意思,有时候还有点痛苦。我常常要和自己的良心打拳击的。虽然我不应该感到痛苦,也不应该有良心。可我过去还是多多少少有一点的,和父亲做的菜一样,吃完了,香气却还留在空气里。
我管着一片地,不大,也就市里一个区。可是这区里的人很多,人多了,每天死掉的人就也多了。
如果他们都是老了,躺在床板上被亲戚围着,或者在睡梦里自然地寿终了,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惜大部分人都是活的好好的,突然就因为什么事,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譬如一个老头,喝多了酒,找了个墙根坐下,这一坐,就没再起来;譬如几个高中生,在周一凌晨四点半,手拉着手从教学楼天台就跳下去了;譬如一家三口,在人民广场遛弯,突然一辆奔驰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了,那人事后被判定为疯子。这种事是不可能不叫人扼腕的。好在每天死掉的人那么多,好像黄河里被裹挟着的那些泥沙,没办法一粒一粒去哀悼的,如果说捞几粒上来,那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依我之见,这些人的生命好歹有了一点颜色。死了,不过见了报,还能在网上传一阵子,视频啊聊天记录啊之类。也是引来了一些关注。那些可能存在的亲人,朋友,也得哀悼一下的。明明是一个人的死,但是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节日,盛大又悲伤。
有些人就不是这样。譬如说每天从我楼下经过的那些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在路上不要命地飞跑,使人担心他们会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到最后也没出什么事。还不是那样活着。连轴转地接单,饭也来不及吃。他们看自己的体检报告就像吊车尾的学生看期末成绩单,可是这些人有谁会去做体检呢?于是死亡这个盛大的节日就被一天一天拆碎了,多么鲜艳的颜色掺和到灰色里,最后得到的还是单调的灰。
真得了重病,也没得治,于是很快死掉了。
一时半会没有死掉的,就继续挣扎着。
自然也有得意的,中了彩票的,升官发财的,大病痊愈的。可是谁又会在意他们。他们也不会因为得意了,就感激涕零地说:
“哎呦,谢天谢地。”
他们只会直一直自己的腰杆,然后说:
“不愧是我。”
那些苦兮兮的人才会求神拜佛。细小的声音不断的汇到我们脑子里,把我们慢慢滴穿。这是工作,不得不听的。所以我们都盼望着冬天,盼着雪,咒骂着全球变暖。天冷一分,我们就跟着清净一分。
好在这些话我们平时是不用听的。临近年关的时候,装模作样地收集一些,就行了。
十六
大年二十三,二十四,家家户户就开始祭灶了。这时候我一般在家里,拿糖瓜垒塔玩。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一十七层。这玩意家家户户都供,多的用不完,又黏黏糊糊的,拿来垒塔正合适。
我真希望人们改变一下风俗,祭灶祭灶,为什么不能炒两道好菜请我吃,拔丝地瓜,拔丝山药不都和糖瓜一个样吗?还不容易齁着。糖瓜也粘不住神仙的嘴,一厢情愿罢了。
再过两天,我就该骑着蜻蜓,飞过五千二百五十里地,上天宫去了。
天宫是很无聊的。到处是白砖白瓦,白玉的栏杆和桌椅,营养不良似得。而且这白还不是雪花那样的纯白,而是带着点灰蒙蒙的底色,乍一看,好像到处都蒙着薄薄一层灰尘。实际上确实如此:神仙不会搞春季大扫除呀。总而言之,天宫就是个半废弃的游乐园,放在几百年前算好地方,现在成了过山车和摩天轮的坟地。这地方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我也不盼望来到这里。
给玉帝的报告就更不必提。好像周围站着的一个个都是些电线杆子,无嗔无贪无痴无慢无疑,让人无语。
“这才是神仙该有的样子”王二叔如是说道。
十七
神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我和王二叔这种芝麻大的小神,其实和那些求神拜佛的人没什么区别。
我们该去拜什么呢?
十八
神仙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可我们就好比电脑,在天宫里好端端地放着,连开没开机都不好判断,除了外壳落了灰不太雅观之外,没有别的毛病;但是随身拿着,磕一磕碰一碰,淋淋雨晒晒太阳,就很难保证不出毛病了。
当了两三年神仙之后我出了点问题——我会饿。是饿是馋,我说不清楚。但是一看见灶上锅里那些热腾腾的饭菜,我就觉得胃里空落落,肠子自顾自的开始蠕动,口水也不争气地流出来。
香椿芽拌豆腐皮,淋香油,那是鲜美极了的;大片肥肉加上洗沙蒸,很好吃,虽然吃两片就会腻住;拿红烧带鱼的汁拌饭,那更是好吃的没边了,吃几碗都不够的。
我把这事告诉王二叔,他说:
“当神仙就是给你洗了个澡。那些只是粘在身上的欲望,一冲就冲走了。但是那些扎根到心里的,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一开始我是惶惶然的,怀疑自己既然已经会饿,是不是就该日渐消瘦,然后某一天被王二叔发现饿死在家里。后来我发现自己依然不需要吃饭,也就安心了。
但饥饿感不会因为安心了就消失掉。每到饭点,我还是眼馋着邻居电饭煲里的米,灶上炒的菜,砂锅里煲的汤。太阳落山,街道上的电灯齐刷刷地亮起来,它便闹铃一般准时来临。
十九
王二叔并不天天来。我们相处的时间太久,难免要腻味的。
他不在的时候,我翻出父亲的遗嘱,挨个向同事们打去电话。无一例外都是空号。好像大家在短短几年里都人间蒸发了似的。
也许是升官了,也许是死掉了。
会接电话的只有一个人,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他老了。老年痴呆已经很严重。我问他:
“今天中午吃了点啥?”
他说:
“中午……中午……吃了啥来着?”
近端记忆模糊,远端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楚。
我们每天通电话,有时他打,有时我打。我听着他从老年时代一点点退回中年,从家里回到工厂又回到学校。
父亲如果没有成为神仙的话,是不是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有好几次,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老爸……!”
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会做饭,每天只是把南瓜白菜之类放在锅里加水胡乱煮一通。他的回忆里没有厨房,没有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即使不成为灶王爷,父亲也一定是个好厨子。一定。
二十
一转眼,十来年过去,我哥哥也死了。
他膝下无儿无女,我连着两天电话打不通,跑到他家一看,屋里已经飞着好些苍蝇了。
幸好他没到处乱跑,不然掉进什么阴沟之类的话,怕是尸体也难寻。
我把哥哥带回老家,埋在父亲旁边。
埋哥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夜里三点,像盗墓一样挖土。风伯,雨师也真是不给面子,偏偏这个时候刮北风,下冷雨。一铲子下去,挖出来的净是泥浆。
我对着天上喊了两嗓子,没用。下雨这种事是天时,可不能给区区一个死人让步。
于是哥哥就这么让我胡乱埋了。棺材是推进去的,说不定散了架。不过至少有个坟头,有块碑。比起我见过的那些横尸街头的,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
把碑立好,我就坐在坟头上等着天亮,好刻几行碑文上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埋错了地方。原来是父亲老家的地已经荒掉了,只剩下满地蒿草。
雨没停,于是蒿草上就冒着烟。
之前父亲下葬时,我在他坟头种了几棵柏树。也许是遇过火,或者被雷劈过,每棵都烧的焦黑,活不成了。
于是我坐着,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看着冒烟的蒿草,看着父亲坟头上的黢黑的柏树。
又到年关了。雨小下去,周围的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了。
我开始着手刻字,然后发现我从来都不知道哥哥叫什么,最后留下这么几个字:
“张单之墓。”
草草刻完我就跑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继续留在那里,心里的某些东西一定会满溢出来。到时候如果不狠狠哭上一场,怕是解决不了的。
二十一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加寂寞。
我总想待在电话旁边,好像它还会再响起来似的。
二十二
有一次下棋的时候我问王二叔:
“老说蟠桃多么好吃,你到底吃过没有?”
王二叔盯着棋盘,说:
“快快快!该你下了。”
但是后来他就不提蟠桃多好吃,改提琼浆玉露。
于是我就问琼浆玉露。
他就什么也不提了,只下闷棋。
我是很后悔问这些的。王二叔都在这个破地方当了几百年土地了,升官的可能是很渺茫的。王母娘娘摆蟠桃宴的时候,他可能还在这里下棋。仙丹,玉露琼浆,这些东西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也无福消受。
我不知道王二叔到底是怎么度过的这些年。他简直像个痴呆儿,嘴角淌着口水,对着手里的一束杂草吃吃地傻笑。虽然他到底是个好神仙,也是方圆几里我唯一的同类。但天长日久了,总是难以忍受。
我试着睡觉。闭上眼,希望父亲在梦里等着我。没有等来梦,没有等来父亲,只有太阳照常升起,王二叔照常来找我下棋,人们照常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活不下去的就死掉了,还没死掉的就接着活。
如此而已。
二十三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念父亲。
楼下的孙小姐,丈夫王先生去世之后,就守了寡。她的房间一向是王先生布置的,于是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是再也没有动过的。楼上的程参谋,总对着墙上挂着的一把指挥刀发呆,那是前任参谋在死前用沾着血的双手递给他的。从那以后,他就是参谋了。他们总有些许物件,能让自己想起逝者的音容笑貌来。
可是我没法从衣柜,从他的菜谱,从那些小纸片里找到父亲的身影。
只有父亲最常穿那件衬衫上,还带着一点油烟的味道。那味道也很淡了,再过一两年就完全消失也说不定。闻到那味道,我才能依稀想起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我很想再吃一碗酱油炒饭。
二十四
后来是哪一年来着,我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是个除夕夜,我从天庭回来,天已经黑了。晚饭吃得早的人开始放烟花,零零散散地。我打开门,打开灯,桌子上只有一张纸条,王二叔留的,说他这两天和周围三个土地神约好了,打麻将。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了,开始看春晚。
春晚自然是很无聊了。我环顾四周,想找王二叔吐槽两句,才发现他已经走了。我又拿起电话,拨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
接下来我就对着电视机发呆,曾经在哥哥坟头上坐着时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直到零点的钟声响起,电视机里的人都起立,鼓掌,哈哈地笑着,外面的烟花声也比之前都热闹。我却哭了。
于是我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隔夜米,两个鸡蛋,起锅烧油,要猪油,先下鸡蛋,翻炒,盛出,再炒米饭,加酱油,把鸡蛋放回去,撒上一大把切好的葱花。步骤可能有疏漏,但是酱油炒饭怎么做都好吃。我狼吞虎咽地把一锅饭吃完。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见父亲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