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伊和墨菲斯的旅途的第45天,他们终于在世界间的某条小径中找到了岔路。这条路把他们抛在一片空空如也的广场中央,灰色的阴云投下灰色的阴影,在灰色的地砖上糊作一团。能看出这些地砖本来是被浅粉色、明黄色、淡绿色的,可以让午后散步的人感到心情愉快;但现在似乎被不安与诡谲的无形尘土笼罩,被关在一面怪异的死寂里。连建筑也缩在一边,一些两层或三层的青、黑、绿、白的平房,在潮湿的植被和不知哪来的阴影中满怀敌意地沉默,那些门像是因疏于照料而早已枯萎了,窗户是一个个黑糊糊的大洞。就像丢在墙角的积灰杂物,被淡忘了、遗漏了,乍一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强忍着炫目的灰尘,才能分清一些轮廓。
“别盯着看太久。”墨菲斯说,“那不是好东西。”
“那是什么?”雷伊移开目光。
“它在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样子。”墨菲斯说,“我在旅途中见过几次这东西。有的世界里它没有名字。在我的世界,它是一种鸟。有一个世界叫它房子们的枯萎病。”
“这里就像是存在某种错误一样。”
他们继续向北走去,并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地平线、灰扑扑的天空和遥远的、模糊而具象的景物上。于是不正常的东西又在视野里消失了,地面变得空旷一片。起初雷伊以为人没法一边走路而一边不去看;但身体就像是在自动躲开它们。很快两人就开始健步如飞。
接下来旅行者们能回忆起的有两件事,同时发生。第一件事,是一支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的队伍从街道上、建筑间的缝隙中走出。起初旅行者想避开他们——这一队人一见到他们就紧张地大声吆喝、排开阵型,将一些黑峻峻的东西对准两人1,让两人在惶恐中本能地举高双手。另一件事,是当旅行者们因此开始目视近景时,他们发现如果先前经过的可以称之为房屋稀疏的村落,那现在包围他们的更像一个晦暗、古典而臃肿的小镇,而雷伊分明看到一个路人走在人行道上,但是低垂着头,只见背影,重复完全一致的动作。这支身着黑色制服的小队互相交谈数句,便放下枪口,用和善的语气说话,却表现得就像根本没有看到那个行人一样。于是旅行者也照做了。
“你们为什么会到巡逻区的深处来?”领队的女人问。
雷伊将目光从行人的身上移开。墨菲斯开口了。
“我们是旅行者,从世界间的通道来,要到北方去。那通道把我们扔在了这片地方的中央。”墨菲斯看向灰尘中的建筑。“你说这里叫巡逻区?”
“我们叫它‘荒’,而这里是被‘荒’侵染的土地。”
“那你们就是巡逻队。你们要提防什么?”
“您不应该继续和我谈话了。”领队的女人说,“现在外面是安全的,但天要黑了。你们应该立刻向正北方向走去。不要停下,不要休息,不要喝水,这样,你们就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一座还未被侵染的镇子。现在快走吧。”
现在旅行者没法假装看不见“荒”了。这些房子变得越来越密集和现代,看上去就像是城市。它们聚在一起,抛来树脂似的凝固视线,然后被成片地匆匆甩到身后。那目光没有确切的来源,就好像整片土地都是一个巨大而抽象的眼睛。随着天色渐晚,窗户洞看上去也不那么黑。但当女人所说的小镇出现在视野里时,旅行者才马上意识到正常的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那就像一条以某条街为界限的清晰的明暗分界线,让街那边的建筑全都蒙在一片边界精确的阴影里,而这头的还立在光线中。人声与喧哗回来了,散步的人在街头打着招呼,还有空气中的花香与厨房里做饭的香气,某户人家正飘出朦胧的琴声。在他们踏出那片荒芜时,余光分明瞥到背后的黑暗里,几个空洞似的窗户亮起灯。
这片安全的区域,就称之为小镇吧:尽管不像常规意义的小镇,但它的规模与运作方式大抵类似。
旅行者在一座被当地人称为“旅厅”的地方落脚。这全镇最高的建筑被漆成三文鱼红色,有着巨大的圆型穹顶和开在穹顶一侧的同样巨大的圆形玻璃窗。尽管听名字像是容纳旅人之地,而据墨菲斯说,这里更像他的世界在一段叫“中世纪”的历史中存在过的名为“大教堂”的地方。那是整个镇的中心,居民们在这里举行活动、凝聚精神,而建筑的主人也有着掌管诸多镇上事务的权利。为旅行者提供落脚点与食物,只是它的一个附加功能。
雷伊和墨菲斯在歇脚的客房中吃完了行囊中最后一个三明治。这餐被吃得很有仪式感,作为对一整天马不停蹄的匆忙旅途的补偿2,也作为庆祝,因为旅行者已许多天没有住上过装潢得如此得体、舒适的房间。但夜晚时,脚下的深处时常传来沉闷而狂暴的钝响,有时还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尖叫,令二人颇感不安。天还未亮,又听到楼下的另一处传来喧哗、走动、叮当碰撞和推车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有人前来叫早,请他们去一楼的礼堂参加晨会。
礼堂就像走廊、客房与建筑的外墙一样,都布置成了以三文鱼红为主的装潢。厅主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女性,穿着朴素的三文鱼红长袍,给人的感觉就像邻家母亲那样亲切。她向每个走进礼堂的人问好,看着他们在一排排桌椅中随意落座。大约有几十个人来了,但应该只是居民的一小部分。在所有人都坐下后,她微笑着看向雷伊和墨菲斯的方向。
“今天有两位新面孔加入了大厅。能请他们介绍一下自己吗?”
“我们是旅行者,从世界间的通道来,要到北方去。感谢您与大家的热情招待。”墨菲斯回答。
在一段欢迎的环节之后,晨会就开始了。厅主先是带着大家阅读了文学、诗歌与律法的选段,然后汇报了关于安置和救济那些从“荒”中逃离的灾民的事宜。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一名壮年男性匆匆跑进礼堂,告诉厅主一些消息。厅主不动声色地点头,然后继续介绍旅厅的温室与食物。
晨会结束后,她来到两位旅行者旁边。
“如果你们要去北方,那就赶紧出发吧。”厅主说,“小镇很快就要成为孤岛了。”
“孤岛?”雷伊问。
“很久没有旅人了。上一次有人回来,是一个月前。那是镇上的赶菜人,从北方的城里出发,清晨时分踏进巡逻区,一整个白天腿脚不停,才堪堪在傍晚时分回到镇上。如果镇子去往周围任何一片未被‘荒’侵染的土地的脚程都超过一个白天,那镇子就永远无法离开,变成‘荒’中的孤岛。”
“今天已经是中午了,来不及赶路。”雷伊略作思考,“我们不如明天清晨出发,在傍晚抵达。”
“我赞同。”墨菲斯说。
“但你们也可以留下。”厅主急迫地说,“‘荒’还在蔓延。小镇或许早就成了孤岛,你们将在夜晚消失在旅途中。”
“‘荒’是怎么蔓延的?镇上可以自给自足吗?”
“那些紧邻着‘荒’的房子,有时会出现预兆。然后,人们就会收拾东西,搬到他们的亲戚或者朋友那里去,或者如果没有亲友收留,就住到旅厅里来。然后不久,有时候几乎是立刻, 那房子就会萎缩,变成‘荒’的一部分。有时候,有人不相信预兆,舍不得房子,或者没发现、没来得及、没办法走——他们就会在夜晚被‘荒’一起吞没。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关心。
“每一户人家都有温室,可以种红月果与槭麦。虽然单一,但总能饱腹。旅厅也有温室和仓库,足够再容纳许多灾民。镇上有马儿,但马儿一旦踏入‘荒’的范围,就不肯前行一步。总有一天,人们会把马儿也吃掉的。总有一天,随着可去的土地越来越小,灾民越来越多,食物总是要不够的。
“‘荒’有时缓慢,有时很快。有时候是在睡梦中,有时候是一阵风。在前几天的雨夜,‘荒’的范围一瞬间就扩大了几个街区,吞没许多房子,又在雨停之后退回去……之前从没发生过,但请您相信,我们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被‘荒’忽然波及的人,来找我们旅厅:他们变得面色苍白,感到不对劲。我们把他们聚集到旅厅的地下室,然后把他们锁在那里,所以他们就不会把‘荒’带给其他人了。”
“我们在夜里听到尖叫,但现在却几不可闻了。”墨菲斯说,“我好奇的是……您竟然就这么把地下室的秘密告诉我们两个外人。”
“那不是秘密,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地下室里有什么。他们理解的。”这是厅主第一次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但情况在超出控制。今天早上,关在地下室的人脸上开始长出大片的深色的斑点。他们变得很安静。会后,守门人又说有些面容变得模糊,斑点上长出了凸起。没人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旅行者们面面相觑。人们并不如想象中惶恐,在有些脸上可以看到惊骇的情绪悄悄浮沉,但更多的是安逸,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城镇。雷伊不知这是否是因为早已绝望殆尽,因而习以为常。
“您估计,‘荒’在一个月内大概扩散了多少?”
“平均下来是三条街多一些,如果在另一头也是一样的速度,那就是七条街区的宽度。”
“那我们可以一试。”墨菲斯说,“我们有在旅途中所有世界里能找到的最好的滑翔翼。从您的旅厅顶部出发,滑翔的速度,可以补上多出来的脚程,还有一些余量。我们仍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北方的城市。”
“希望风给你们好运。”厅主说。
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旅行者们还是出发了。他们在厅主的陪同下登上那圆形的穹顶,在熹微的暗蓝色天幕之下,小镇零落地亮起几盏灯,旅厅看上去更像一大块深邃的红。脚下飘来叮当、轰隆与交谈的声音,那是早起的厅员、义工和加入晨会的灾民们正在做饭、分发食物、协调镇民。一切都井然有序、理所应当。他们等待天边被更粉、更明亮的红色所浸透。厅主担忧地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即将投入海中的漂流瓶。旅行者展开滑翔翼,等待第一丝炫光从地平线升起。而这座小镇仍将留在原地,坚忍地、不屈不挠地迎接‘荒’的大潮,直到也许只是几天之后,每一个人都在日落时被拍下岸边。
“但我知道了——我知道也许有对付‘荒’的方法了——”雷伊忽然大喊,“我见过一支巡逻队,他们在里面,对抗晚上的东西,‘荒’并非完全不能在晚上踏足,您也可以组建一支——”
“人们不能绝望,要给他们希望——”墨菲斯也正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些关在地下室的人,他们可以——”
“但晚上的东西是什么?也许就是——”
“我们都想过。”厅主说,“我们确是都想过啊。”
一缕绸带般的光线扑在他们的脸上。厅主猛地在两个旅行者的背上各拍一下,催促他们跃入小镇的上空。旅行者回过头,看着厅主站在那落着光的缎带的金红色穹顶之上冲他们招手。他们想看得仔细些,但这时迎面来了一阵风,两人一下子就高高升起,那身影忽而变远了,厅主与脚下忙碌的人们变得很小,隐没在同样缩小的半笼罩在晨光里的建筑之间。这时他们能看到镇子外的景象了,起初镇子就像光秃秃土地中的一座孤城,但紧接着一圈明暗交界线把它围在中间,‘荒’的子民在晦暗里缓慢成形。然后他们看清了更多的建筑,沉默、阴鸷、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