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礼物,从本星系外飘了进来,大概是早已和人类分开的兄弟姐妹送来的。其中并未包含任何恶意,但已残破不堪。经受了深空中物质与能量的洗礼后,一半礼物几乎不见,只剩下封存的意识和组织的基元。借由内在的全能性和外在技术,得以再现完整面目。另一半,则是完好如初,却沉睡不醒的幼小个体。这两个生命竟然不被地球排斥,所以被送到地表。“他”轻而易举地被地球唤醒了,可是从没有与地球有过任何沟通。简短却意义无穷的接触只发生在“她”身上。他目前知道的,或者说隐约知道而未细想的,只是大地无声的养育。
小小的穿梭机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扶手和地板反射出闪亮的光,窗子洁净得不存在。他的双手紧紧地贴在上面。
“我们的房子离‘环’有一万公里…可一万公里是多远?”一条绿色的指示线出现在视野里,直直地往上,到达在晨曦中耀眼的地球环上,尽头处标出一个浮动的箭头。
“四分之一的赤道,或者就像那条线那样。”
“可是赤道呢?赤道又有多大?地球又有多大?”他摇摇头,那条线在他的指挥下螺旋、成结、虚化。
“没事,等我们在半空中时,你就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大地的广阔——不是见过了吗?”
那次飞行。当时她带上了那具躯体,他们乘一架扑翼滑翔机,从家门口的空地上起飞,越过围海大堤,飞向群岛。机身扑打着,轻盈的结构巧妙避开了空气的每个锋芒。前方是海洋,后方是陆地,那些外形流畅的高塔都在上百公里以外,所以在这里他们是最高的物体。视野得以开阔,水天相接处压缩成一条深青色的线。海面在人的驯服下变得平静多了,但它的声音没有丝毫减弱。低沉而悠长的轰鸣从幽深处涌出来,连庞大的海底城也阻拦不了。在白天看不太清城市,只有点点光芒从层层波澜下透出来。
于是他们晚上又来了一次。不需要像最早的飞行员那样,凭借星星、灯火以及直觉、运气来导航。她在面前画出一条路径,用小小的紫色多面体作标志物。他们再次飞越大堤——她以红色的弧线标注——来到海底城上空。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探出驾驶位(虽然绝对不会掉下去),望向海里。满目磷光,随着海水上下浮动,波浪将荧星撮合成某种图案,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效果。
“这些…竟然都是人们一手建造出来的啊…城市、高塔,还有星环…”
“可不是用手,是有其他凭借的。”
“你啊,总是这样!”要不是还在飞行中,他一定要转过去和她四目相瞪,最后再把自己逗得发笑。不知道到底是眼睛里的什么让他发笑的,是直白相对,还是眼底深邃的经与纬的交织?总之,这种行为一般能把一切调零。
他又接上之前的话头:“那,我们的家也是由其他凭借建的吗?”
“有关家的问题,你不知问了多少遍了。”
“我只是觉得,在我的记忆初成之前,一切东西的初成,似乎都很不可及。和视线不可及处一起,关在玻璃柜里,伸手而无法接触得到。”
“不过你可是从玻璃柜里的家出到这里来的啊——”
“我现在看见了这些东西,却看不见我们的家,它便不再有意义了…吗?”
“但,它确实就在那儿!”她调用了家里的实时影像,家前的两棵老榕树巍然不动。
“我们还不是通过视觉才联系起来的吗?我们现在在‘海上’的这个世界,那‘家’的那个世界就和我们分开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宏大的地方,我们的家真的位于其中吗?”
这些记忆可能不太清晰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可是,我并不生活在那种地方,我生活在‘家’的世界里。广阔的属性属于大地,并不属于我和我的天地啊。飞过长堤时,我觉得就像跨过一道门槛。门这边是我谙熟的地方,而门的那边,是…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像看电影一样。”
“其实…只是跨不过自己的某种门槛吧,一扇把意识中的感觉和真实带给你的感觉联系起来的门,是吗?”她的手与手指运动得无比灵活,似乎正在弹奏三维空间中的琴键。“不管怎么样,先起飞,好吗?”说完,那些音符中悄悄流出一种不明确的愧疚。幸好,他总是如初生一般,怀着一股新鲜劲。就算再怎么往前走去,可能也还是会这般兴意盎然吧。不过确实,他刚刚到了适合离开地面的年纪,这是第一次远行。而她,不用说,早已“亲眼”见过那些了。
“倒也是,我为什么要怕…会怕呢?反正也盼望了很久了。”他发出了一个形式上的指令。他总能轻松摆脱那些似乎荒谬的东西,虽然它们总会回来。
飞行器渐渐超过了他们曾到过的最高海拔,很快进入了外逸层。在漆黑的背景中,大气摇身一变成了蓝色的地表,由太空代理它的原职。太阳和星环一同闪耀,反衬出脚下的艳丽和头顶的寂寥。
“不知道但丁在升上七重天的时候,所见是否就是这样呢?”他尽力望向太阳的锋芒,但人眼是不可能做到的。涌出的泪水提醒他这一条。她把窗户的滤光系数调低。
“小心哟,太阳的威力可不止这点呢。要不等到了上面,我给你找一个可以从近日点看…”
她的无尽的关切,他很喜欢,也很享受这一点,即使有时并不是那么合适。当然她也有宁静的时候,当晓光将近/夕阳降临时,她总能安静下来。他们会一起观赏那美妙而绚丽的颜色,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设定不知道根植在什么地方了。
所以他发出拒绝的“嗯嗯”声,听起来是先上坡再下坡:“我想真真切切体会到,浸在太阳里,会是什么样的?”
“人的身体可不能直接去那里。”
“我是担心,用了另外的身体会不会就失去真实的、意识的感觉了?”
虽然嘴上这样讲,他还是依着她去连接了水星上的一处设施。是她的身体来接他去的——因为之前送到星环上来做例行维护,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升级。尽管,他喜欢她住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她和环绕的世界成了一体。但是当“她”集中起来,集中到他身边的一个实体上时,就更为贴近,更为亲切。他习惯地紧紧抱了上去,相互揉乱对方的头发。即使她的头发能很快地化成任何式样。
链接端口的外形并不复杂,位置也不远,是机库里专设的。其实光凭她的传输能力就足以连上几乎任何远程设备,而要是有硬件辅助的话,效果能极大提升。
首要地,为了保护意识,让其从一处容器平滑过渡到另一处,传输速度会维持在一个阈值以下。第二才是保证效率。所以并不是眼一睁,一闭,就能把视角从一个天文单位之外,拉近到不可思议的距离内。而像是从一种不会让人难过的眩晕中慢慢清醒过来,眼里红绿蓝三原色的噪点一片片融化。让人联想起从屋檐冰棱滴落的水,化开窗下的积雪,现出黑油油的泥土——那是他们在北纬50°晨起时所见。
太阳是从面前的一个小点,一圈一圈地扩大开来,成为上方无边的火焰之海。橙黄的等离子浪啸不时涌起多少个珠穆朗玛峰高度的蛇舞,蛇信子几乎要舔舐到他无瑕的脸颊,就算肉体在一亿公里外。他从削弱了不知多少的光线上都能感受到真切而近乎无限的炽热之心,属于恒星的一颗永远无法探知的心。
因为只有等到它熄灭之后,我们才能进入其中。到那时,它的心也已经变了。或者说死了。像是人的灵魂不能通过活体解剖进行实验,死后也收集不到一样。他透过传输网说出了这番话,没有用任何发声体——他自己的声带或是人造的扩音器——在机械层面上表达出来。而即使是这一句话的信息,也瞬间被来自世界和星环的信息吞没了。很好,他想。毕竟有些想法是他自己都会觉得后怕的,更不能让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否听到了,但从不会思考到这方面去。
这会儿,他能同时看到,用微弱地联系着的肉眼看见:她的身子俯在他脸前,挡住了天花板上幽蓝的灯带,勾起浅浅的笑意;又用那附身着的电子之眼看到:他伫立在水星的大地上,承受占据大半个天穹的核子与电子的脉动,那脉动与她的微笑完美重合起来了。他用尽气力去做出另一个微笑,但机械没有做出匹配的回应。本来也没有这样的设置。倒是在另一边的身体挣扎着回应了命令。而她从肌肉微小的收缩中察觉到了这个意图,轻轻拨动他的脸庞,帮他做成一个因意识迷离而红彤彤的笑脸,又在信息流中发出一阵低沉却不能被冲散的呼告:
“该回来了吧?”
这次他还是任性了,假装信号不好的样子,卖乖般让头偏向一侧,机械也偏向一侧。侧面有新的景物。上面是太阳,下面是地壳,那么四周就是环形的黑色空间了。从星球表面挥发出的袅袅烟雾向头上远流去,使星辰也跟着一起流动。那些星星,每颗都是一个太阳,每一颗都同样汹涌澎湃,一起释放千亿道炙热。千亿个世界,千亿种景象。可,都是…在千亿距离以外,其间是千亿的立方的真实,只有无形的引力和电磁将这些一并链接起来。而意识呢,肯定是不需要借助这些东西而存在的。他的心灵似乎通过一个更大的传输网进入了宇宙。视野由此得以再度扩大:千亿个世界团聚起来,合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与之一同运转着的是其他千亿个光点。这些光点也团聚起来,合成一个没有大小的核心。核心向不可见的白与黑中,发出与她相似的脉动与微笑,展开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网络,网络的正中,盘踞着一个质量无穷的意识。那是一个集合,他就站在这个集合的边缘,触摸着大门上的锈锁。
他记起了上来这儿的目的:向一个真正的“成年人”迈出一小步,而这一小步将把他带过那个门槛,进入超脱的世界。在那里,不仅是感官,灵魂也能看到“所有”的每一方面。当真正和宇宙二元结为一体时,就不会有什么不理解的了。起码,别人是这样尝试说服他的。
在他刚学习完人类知识一段时间后,就有使者信笺飞来找他。上面文字大致说,请求他也飞升到人类心灵所生活的国度当中去,因为他现在还拥抱着身体,拥抱着大地,是不健全的。而且,“那国度之中将有解决你一切问题的一切答案”,最后一句如此表达道。并没有对答案的描述,可还是勾起了他从未减弱分毫的兴趣。不过,这件事必须在星环上进行。他们没有解释,是她告诉的:“因为他们不得不远离大地之母,才能变成如今的样子。”于是直到一段异乎寻常地长久的时间过去,他的生理条件允许之后,才终于可以着手进行了。然而,他并不想立刻行动。
“大地母亲……它她有什么不好吗?”有一次他轻轻问出如是的句子。
“并没有说她不好啊,只不过她的意识会影响到那个国度,才只好画出一条界限而已。他们仍然从母亲那里吮吸着养分,连接还是存在的。”
“我也从您手中吮吸甘露吗,母亲?”他将手指插进南纬30°的黄沙之中,搅起一圈圈沙漪。
她在一边用滑稽而故作深沉的口气回应:“是的,血将尘埃凝结为大地,乳将元素塑造为生命。”
他从浮床上醒来,那些景色又被留在了遥远的地方,让关于景象的记忆所刻印下的时间也变遥远了。
“开始吗?”这一句话缺少疑问的语气。
“你才想起来啊?”她做手势让他再次躺下,“就在这里,可以吗?”
“不需要去更正式的地方?”
“你肯定不会喜欢孤零零地躺在没有人的大广场中央的”
“嗯,这里挺好的——你之前上来,去看过吧?”
那邀请当然也给她发了一份,在她封存的意识刚刚破茧而出的时候。拒绝是显然的。大地告诉了,两人最好待在一起,而飞升意味着分离。不过为了便捷,她在母亲的帮助下给国度开了一扇门,这样可以更好地在世界中畅行。
那扇门,就开在广场的空间备份中。
“很辉煌,即使不如太阳,可也足够了。但你是喜欢亲近,而非肃穆的。”
“那么它也应该不如地球吧。话说,为什么不进入母亲的国度,却要飞升上去呢?”
“大概是…他们更喜欢‘向外’吧。”
“为什么不将两者连起来呢?是同性相斥吗?”他边嘟囔着边放平身子。她发出信号,请人们将大门敞开,立刻收到了回复的肯定,从门的那边伸出一节长长的栈桥。他们一直都在观察着,等待着这一刻到来。新鲜血液必将给文明加入新的可能,丰富其多样性,更有可能揭开一些早已深埋的秘密。
他对此持有一种什么想法?在自己的灵魂正一块块搭起与栈桥相对接的引桥时,默默观看这一切,偶尔抬起眼向那远处的大门中望一眼。光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布帘,遮盖住了大门,但纱眼后还是透露出阵阵黑潮暗流。可怕!门为什么要用帘子遮盖起来?他问自己。于是光线一根根解开,交错的十字一点点舒张。原来后面依然是光,只是属性不同。那真实的光,映照着两座桥连接的一刹间,有如两条水渠在空中相会,两边的水流汇到一处,开始它们的使命。
他的灵魂走到拼接点,脚尖踩上前方一段,脚跟抵在后路上。从对面的门内传来一股引力,而她的提醒从上方响起:
“走吧。”
桥上的流水也洗刷过他的脚踝,用流向为他示意前进的方向。双足踏入一层层波纹,双腿如杠杆带动他向前。那吸引力也越来越强,几乎只要站在水面上,就能朝门所在之处移动而去。
然而,他把右脚伸进水底,重新贴在桥面上,像个铁锚把身子给钉住了。引力也忽然不见。
“为什么要去呢?”他抬起头问她,“为什么他们坚定地为自己创立自己的国度,却不去大地这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地方呢?那个世界的大门,不是一直都开着吗?为什么人们渴望着向外?是以为大地不足够吗?”连他的灵魂都开始笑起来,一种探知得知时的笑,第一次体会到滑稽的笑,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笑。她的手指从天空中飘落,点在那因笑而咧开的嘴唇上。
“母亲将门匙给予你,花费了许久。那么一个宏伟得多的人,找寻到钥匙,又需要多久呢?”这么说着,她手中真的出现了一把钥匙,两人面前也真的出现了一扇门。门的正中,有对应的钥匙孔。咔哒咔哒,门打开了。
他最后还想问个问题。“说吧。”她这么做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允许。
“你已经在母亲那里了,对吧?”
“有的人需要开门,有的人不需要开门。门只是个形式而已啊。”
“我是否也从来不曾和母亲分离过?虽然我体会不到真实,但我浸润其中,只需要一个拥抱就好了。这就是您想告诉我…的?”他转过身,面对着神殿的出口。那里不知何时显现出太空的模样,被星环围绕着的,是它自身所有物质的来源之地。
悠婉的流水声上加入了几重踏碎波纹的乐音。另一双脚踱着步走来。
“我来教你,举起手。”
四手紧握,某种劲力在远处迸发出来,余韵传至此地。紧随其后的是万物的振动,从通往太空的门到神殿内的门,只限于这桥上。振幅越来越大,具象化成了洋流、洪水、海啸。两人如中流砥柱站在中央。
他们见证着,所有那些洪水全都涌进门里,竟然被悉数接纳下了。门内开始涌出溯流之水,最初难以觉察,到最后,构成一条双向流动的河。
“走了,这可能会持续很久,很久。”她牵起他的手。两个孩子随即就这么在桥上,在河水为他们主动让出的道路里,一点一点地向那颗行星走去。行走的路程,是数万公里,但母亲会帮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