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工作餐,她背着包从学校出来。回到家,看到他瘫坐在客厅里那条淡黄色有杂质花纹的拉舍尔毛毯上。
那年夏天她们把猫咪寄养到丹佛斯大街72号的那家宠物店里,临走时她抚摸它炙热得像一团火焰的棕色长毛,弯下腰把脸颊深深地埋进它的森林。然后它开始悲伤地哭泣,在铁门合闭的瞬间汽车引擎发动。
他们像一对搬家的新婚夫妇一般驶向明尼阿波利斯,她在那里的州大学双城校区担任教职人员。那时他的眼中透射着梦的叠影,在灰白色的薄薄云层下,关于未来的火苗散发出温暖的芯芒。
但当她拉上窗帘的时刻,如今那双眸中的赤诚鲜明黯淡了下去。他的手背耷拉在干硬的卡其色中裤上,身子靠坐着尼沙发,上面沾满了细白的猫毛。她把东南方角落木柜上的橘色缀花瓣纹的花瓶挪至一边,一束厚重的阳光钻入茶几的怀里。
“你怎么没去上班?”她问他,他僵垂的手臂没有一丝反应,但他满怀疑惑地看她。
“你回来得真早。”他说。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好答案。今天学生会下午组织去教堂,课程排在了早晨。
“今天没有任何收获?你几点到的家?”她不甘心地继续问下去,可是没法太直接地逼着,男人是种心灵脆弱的生物,他们内心的火焰需要常年保持旺盛,一旦奄奄一息,便很容易被扑灭。
“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大过了我的想象。”他振起身子,抖索僵硬的背和腿部,让自己呆到发臭的影子在地上活动活动,最后他转动着手腕。光打到了他金色的短发上,在她眼中呈出珠宝般的亮洁。
她想起了他十六岁少年时在阿姆斯特丹拍摄的照片,宛如昏暗的河道旁最耀眼的一颗星。
他随手拿起一条轻柔的毛毯披在肩上,一屁股坠入沙发,讲起了一些故事。
故事壹
早些时候,父亲还没有去寄宿学校,他跟随年长的大哥去集市上淘金。大哥看中一个扳手,褐色的锈斑寄生在它细矮的脖颈,它被一双充满了斑纹的古老手掌上递过来,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大哥喜欢做活,水管工,录音机,地下车库里那台老旧的卡车——那是哈姆雷舅舅的遗产。
技术类的东西就像顺从了他的灵魂一样,当他着手去处理的时候,它们就脱光了衣服,像温顺的镇上女孩躺倒在他的抚摸下。
但父亲看中了那架钢琴。
父亲那时才十二岁,身心沐浴在明尼苏达乡村馥郁的空气和远处邻居们干农活时的闲聊声里。但他有了初恋,就是那台雅马哈的琴。那真是父亲的珍爱。
“克里斯,我们没法把这东西往家里搬,二楼已经没有空间了。”哥哥为难地对他说。
“我们可以放一楼,求你了,我真的很喜欢他,我可以我的零花钱来买它,我可以自己喂养它的!”
“即使买了,但是你又不会弹,钢琴对我们家来说像是个摆设。”
“你忘了!莱温教过我,我可以继续让她来教的。假如我有了自己的一台钢琴,玛莎阿姨就会夸我,而且她也不会因为我一直去她家里找莱温再感到麻烦了。”
于是那台黑色的钢琴就静谧地躺在了皮卡的无车顶货箱里,长长的尾巴蜷在身后,偶尔伸一个懒腰,发出几声美妙的和弦。它作为父亲那一年的圣诞节礼物,运往乡村的小房子。
父亲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但音乐在指间跳舞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那股热潮。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但生活是一团泡沫,它漫不经心地撞在那些为人生铺设的石块上,轰然粉碎。二十年后他卖掉了自己在地狱厨房的蜗居公寓,在狭窄的街口用沾满油渍的画布和断了两根弦的竖琴填满绿色的铁皮垃圾箱时,没有人闷声大哭。
只留下低语的歌唱的猫希望那架竖琴能为老鼠们奏鸣,但它还要饿着肚子去觅食。
她神情温和,闭上眼或许可以嗅到自己发间和肩骨上大紫花的香气。今天有个学生对他说:“老师,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谢谢,她说。
她喷香水只是因为自己想闻,她用一些美好的东西填充到生命里,让自己感觉富裕。
她问她亲爱的,这个故事里的人是你的父亲吗?那架如童话里的魔法创造的钢琴,还有那把闪闪发光的扳手?
他摇摇头,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于是她就弯下膝盖,让小腿隔着肉色的丝袜紧贴到淡黄色的毛毯上。
她想起了小猫咪,棕色的火焰在她的眼前炽烈跳动。
繁碌最终打败了生活,但新的客人是一只灰白色的暹罗猫,它鼻尖的那朵黑色小花让她回忆起年少时时母亲送她的小折伞。她真的好想念当初的小猫,便从内心燃起自身背叛的愧疚。
他搂住她的肩膀,贪慕地吸食她的香味。
然后他说:“弗朗特大街有一座红色的贩卖机,它的漆面是那么光滑,它的表面虽然是不透明的,却相反勾起人的好奇心,每个经过的人都该止住他们的旅途,停留片刻去窥探那将从底下的小口滚落的物品。不,亲爱的,那不是我父亲的故事,那是那座贩卖机里的,但我却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彻头彻尾地属于我了。”
丢入五十美分,不一会儿就能掉落出一个故事,他说。
事实上,没有东西掉落。它们掷地无声,像是一颗苹果落入池塘,不一会儿跳出了一只青蛙,它鼓囊着嘴,蹦跶着消失在远处林影里。他可以看见整个事物的棱角分明,它们被拉扯,扭曲成畸形,在靡靡音色里融化得像气体,肆意地被口鼻吞食。
直到脑海中出现一个邋遢的男孩,他的目光里有一架钢琴,还有一间封闭的房间,它的门窗逐渐消失,温暖的光芒在咖啡味的日色中填进了他的世界。
一个故事,彻底融入了他的记忆中。
他说,他丢入了一美元五十美分。乞丐会鄙夷它的苟活于世的价值,但激情和爱慕在无色无味的清晨里被替代,油然诞生一种更具体的意义。
故事贰
那天午后,礼拜堂的钟声敲响之际。牧师接受一位女子的祷告,她祷告黎明的再次到来,她神色宁静,眼眶盛满了湿润的泪。一个月前她和男友分居,但是激情褪去时的争执无法避免的是避孕措施的遗漏。新生儿会从她温润炙热的子宫里诞生,现实的压力却只手托住了胎盘。
他们并非长久地居住在这里,这个小镇上的人们欢迎远方的过客。
避开了圣诞的大雪,他们选择在新年初春的翠绿里定居在此。但争执也在此降生,它承载着梦想的瓶颈,一股脑地把堪比埃塞俄比亚垃圾礼品的薪资和烦恼,用名叫未来的细绳串成项链,重重地缚在胸口。
“我该怎么做,神父。”她说。
他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孩,阳光照射在术士亚恩的身躯,也映在她洁白无暇的脸上。
“在指望中要喜乐。在患难中要忍耐。一切愁苦都源自自我察觉的不公和无能,忘掉它们吧,孩子。”他热切的望吐露的话语可以开导一个落魄的心。
”但是不要去抛弃它们,你要前行。你的旅途中已有了伴侣,他也给你增添了时间最美的宝石,没有什么比一个孩子可以更令人感到幸福的了。努力工作,对周围的人和事感恩,光明会有的。”他说。
但她的内心依旧感到迷茫,她明白她所需要的东西是破碎的,一不小心弄撒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可是心里会永远感觉少了什么。她想哭,但是眼泪却看不到,或许洒在她绿色花纹的长裙上,也找不到了。
他娓娓倾诉完了这个故事,呼吸平稳,眼眸中的湖泊泛着淡淡涟漪。
她想起了曾经的午夜,在康奈狄格的酒吧里,他们在就酒杯中倒满热烈的快乐随后一饮而尽。在酒精蔓延至发间后,双手相执,两人的身影缓步氤氲在去往华盛顿的路上。
她触摸他冰凉的指尖,如果甲虫坚硬的荧光橘色的外壳。
“但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不是么?”她看着他的双眼。
他抬起僵硬的手臂,低下头,用它们轻轻撕扯着头发,然后说起了第三个故事。
故事叁
她站在萧条的东极海岸边,冷风吹起她的头发。眼前的海浪有一堵墙那么高,它翻腾着跳起来,然后肆意地拍打下去,发出怪兽一样的怒吼。
风一刻不停,拨弄她黑色的发梢,以及轻薄的裙摆。她觉得东极海是这里最冷的地方了,比她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冷。听送她来的大叔说,东极海边从来没有下过雪,这凶猛的海浪也不允许它自己结冰。
但女孩就是觉得这里最冷,她住的小镇子每年都会被厚重的雪花倾覆,雪和冰似乎也比这里的空气温暖得多。
“女娃娃,这天阴森森的,怕是要下大雨,到时候潮涨得快,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大叔把大衣裹得紧紧的,隔着潮汐和巨风的音浪,他远远地朝着她喊道。
第一颗太阳已经缓缓地落下去了,夕阳映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等到第二颗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就会完全黑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阳光还是有点刺眼。她又想到了月亮。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看月亮的脸,他总是微笑。他的笑容比两颗太阳还要炙热明亮。
她憧憬地望着天空中躲藏在太阳和云层之间的那一点点小亮光,它们像钻石一样悬浮在宇宙里。那些祖辈父辈们的灵魂,永恒而美好地包裹着发光的鲸石,把人们的记忆和珍宝留存在太空中,让所有的生灵仰慕。
“叔,你说那海底的鲸鱼,多久吐一次石头啊?”
大叔点燃一支烟,但点烟石刚着了火,又被讨厌的风给掐灭了。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回答她说:“你这傻姑娘,鲸石不是石头,它是一团气云,一团会冒火的气云。那鲸鱼的身体里要酿这东西可要花不少时间哩,一个季节一只鲸鱼才会吐一次吧。”
这个季节它们吐过了吗?”她急切地问。
大叔的烟点着了,他用手挡了好久,这会儿眼含笑意:“没有吧。不过也就这几天了,它们需要特殊的声音来催吐鲸石,一般都是渔民们负责完成的。”
女孩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海浪越来越猖狂了,它们逼近东极岸,把大颗的水珠拍到她黑色闪亮的头发上。
“叔······”她细语低吟,“我想去造一颗星星。”
“你说什么?”大叔揉了揉耳朵。
她抬起头来,星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格外耀眼。
“我要去造一颗星星!”
“这些故事似乎没有终点,它们沿着自己的轨迹四处乱窜,就像布朗运动一样。但我忘不掉它们了,那台贩卖机里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也会被写成这样的故事卖给他人吗?仅仅五十美分。”
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慌张,和无名的悲凉。不知怎的,仿佛她也能感受那些伤痛。
她的屁股往里挪动贴着他的身子,暹罗猫跑来,用黑色的鼻子嗅她的腰。她轻柔地抓住他的小臂,用臂弯枕住他的胳膊,让他的脑袋深深地靠在她的胸口。
“不用担心,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故事的。”她亲吻他金色的卷发说。
“即便给予他人去看,它们也将是美好且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