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时值莱纳斯奇·沃森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之际,特作此文,以悼念这位为人类拓宽已知领域这一事业鞠躬尽瘁的记叙者,也悼念我们昔日辉煌的生物考古学。
复原它们,如同作为祂们活着。
——引自《翊先纪生物群系考察》卷首语。
在生物考古学已经不复存在的当下,世人阅读沃森的著作多是为了欣赏其文学性,而非探究事实。在卷首语中,沃森精准地描写了在其研究过程中的生物考古学发展历程,及其本人对这一学科的愿景。后人在解读他在本文里随处变换的代词时,倾向于将“祂们”视为沃森本人信仰的指代(神、至高存在)。但笔者在此要提出一个观点:首先,沃森是一位考古学家。作为一生与未曾谋面的生物做伴的学者,他真的会有那种凌驾于生物之上的造物主情节吗?我倾向于认为,这里的“它们”和“祂们”同义,都是他笔下的那群生灵——从他的复现中有了另一场生命。
挖掘工作进行的愈久,就愈能看到层叠骨片下生物间的相互亲缘关系,及灾难来临之际兽群自发的争斗。海床淤泥完整地保存下了这群叉角鲸当时的生存状态,乃至肌肉条理的走向和胃容物。这是难得一遇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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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可以看出,兽群中担任护卫的鲸此刻却将叉角转向内部,而五号坑中两头鲸的叉角扭结在一起,尽管这并非繁殖季节。母兽则将切齿刺入幼崽的头颅。很难解释为何温度变化能带来如此大的精神影响,乃至该物种倾向于自我毁灭。在可预见的黑暗与痛苦来临前结束这一切——或许自毁倾向并不只是人类的专利。元磁结构变动是否影响着翊先纪生物群系的精神状态?然而我的任务不是提出问题,而是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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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恳请读者原谅我在此发表一些更倾向于假设的个人观点,如果你想阅读更加详细的论述:关于叉角鲸的解剖学结构复原及其杂交时种间的不育性和变种间的能育性,可见本卷第五章。
沃森的著作在其生前并不畅销。学界的声音大多批评他在书中加入过多的无根据的个人猜想,破坏了文章的整体结构。如上文节选所见,《考察》中充斥着沃森本人在研究过程中的经历和思考——显然,这并非一本专业的学术著作。但在他过世后,这一篇篇瑰丽奇特的想象却吸引了大众读者蜂拥而来。在本章中,他在记录化石数据之余详细描绘了对鲸群之争的想象,及其自我毁灭的原因猜测。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被批为“幻想文学”的《翊先纪生物群系考察》,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却成了一本预言录——书中的猜想与描绘大多得到了证实。在沃森去世八年后,提取ZWN螺旋复原的史前叉角鲸证实了他的猜想。面对研究员的疑问,它们给出的答案很简单:
“因为被覆灭吞噬更痛。”1
《翊先纪生物群系考察》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并不是一次性完本的。比起将其定义为莱纳斯奇·沃森从学院毕业后执笔的第一部书,不如将其视为贯穿了他整个研究之路的漫长记录。在沃森的职业生涯中,这本书共修订了236次,而其中一些早期修订本现已散佚不可考。从沃森的青年到中年时期,《考察》更迭内容的同时也记录了他的研究经历和笔调变化;这让这本书成为了探寻沃森个人经历的最佳选择。笔者在此参考了2421年《考察》的最后一次修订及沃森未发表的个人手稿——比起出版作品来说,手稿行文则更加杂乱多变,更偏向于未整理的研究笔记:
今天凌晨下起了腐蚀性的雪。当地人管这个叫“塞里克”,意为肮脏的刑罚。发掘工作当时还在进行,我雇佣的值守人竟然没一个人过来通知我,或是在发掘现场加上任何保护措施。他们就只是站在那,看着雪花把出土一半的骨架灼出一个个洞。我发现的时候气疯了。一到三号坑几乎被腐蚀了个遍,四号坑因为还未开工所以幸免于难。在我忙着搭建防雪棚的时候,他们拒绝提供任何帮助。有一个平日里和我关系很好的本地人过来和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沃森先生。已死之物终究要被带走,挽留是徒劳的。”
我早该预料到。这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关于不回望的一些东西。在我看来更像是对历史的漠视。我知道这地方的糟糕气候不是自然形成的,腐蚀性的雪也不是什么神罚,只是几百年前联盟在这里进行化学战的结果。而当地土著只是无辜的受害者。但我没法开口。或许他们是对的。
在手稿写就的这几年内,沃森对生物考古学这一研究方向渐渐产生了怀疑,字里行间也充满着举棋不定的意味,但仍在继续更新《考察》的修订版本,只是速度逐渐放缓。笔者在此无意探讨沃森其人的学术成就,所以选段也多聚焦于学术之外。值得一提的是,生物考古学家并不是他的唯一身份。他曾以随船牧师的身份参与了著名科考艇贝格斯号为期十年的环星系航行,而学术之外的文学作品也多在这个时期发表,如《第七百九十九次跃迁》、《桅顶电火》等,但都反响平平。这些作品大都行文跳跃,以独特的笔调记述主角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没有起伏或是刻意的结局,事情只是简单的结束在它该结束的地方。甚至有评论曾称“沃森或许更适合做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事实是否如此,还要交给读者论断。下面的文段同样摘自沃森的小说集,其中的浪漫意味可见一斑:
这里是K-310扇区,或者用更为大众所知的名字:“统感之海”。明黄色的豌豆状软粒大片地漂浮在星球之上,在真空中闪着微光,如同它们从未有过归处。这是一片情绪坟场。人们将无用的感知与情绪抽取后形成的凝胶抛却在这里。有时,也对犯人处以这项惩罚:不剥夺生命,只剥夺人格。它们其中的一粒贴在舷窗上,隔着玻璃与我的手指相对。我想象着我爱人的灵魂也在其中,回归地球上那具空空的躯壳。
这也是我始终在文中称莱纳斯奇·沃森为记叙者而非考古学家的原因。沃森作为考古学家为世人所知,但其作品的共同点——亦是共存着的优点与缺点——正是其中的人文关怀。他不仅研究和复现史前生物;他缅怀它们。这或许是沃森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失败,也是他作为一个记叙者最大的成功。
曾有读者提出一个有趣的猜测:沃森如此执着于在著作中添加个人猜想、以几乎是记录事实的笔法来写作那些幻想文学,是否是因为他本人真的有接触门径的能力?这一切到底是写作手法,还是他亲眼所见?但随着他的去世,文字背后的真相已经无人能知。沃森过世于2422年:在一次野外考察中,昆虫叮咬让他不幸感染了沼泽热,由于野外医疗条件的缺乏,这很快发展为高烧、昏迷和呓语。尽管队员紧急中断考察将他送往最近的医院,但最终沃森还是猝然长逝,年仅48岁。
颇具戏剧色彩的是,在沃森过世仅一年之后,由于缝隙理论的实物化,人们得以在实验室条件下重塑史前生物,乃至实现一定程度的对话交流,而不必面对冰冷的骨架冥思苦想。生物考古学这门学科也由此彻底崩塌,散为博物馆陈列的历史。笔者曾探访沃森的故居:四十多年过去了,熨烫妥帖的领带依旧鲜亮——但现在,人们早已不佩戴领带搭配正装。或许这是一个时代的逝去,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请允许我引用沃森的遗作《旋律、创作与离心机》作为结束语——
文字是一种印痕,一个锚点:只要还有一人在阅读它们,我就从未离开这里,而只是抛下了自己沉重的躯体。
(专栏作者: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