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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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斯先生:

至于您前天寄来的稿件,我想我早在上一封信件就发表过个人见地: 人们现在想看到的是高维生命,次元转换,泛星系政府间的权利斗争。没人再想看那种古典风怪奇幻想故事了。且不说故事老套,您文中那些“神秘生物”早就不神秘了。狼人的变异原理已经写进了小学生物课本,遗迹署上周还展出了B3海域(原爱琴海)的人鱼活体。
我们不会刊登您的故事。我建议您有写作的时间不如看看新闻。

真诚的 卡尔



去他的卡尔!去他的遗迹署!我撕碎信纸把它们全甩下桌面,这些为了一点点科技成果就洋洋自得的小丑,他们以为自己搞懂了什么? 我去看过人鱼展,那些苍白的生物在水族箱里上下翻弄,清一色的女性,长发细腰,为人类的审美量身订制。难道就没人觉得可疑? 当我与她们对视的时候,我敢保证上古吟游诗人口中的海族生物都远比她们真实,那些黯淡的瞳孔似乎下一秒就会冒出线路接触不良的火花。这不过是奇异生物们最后的求生欲,他们放出赝品,维系住人类仅存的好奇心,以求得幻想与现实中的一席之地。

我知道的,因为我真正懂他们,我也曾为他们的一员。我钟情于怪奇故事,如饥似渴的阅读,拂过纸行间他们的名字,想象我与他们同在。他们被困在纸张中,我被困在现实,唯有在梦中得以团聚。思念与孤独横扎进我的心脏,随着我的年岁增长越扎越深,逼着我将住所越搬越偏远。如今住在郊区,我移除所有电子产品,屋内种满植物,午后穿过枝叶砸碎在地的斑驳阳光偶尔能令我产生“回家”的错觉。可是这不够,那片童年生活的魔法之森,自我回归人类社会就再没回去过,它在哪?我在墙壁上挂起巨幅地图,从混乱朦胧的记忆中挖取线索。由每一片光影,叶色,石头质地,拼凑出的线条相互交错,我把交点位对应实际地点列成表格,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戴上离别那天妖精们赠于我的指骨吊坠,期望一切平安如愿。

启程的道路铺撒着月光,在故事开始的那一晚,同样的月色照亮不知通向何处的道路。我被丢下了,父亲母亲在哄我睡着后就一去不回,只把我留在这空荡的森林之中。我游荡在被月光染成白色的道路中,四周回荡着我的哭喊,又不时想起母亲讲给我的妖精的故事。接着,我看到了他们。

先是模糊的轮廓,而后清晰,染上色彩。他们穿着五彩的衣服,头上的双角装饰满鲜花,下肢是精巧羊蹄,正围着白色的篝火跳舞。一切与故事中的妖精一模一样。

“那个孩子看见我们了。”穿着黄裙子的妖精女孩转头与我对视。我吓傻了,忘了哭忘了叫,就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看。

“被丢下了吗?跟着我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妖精女孩走过来牵起了我的手。

父母没有来找我,我听了妖精的话也没有找他们,从此我与妖精生活在一起。

B2-171块区,遗迹署划出的森林保留地之一,这里曾一度流传出食尸鬼的传闻。我在森林边缘插入徽标,链接好手杖朝着林中走去。不时可见残破的墓碑,新旧不一,有的连墓室也塌了一块,露出长满青苔的棺材角。

秋天,妖精们挤在一间木屋里烤炉火,木柴微弱的噼啪响声,散出温暖的香味。和以往的每一个傍晚一样,他们讲起了其他幻想生物的的故事,这次是食尸鬼。

“其实说……这只是一种单纯的进食行为,就像猫抓老鼠,他们本身没有恶意。”Lee在火炉里塞了把栗子,开始缝补从人类世界拿来的东西。

“我们是自幻想中诞生的意识体,如果没有人继续传播想象我们的故事,我们将停滞不前。”Lee如此解释道,但只有相信其存在的人才能看到他们,所以几乎每个幻想生物们都竭力留下其存在的蛛丝马迹,这又会成为新的故事。

“但故事的走向也会影响我们的存在形式。”Roy语气少见的认真。

“缝好了,我去还东西了。”Lee把缝好的偶人绑在背上,它几乎和我一边大,内部的污物没有清理干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下肢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我巡视完整个森林,这里只有旧坟,应当前往下一地点了。

B2-7块区中央峡谷,多年前有小孩说在这里见到了地精。这片森林里遍布着环形生长的草花与蘑菇,像是一个个小舞池。

在与妖精度过的岁月里,有时我会遇到地精,他们是比我矮很多的小老头儿,早上背着小锄头在林中挖水晶,傍晚回到地穴里喝啤酒。他们喜欢讲故事,当他们的脸颊因为酒精涨红的时候,好戏就要开场了。龙的双翼拨开浮云,天空降下了黄金雨,伐木巨人的斧子从不停息,新的城市不断建立,万千世界就这样从他们的口中浮出。

后来有一天,没有故事,矮人拉住我的衣角,手指向山的另一边:“很快,你终要回去 ”他说。

“那是哪?”

“你来时的地方。”

我那时不明白,森林就是我的家,我还要回去哪里。我依旧每天与妖精在林中奔跑,在草地上晒太阳,时间在我眼中漫长又美好。有天我与Roy打赌,看谁能最先跑到森林尽头,输的人要做晚饭。

我朝着终点跑啊跑啊,一头撞上了个黑漆漆的东西。

“这里有个小孩!”那是个人,我从未见过的高大的人,他一把抓住我,向身后同伴叫喊。

“附近刚刚有个伐木工被杀了,你在这里很危险!”

我挣扎着,喊着Roy的名字,他明明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可是转过头,只有幽深空寂的树木。我被大人抓着手,一步步远离森林。这时,身后传来了古老的祷歌,那两个人毫无反应继续走着,只有我听到了,这满含祝福之意的道别词。

我最后被关进一个长着四个轮子的壳子里,不知何时攥紧的左手传来刺痛,摊开一看,掌心是一只被打磨过的小指骨。

“forget me not”上面刻着这样的小字。

黑衣男人们自称是警察,他们把我送进了孤儿院。孤儿院的老师们说我应该是十岁了,他们给我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教我读书写字、怎么迎合领养人。森林的记忆不时浮现于心头,像是一场幻梦。

列表上的地点巡查过大半,一无所获。我有些沮丧了,不再按照顺序,从剩下的地点随便抽出一个前往。

C3区同为自然保留地,这里生活着野生的山羊,曾有过猛兽出没的传闻。路上不时能发现几个破旧的地精人偶,树上挂着各式色彩鲜艳的风筝,一只黄风筝骨架折了剩下布料随风摇摆,像是女孩穿的裙子。大号的布娃娃被丢在树下,碎酒瓶在阳光下闪耀的像是水晶。前面的空地上是个墓碑,逝者名为“Leeroy”,他是这里的伐木人,也正是猛兽传闻的主角。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半个颅骨破碎,胸腔被贯穿,右臂及左手小指缺失。警方最后给出的结论是老虎,但附近的农户说压根没有什么老虎。流言之下,大部分凶手是北方山上偶尔下山觅食的神秘猛兽,小部分则是嗜血的妖精所为。

我发现自己正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引导着前进,像是一个归乡人,又像是个朝圣者。此刻夕阳被乌云抛过地平线,蒙蒙细雨催出泥土的芬芳。往昔回忆随之不断重叠,我能感受到,这就是我曾经的家。 带着狂喜,我奔向树林的更深处。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绊住我,接着右小腿忽然钻心的疼痛,整个人失去平衡猛的倒下去。我咬着牙坐起来,看清腿上是个捕兽夹,尖齿死死衔住我的皮肉,血与泥混在一起。这大概是……伐木人死后农户用来捕猛兽的。

雨下的更大了,我伸手用力掰铁夹,不住的叫喊着试图减轻痛感。可忽然间心头的寒意冻住了全身血液——刚刚那声低吼不是我发出的。

那声音像是猛兽,可我动不了,恐惧的利爪先于野兽一步扼住我的咽喉。发不出声音,只能盯着那黑暗的林深之处,等待我的死亡。声音越来越近,它们来了,一只蹄脚率先暴露于手电筒的微光下,身影愈发清晰。

啊!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家人们,昔日活跃于怪奇流言中的主演们,此刻悉数登场。

可当他们靠得更近,我看清了,那是怎样的怪物啊!

利齿獠牙,不详的长角,融化般的皮肤,蹄脚式的诡异附肢上沾着可疑的污渍。它们忽然停住,为首的怪物将锋利的右爪收于胸前,腰身前倾,如同一个优雅的古典礼。

像是在为它们最后的信者献上谢意。

我想起那时妖精的告诫,眼前这怪物……或许正是被传闻扭曲的他们吧。这是错位的重逢,我预见了自己唯一的结局,会意的朝它们点点头。

然后,它们伸出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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