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了十几年,我的小狗还没抓到我。
称呼“我的小狗”,是因为没取名字——可能原来是想过,直到发现我靠心想就能让它来。有时听别人呼喊宠物名字,宠物却一直撒欢乱跑,我则为拥有一只独特的狗而欣喜——它不需要喊它的名字,也不用我去找它。
相反,它更热衷于找我。
我稍稍走开,它马上绒毛球似的滚来,紧贴着我脚踝;我把它关进笼子,它会蹲着,用可怜的眼睛盯着我,使我回去安抚它。
它只和我玩捉迷藏时分开。
它原很快可找到我:我一闪过关于它的念头,窸窸窣窣的狗毛声就传来,它从转角里欣悦前进……
除了一次,我偶然地学狗一样爬下,它找不到我了——也许是找寻过这个位置,过来轻轻嗅过。自始自终,我四肢着地,在它眼中和隐身无异。
是的,那次捉迷藏,延续十几年,一直到如今。
那天很热,也许是夏天,我不知道——当我看日历时,它猛然把口张开,涌出了连连的汗水。
“你热吗?”我在心里发问。
它飞速地抖动着头,掉下了不少毛。
“我们玩捉迷藏吗?”我想。
它伸出了一只爪子,在地上划了一下。
我把它拉了出去,拉到一个很远的草原。
它照例趴在地上闭着眼,默默地等一百秒。而我向另一处跑去,等它站起,才停下。
空气闷热,风如固体翻滚。我看着疾风吹劲草,看着它像马一样驰骋。
“你要来了吗?”我想。
它飞来,撞到我的腿上。
我摔了一跤,四肢朝地。
那时,它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不解和彷徨。
它跑开来,和我保持着很长很长的距离。
“过来啊。”我用口说。
它不动。
“来啊。”我愈发小声,想营造出某种氛围。
它忽然睁大了眼睛,用看着怪物的神色惊异地瞪着我;嘴也前所未有过地咧成血盆大口,露出几颗没有成熟的乳牙。转瞬间,它哀嚎了一声,远远离开。
我想要站起来,手脚却被固定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狗!狗!狗!”我呼喊着,远方的狗群暗暗流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应。
那是被留在这的第一天,我在等我的狗。太阳升起,我只看见它在远山上,扮一匹狼,凝视着我。
一整天,我们对望,它不前进一步,而我也没有。
我是不行,而它是不想。
我被困在这里了,它也是。
夜色交织上来,它向着月亮嗥叫,引起草原的荒原狼群起而嗥。
“你要融入这狼群。”
可是我没有看见一只狼,它们也许不存在,也许是我的臆想。
第三天,它变成了一个瑜伽球,嗡嗡响着,引起一群瑜伽球响。
“你要融入瑜伽球。”
可是我没有看见一个瑜伽球,它们也许不存在。
第四天,它变成了一个桌子,嘎吱嘎吱作响,然后是一片桌子坏掉的声音。
“你要融入桌子。”
可是……
第二年的第一天,土地上的虫子忽然和我说话了。
“这个一定是食物吧。”蚂蚁说。
“不,是人。”屎壳郎说。
“他那样爬着,是狗。”螳螂说。
于是一群虫子开始笑屎壳郎。
我发觉手可以动了,便轻拍螳螂,他马上不说话了。
他们又开始笑螳螂,视屎壳郎为智者。
“这群虫子好讨厌。”我心里想。
它们瞬间消散,没有来过的痕迹。
第三年,我差点就要忘记狗了,土地上长出了一些植物,在谈天。
“那是一株玫瑰。”玫瑰说。
“不,是根杂草。”杂草说。
我用手拍拍杂草。
“是一根可以动的杂草。”他不悦地改口道。
远方的山上,它疯狂地吠着,叫着我不要和这群植物说话。
“他比杂草高。”杂草道,“一定是用了太多的农药。”
“那时确实。”我身后的声音说。
“我说过。”杂草不动声色道,“我是对的。”
“他们不存在。”狗喊。
草原上瞬间空无一物,除了我。
第四年,草原上长了很多显微镜。我透过它们,看见镜头下的草履虫在不断交谈。
“你好。”某草履虫说。
我迟疑着这是不是和我说话,另一只草履虫就开始应答:“你好。”
它们缄默地游了过去。
“他们不存在。”狗对我喊。
随后草原空无一物,除了我。
第五年,草原上长了很多人。
“他们不存在。”狗对我喊,而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发生。
他们的身影化为乌有,渐渐地隐形在空中。
“他们存在。”我说。
他们开始存在。
“不。”狗呻吟着。
“好吧。”我说。
他们就重新开始消散。
“下不为例。”
但是草原上再也没有长过人。
……
那是第十年了,我一直在等,等草原上再长出什么东西。
他们可以是任何东西,除了人。他们生长,他们消亡。他们来,他们走。
“他们不存在。”每次,狗都这么说。
草原上长出了一群狗。
“我当时说你要融入的,你现在成功了。”
可是我不是。他们有尾巴,会吠……我是人,不过四肢朝地罢了。
它看上去很高兴,但并不过来。它高傲地望着这边,似乎藐视着他们。
“你会长出尾巴。”
“我不会。”我倔强地道。
狗群消失的第一天,是我一个人在草原上的三千六百多天。我忘记了每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忘记了每一个小时的六十分钟。
草原惩罚我,我不认输。
一年到底有多久?
一年好比一座高楼大厦,楼下的人看着楼顶兴叹,楼顶的人倒觉得上来很容易。没有过去的一年是很长的,过去了的一年则短。
尤其是每天都完全一样的情况。
它的四肢似乎也进了土壤——大概和我一样固执。
它看见我,但是没抓到过我,这局它没赢。
我们僵持着,但它在远方聚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把无疆的空留给我。
这不公平。
我却没有办法改变。
一年又过去了呢。
草原上早在几天前就有了发芽的趋势。
狗恶狠狠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变成他们?”我在心里问。
“因为我不是他们。”它回答。
“可是你昨天变成过筷子。”
“那个也是我。”
草原上长出了筷子。
它默默看着林立的筷子:“我不是筷子了。”
“你说过你是的。”
“我过去是的,现在不是了。”
当筷子也在草原上消失,我就知道这会是一场持久战。
结果有二,我变成狗,或者它变成人。
它从来没有变成过人过,也许是不会。我对这块不熟悉,不清楚变成人是否容易。
人是高贵的动物,可以忍受得住很多。也许这个世界可以打败一个人,这个人却远远高贵于打败他的东西。
我的狗,没有当人的本事。它不懂得收敛,只把自己的一套强行加在我的头上,让我忍受狗的一套。
我有当狗的本事,可是我不会是。如果一个人看见过阳光,他如何忍受得了黑夜?
当傍晚的夕阳如期而至,我听见远方我看不见的狼高声唱着狼王的赞歌。
它唯一的失误,是它没来得及变成狼。
狼们散场,留下它一个。
它竭力想要跟上族群,却被土壤的镣铐禁锢在土地里。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
它唱歌。我关上自己的耳朵,完全不听它唱了什么。
白天来临,我看见了它的憔悴。
当新的一年来到,我比它好更多。
第十五年,它投降。
那正好也是一个夏天,草原开满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