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德耶赤脚站在地上,耐心地煮着一锅肉汤。肉的香味从水面上飘出来,油的气味开始弥漫在空气中。她不停地用铁勺搅动着锅里的肉汤,勺柄上还沾着的宰杀时留下的血迹,和法德耶指缝里的污泥一起被她搅在了肉汤里。她耐心地从锅里舀起一勺汤,然后放到嘴边,极缓慢极缓慢地吸着滚烫的肉汤,直到干裂的嘴唇已经被肉汤润湿,裂开的嘴皮也被浸透后才停下。她仰头张开嘴,呼出了一阵热气。
法德耶在做午饭,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午饭,吃完后,家里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吃了。于是法德耶恋恋不舍地吮吸着自己那沾着肉汤的手指,把污垢、泥土里的盐分和汤水一起吸到肚子里,耐心地用舌头接触着手指。这是一种对盐分的眷恋。
放在锅边的是一个烂木墩,墩面上面还沾着刚宰杀时留下的鸡血,旁边的沙地上放着一把没有刀柄的菜刀,刀刃已经明显钝了。等到法德耶吸干净了自己的手,就站了起来,把刀从沙地上拿了起来,放到屋角的木桶里。然后回头站在锅边,继续慢慢地搅动着锅里的肉汤,看着锅里的白肉开始顺着汤勺旋转,散出一阵又一阵的白沫。
斩下的鸡头就放在土灶上,圆圆的眼睛直视着法德耶,脖子上已经是干掉的血痂和碎骨。
屋外的太阳越升越高,燥热的空气和灶膛里的火混杂在一起,让法德耶不停地流汗,汗水几乎把她脚边的沙地浸透了。一群蚂蚁开始绕着她的脚趾爬动,成群结队的,像小人国的军队,开始吸食着汗水里微弱的盐分。
法德耶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的丈夫,孩子,死在了屋外沙漠的烈日下。她一个人蹲在自己的茅草屋中煮着今天的午饭,一锅肉汤。没有任何调料,只有一块白肉,是一块很白的鸡胸肉。
肉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法德耶放下了手里的汤勺,把脸上的汗水用抹布擦干净。她低头看了看抹布上一层的黑泥和油渍,又继续擦干了自己的双手,然后是裸露的乳房,腹部,双腿。她褐色的皮肤上沾满了油渍。她没在意到底出了多少汗,只是觉得抹布已经变得沉甸甸的,吸饱了水。于是她把布裹在墙壁的铁钉上,继续搅动勺子,煮着肉汤。
屋外是极耀眼的阳光,烈火烘烤在滚烫的沙地上,几乎要点燃茅草屋顶。一阵腐烂的闷热味开始飘荡。
被焚烧着的沙地开始散发着一种烧焦的气味。法德耶用力地吸着鼻子,然后用力地呼气。她把大拇指按住自己一个鼻孔,然后用鼻子用力喷气,试图摆脱难闻的气味。
墙角里放着一个木桶,在桶壁上沾着未腐烂的黄白色的鸡毛,还有暗红色的,粘稠的血。它们在屋角发出滚烫的沸腾声,回味着开水混合着鸡毛的气味,还有粘稠的血喷射而出,弥漫在空气中的气味,这股扑鼻的血腥味充斥在屋内。
汤终于煮好了。法德耶用汤勺把那块白肉捞出来,放到土灶上的一个洁白的陶瓷盘子上。白肉在空气中冒着一阵略有略无的热气,温热着冰冷的瓷盘。法德耶把灶台里的火用灰盖小了些,只留下一些火苗,然后把锅里的汤舀到一个洁白的陶碗中,上面安静漂浮着一层白沫和油脂。
法德耶几乎是虔诚地端起了那盘白肉,放到了茅草屋里的木桌上。木桌上放着一个纯银的胡椒瓶和盐瓶,一对纯银的刀叉,一支纯银的烛台,上面插着三只还未点燃的完好的洁白蜡烛。桌面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带金边桌布,盘子就被放在了桌布上。法德耶先放上了盘子,然后是那碗肉汤,所有的一切都在冒着一阵香甜的气味,一种和谐的气味,独属于肉的清香。做完后,她从灶台里掏出一根快要熄灭的木棍,点燃了三只蜡烛,把茅草屋本就明亮且炽热的空间照得更显温热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圣洁了。于是她坐了下来,开始饭前祷告。
“请宽恕我的孩子,因为他并没有机会吃下这样一顿饭。”
“请宽恕我的丈夫,没有他我吃不到这样一顿饭。”
“请宽恕我,因为我是受益者。”
说完后,法德耶开始用她那曾沾满鸡血的双手握住了纯银的刀叉,刀叉洁净的表面沾上了她手指上的污垢。她轻易地划开了肉皮,然后把切开的小块放到了嘴里,开始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白肉。肉块里面的汤汁被牙齿挤压出来,然后流淌在她的早已枯干的牙龈,舌头,舌根,咽喉上。肉块被牙齿咬开,撕下细长的肉丝,然后挤到了法德耶疏松的牙齿间。切开的肉块里早已没有了血,但她依旧咀嚼出了一股浓郁的血味,肉块在嘴里被牙齿咬开,爆炸。她用力地咽下了第一口肉,然后把剩下的肉渣放到牙齿左边用力地咀嚼,之后又被裹满唾液的舌头推到右边,直到肉变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她才恋恋不舍地用力吞了下去。法德耶能感觉到,被水煮过的肉块在她的咽喉里带着如同刀片切割一般的触感往下滑动,直到到达胃部,然后开始滚动,消化。
于是法德耶又吃了一块,然后又是一块。她渐渐习惯了这种洁白的餐具,开始变得很熟练。法德耶慢慢地用到切开肉的筋,然后放到嘴里咀嚼,吞咽。然后是重复以上动作。中间,法德耶往往还喝着肉汤,汤表面上飘着的一层白色的血沫,也被一起喝进了她的胃里。法德耶的咽喉开始散发出一股血腥味。
吃着吃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或许自己是一只鸡?而她还没来得及否认这个想法,伴随着这个念头来的胸口的剧痛,以及行动的不畅就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原本已经能够熟练使用的刀叉突然变得很不顺手,她的手指则开始不自觉地并拢在一起。法德耶努力握紧了手里的刀叉,然后她的眼角不自觉地流出泪水,滴落在了肉汤里。在片刻之后,这股剧痛便消失了,但这个诡异的想法却持久地笼罩在她的心头。于是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汤,把混着自己泪水的汤喝下,试图忘掉这件事。
漆黑的蚁群开始出现在她的桌下,那里有她滴落的泪水。它们在舔舐着泪水中的盐分。
或许我是一只鸡?法德耶不敢再去想,于是她不停地喝汤,喝汤,直到白色的陶瓷碗中的肉汤已经被喝干了,几乎要咬碎白色的瓷碗。于是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锅里再舀一碗汤来。
在她站起身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欲望开始笼罩了法德耶的大脑:她想要变成一只鸡,而且是一只老母鸡,很大的老母鸡,曾经下过很多蛋的老母鸡。法德耶感到欲望越来越强烈,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于是她放下了手里的白碗,开始不停地想。是的,我想要变成一只鸡,要有着肥胖的白肉,白色的鸡蛋,在白色的血沫里,在白色的盘子和碗里,散发着白色的雾气,流出白色的味道和血,还有白色的光。想着想着,法德耶不自觉地跪倒在地,双眼紧闭,她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直到一阵瘙痒开始从她的手臂传出,然后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手臂上出现,钻心般的痛苦,难以忍受的撕裂感。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法德耶的正忍受着剧痛的双臂上开始生出了接连不断的白色羽毛,或者说是鸡毛。而在她的脚趾上,则开始生出一层松弛的鸡皮,然后是脚掌,脚踝,小腿。最后她全身开始生出了白色的鸡毛,她的咽喉也开始不自觉地发出“咯咯”的叫声,就好像一只真正的母鸡一样。法德耶把自己手臂折起来,靠在身体两侧,然后踮着脚,用前脚掌站了起来。她前伸着脖子,仿佛已经切切实实成了一只硕大的母鸡了,她开始发出“咯咯”的鸡叫声,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啼叫。尔后,她转向了屋外,开始对着燥热的沙地咆哮,用已经嘶哑的喉咙奋力发出母鸡的叫声。
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只鸡。然后一股强烈的想法冲昏了她的头,让她感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于是她冲进了灶膛里,把火炭上的热灰裹在自己的身上,让鸡毛开始烧了起来,灶膛里的火也被这阵搅动弄得更大了,轰然的火苗映照得白色的餐具变成一大片红色。法德耶一直等着火焰几乎烧尽了自己身上的毛,连原本裹在身上遮羞的衣物也被烧尽了。然后法德耶便跳进了原本煮好的肉汤里,让烈火将自己煮成一锅浓汤,白色的肉,白色的肉汤。
这一锅肉汤,确实是好肉,确实是好汤。
最终,法德耶便死在了烈火造就的炼狱之下,与丈夫合葬,孩子回归了法德耶的本身,不再作为她的祭品。法德耶死后,茅草屋便被天神命令大风摧毁了,因为神已厌倦了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