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文学报特刊》:评述霍尔特•塞尔柱之作品《无定形的玫瑰》,并移译巴安思诺尔特斯诗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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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那种可以迅速写出一篇糊弄事的专栏文章来混饭吃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更愿意去评论那些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可这次《朝颜文学报》的专栏作家没办法继续创作了,我也就只好负起自己的责任,临危受命来写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填补专栏的空缺。

所以下面我要移译四首原始乌拉尔语的诗歌。它们的作者是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巴安思诺尔特斯,而这些诗文原本被收录在霍尔特•塞尔柱臭名昭著的传记小说《无定形的玫瑰》当中。

在所有用原始乌拉尔语写就的文学作品中,《无定形的玫瑰》无疑是最为令人作呕的。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塞尔柱先生的自传——《阿尔及利亚,我的故乡》(他出生在芬兰的卡亚尼,生长在图书馆的某个阴仄的片区,从没去过阿尔及利亚)。

塞尔柱先生作为一个美学主义者,让自己扭曲的美学观念入侵了自己的史学研究,他自称这册关于巴安思诺尔特斯的书是一本“史学专著”,但每个读过这册书的人都会明白,这只不过是一册充满臆想的奇情小说。巴安思诺尔特斯是斯忒城最为著名的歹徒。作为一个变形生物,他擅长用不同的形态潜伏于都市之中袭击人类,夺取对方的身份或财产。他在少年时期,就是一个经常从斯忒城跑到人类聚集区去实行各种犯罪活动的危险分子。而似乎是因为巴安思诺尔特斯卓绝的犯罪天赋,他几乎从来没有遭受过实质性的制裁。他十八岁前所犯下最严重的罪行是偷车,但等到他死时,已经是一个杀害了291名人类和21名其他智慧生物的连环杀手了。

在描写这样一位卑劣的恶棍时,塞尔柱先生却刻意无视了所有针对巴安思诺尔特斯的负面批判,而倾尽全力将他描写成一位对抗庸凡世界的英雄。也许我们可以从塞尔柱先生的生平中找到他创作背后的缘由:

塞尔柱先生曾经离开图书馆,加入了混沌分裂者。其后,他又对混沌分裂者的方针失望,投奔了蛇之手。再之后,他又被蛇之手赶出了组织,在图书馆中流亡。他对于“秩序”似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无论在哪里发现了“秩序”,他都不由自主地要站到秩序的对立面去。

在《无定形的玫瑰中》,他这样臆想了巴安思诺尔特斯的心理状态:“刻意制造的秩序性是没有美学的容身之地的。秩序不存在于绝对的秩序中,也并不存在于单纯的随机性中。当我不断破坏秩序时,那些不断试图重新建立秩序的人们,就在我的授意下创造出了美的价值。”

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可以理解塞尔柱先生这段美学理论,但这又似乎确实是他的心中所想。他本人没有勇气亲自去破坏秩序以呼唤修复秩序的人来“创造美的价值”,于是他只好讴歌巴安思诺尔特斯,将他塑造为一个英雄,对抗庸俗的英雄。

此前,塞尔柱先生出版了自己的书信集《我的语录》,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作品是美国作家奥康纳的《好人难寻》。在他那些令人烦躁的书信中,他不断地暗示一件事——《无定形的玫瑰》和《好人难寻》是一脉相承的。

基于某种对禅宗的(几乎是洛夫克拉夫特式的)错误认知,他称《好人难寻》中的那位“被弃绝者”是“佛的恶相”,因为他在依靠“赋予死亡”来给予那些愚昧的登场角色们“顿悟”。塞尔柱先生称之为“杀禅”。不过,如果他所讨论的对象仅仅是《好人难寻》,那么严格来说,我很难简单地判定这种观点是错误的。

但他对《好人难寻》的所有分析,都是为了将这些分析套用在《无定形的玫瑰》上。在他的笔下,巴安思诺尔特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赋予那些庸凡者死亡,以此令他们顿悟的圣僧。标题“无定形的玫瑰”也正蕴含着这样一层含义:一方面它指巴安思诺尔特斯是一位玫瑰般美好的变形生物,一方面则是指……

“……菩提本无树,玫瑰本无形。而我,恰是那无形的玫瑰。”——《无定形的玫瑰》第三章

塞尔柱先生对佛学的理解是如此扭曲,以至于我怀疑,如果巴安思诺尔特斯的确如塞尔柱先生发明的那样是一位“圣僧”,那他首先就会跑去让塞尔柱先生好好“顿悟”一下。

巴安思诺尔特斯酷爱写日记,原本存世的日记至少有三十本。塞尔柱先生为了创作这本书,斥巨资将巴安思诺尔特斯的这些日记和全部副本都买了下来,然后在他完稿后的第五天,这些原始文档就因为一场意外的火灾而化为了尘埃。也许是某位神明和塞尔柱先生一样,不希望那些日记会暴露出一个残酷的连环杀手,而破坏了《无定形的玫瑰》所塑造的构图,因此降下了天火来湮灭证据吧。

这场火灾确实使得《无定形的玫瑰》有了唯一的价值——它完整地收录了四首巴安思诺尔特斯的诗,那几首诗是他仅存于世的文章。这四首诗的风格与塞尔柱先生的一贯风格并不吻合,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是出自巴安思诺尔特斯本人之手。和任何一个地区一样,地球上同样生存着很多非人类智慧生物,可对于他们独特的文化形态和文艺创作,却鲜有人研究。巴安思诺尔特斯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研究对象,但至少是其中一个值得研究的对象。

提供了这四首诗的原文,就是《无定形的玫瑰》唯一的价值。

尽管塞尔柱先生的传记小说满是谎言,但至少这四首诗出自真正的巴安思诺尔特斯。
尽管巴安思诺尔特斯是一个卑劣的恶棍,但至少这四首诗比塞尔柱先生的任何一个标点符号都更有“美的价值”。

我们一首一首来看。


枯草

冬夜的风吹过荒原
寂寥的星伴我安眠
旅人啊旅人请带我去一处庄园
据说在云海上的山巅

风在我的周遭摩挲
声音像祈祷的咒文
残叶堆积磊磊落落
像被负心人抛下的幽魂

旅人啊旅人能否带我离开
在下一场雪来临之前
离开未融的雪中同伴的遗骸
离开死亡占据的荒墟之间

作为报偿我会为你进述
另一些旅人的所闻所见
你可听过一只垂死的苍鹭
如何在秃鹫的口中脱险

你可知道有位殉道的少女
也曾在我身边留驻
她死去那天是难得的暴雨
裹着亚麻布的身躯在雨中抽搐

她说万物终究会被遗忘
唯有真理与信仰常保光芒
她说死去无妨 然后吞下砒霜
暴雨熄灭烛光 留下遍地肮脏

你可知道教堂边树上冻僵的乌鸦
曾去过遥远东方的古刹
也见过海边巨大的木马
最后却冻死在这干枯的树杈

它说远方有一处庄园
坐落在云海之上的山巅
那里远不像这般荒蛮
四季总有繁花芊芊

可旅人啊旅人这属实可笑
那些话就像诅咒的歌谣
我闯入了迷途 仍惊不醒迷惘
我不曾被记住 却不想被遗忘

冬夜的风吹过荒原
旅人啊请伴我安眠
群星啊群星请带我去一处庄园
据说在云海上的山巅


这首诗应当是巴安思诺尔特斯少年时期的作品。那时他确实有些都市游侠的风采,而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恶棍。只不过“唯有真理与信仰常保光芒”这句话有点令人困惑——对于巴安思诺尔特斯来说,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信仰?难道在他那套完全出于兽性本能的行事作风之下,其实隐藏着一套信仰吗?我认为的确是这样的。这一点我们放到后面再说。

我更在意另外一件事——当时,少年巴安思诺尔特斯所渴望的那处高于云海庄园中,究竟是一副怎样的风景呢?但这恐怕只能是永远的谜团了。


无题

人类的聚落正办着祭典
白磷弹划过夜空绽放在地面
那是他们年关的风俗
下班夜行的单身女子
看到楼宇间有鲜艳的花火
她死去时虹膜上铭刻着
光芒闪耀的夜空
夜空下凶手躲在低矮的树丛
他想起那些被斩首的义士
与被枪决的罪人
也都要度过平庸的绝望
那片灌木丛被火焰喷射器烧尽
殉道者们燃烧着呼喊着
他们看到天国之门中有着
不存在于世的颜色
那是画家自杀前看到的颜色
他想着即使不幸活下来
也无法描绘这种色彩
那颜色充斥在天空陨落的夜里
多虑的宗教家坐在广场上
也许死亡远比生存能保全尊严
但生命中没有什么不是荒谬的
那只在精液中溺死的鼹鼠
和远方的宗教家产生了超距共鸣


也许读者诸君注意到了,在翻译《枯草》时,我刻意还原了巴安思诺尔特斯那种造作的韵律。少年时期的巴安思诺尔特斯似乎还留有用理性去矫揉造作的余地,以至于《枯草》显得格外工整。而撰写《无题》的时间点,按照《无定形的玫瑰》中的记载,是在他第一次杀人之后。尽管我十分怀疑那本书的可信度,但在这一点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我们可以看到巴安思诺尔特斯那种难以平息的激情和逐渐狂乱的格律,可在他的字里行间,除却那些血腥,还有很多奇怪的哲学思考。在《无题》中,巴安思诺尔特斯提到了一种“无法描绘出的色彩”。这也许并非是一种真实的色彩,而是一种他对于“无法具现化的体验”所怀有的求索之心。

在这些杂乱的意象之中,我很在意“那只在精液中溺死的鼹鼠”。如果选择相信《无定形的玫瑰》中的记载,那么从写出这首诗,到他真得被装在避孕套里溺死在精液中,中间至少间隔了二十年。在我选择用那种手段杀死他之前,也当然从来都没有读过他日记里的那首诗。

也许这句话是塞尔柱先生篡改的,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我两个都不太想要相信。

回到正题。关于“无法具现化的体验”,在巴安思诺尔特斯的第三首诗中描绘得更加明确。


波若,或某个领悟

在一只猫的脑海中
某天忽然萌生了
某个伟大的念头
但它不通文字
也未曾学习言语
那伟大的思想
凌空架构在
意识的海面之上
那卓绝的领悟
是混沌中的晶玉
超脱了语言
和图像的壁槛
凌绝于万物之间
语言的理性会毒害它
图像的具体会消灭它
若想要靠以心传心
则要用几万年去磨合
幸而它无法意识到
因思想无法得以传达
而产生的绝望焦虑
所以它躺在午后的沙发上
任由阳光抚摸脸庞


我怀疑就是这首诗催生了塞尔柱先生笔下那些自己发明出来的禅宗。《无定形的玫瑰》中没有记载这首诗的创作时间,但应当已经是相当晚期的作品了。巴安思诺尔特斯的这首诗完全没有任何格律,而选择用自由的诗句来描述一种自我追求的境界。也许我们可以认为他所想要追求的境界是那块“混沌中的晶玉”,塞尔柱先生就是这样认为的。他笔下的巴安思诺尔特斯是“想要获得大觉悟的”。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甚至于,也许我的观点才更为接近塞尔柱先生心目中的巴安思诺尔特斯也未可知。我认为巴安思诺尔特斯想要追求的境界是“任由阳光抚摸脸庞”。巴安思诺尔特斯的杀戮确确实实是一种自以为的“杀禅”,因为他确实认为自己已经是“大觉悟者”了。他是在以“大觉悟者”的身份,去传递那些他心目中无法靠语言来传达的思想。而杀戮就是他所采用的途径。他因为这种无法传递自己深邃思想的绝望焦虑而备受煎熬,因此极度渴望着能够像他笔下的那只猫一样,安然地接受这种思想无法被传播的命运。

但其实我们都能搞明白,他这只不过是表达能力低下罢了。只有塞尔柱先生不明白。

然后,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最后一首诗吧。《无定形的玫瑰》中说,这是巴安思诺尔特斯的最后一首诗。这的确是。


死去少女的触技曲

献给安原铃

群青色的天空洒下黄昏
苍鸦呼唤着石灰色的夜
六月午后沸腾的柏油路
每条都将在月光下凝固
沾染着或红或绿的污迹
(来自昆虫、蟾蜍、或腐尸等等)
又被穿长裙的少女践踏
(长裙是化工造的黑,血液是深夜造的蓝)
承载了污迹的这条道路
万年后便是另一道污迹
其上跃动的生灵
其下掩埋的尸骸
不会有任何差别
这颇为令人忧心
踏过了污迹的那位少女
(搅动着周遭清洁的空气)
总会成为病床上的老妪
(我能看到她鼻腔中绿色的脓血)
所以她应当
长眠在此时此夜
再不必腐朽发臭
于是我们相互成全
相互给予救济


这可能最能体现巴安思诺尔特斯思想的一首诗了。他想要用自己那套“杀禅”去阻断他人走向庸凡的旅程,让人的肉体可以免遭腐朽,灵魂可以免遭侵蚀……他活在自己的弥赛亚幻想之中,不断地重复着杀戮,却意识不到真正浅薄的人恰恰是自己。

他说不出自己“深邃”的思想,却从不去质疑自己的智慧。他看不到灵魂上的光亮,却从没想过是因为自己眼盲。这首诗中所暴露的讽刺性,几乎令我想要认定它是一首好诗——如果它的内容不是关于我妹妹的死,那就更好了。

那么本篇填补空缺的专栏文章就到此结束,衷心希望还能与《朝颜文学报》的读者诸君再会。

(专栏作者:霍尔特•塞尔柱 安原结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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