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逐者殇,鹿未失。请君且听鹿鸣。
它的眼眶随风而走,茵绿的草汁溅在蹄上,赘肉令人生厌地在腹处。它以未老去,却也从未感到过如此颓虚。
血已经源源不断地流淌好一阵了——起码两千多年?它单调的大脑无法思考太多的问题,一如那些火炮——还将继续逃逸。点变成线。
土地并不湿润,湿润它的是别物,鲜活的红细胞在几分钟内死去,永远遗留。它从未思考过“永远 “是否适合,但知道的是那些点渍所能看到的极限仍是洒上绯红的泥土。钢铁驻扎于深处,蒸汽无处泄露,灼烧它的蹄,粗暴地掀开皮毛填充空腔。胃袋和肺叶不知所踪, 它能清晰地感受到奔跑时几根助骨深深扎入内脏。 它还能够活着,因为尚余脏器可以流淌。
幻想肆意填充于死角,那么对它而言即是整个眼眶的恐怖。它的眼珠——被遗失于某处的无根源的过去,无法扭头寻找。身后紧跟的野兽纵难以匹及心跳,从而制造出不存在的斯吼。在某一刻,或许是每时每刻,它突兀认为自己也曾熟于咆哮,麻木的腺体仍能分泌出激素令它感到屑然。
它不清楚是否还在土地上奔跑.因为它的蹄子开始磕在坚硬的器物上。它紧贴身侧不知名的硬壁奔跑,削去脊部的皮毛,能感受到哪里凸起哪里凹陷。骨骼与硬物刮擦之音循循诱导,野兽们歇斯底里地狂欢。
这确定是一面岩壁。石砾欢快地填充入眼眶,它眨不了眼。腹部开出密集的创口,皮肉外翻如精心点缀的蕾边。它庆幸小肠在某处被挂住并扯去,哭泣舞蹈为那摇摇欲坠的胯骨。
仅剩一对角,竖耳聆听周围的哀号,失明令它宛若处于失重下,如醉酒般跳踉。弹片在血酿中飞荡,火药封其口,熬出的是三十万皮囊的腥臭与冻土焦炭的相拥。星辰拉开双臂企图阻挡来自亿万年前的泪光,血肉揉成一团,细胞为他们的信仰化作养料。风奔向想要毁于一旦的太阳再被肢解碎尸,最后响彻于空腔的是愤怒的嚎叫。
一路上它拾取自己的脏器,眼珠重新钉入眼眶,天上秃鹫坠落于地,四只铁蹄毫不留情地自上踩过践踏,一如往昔的自己。身后的蛮貊相继跌倒,贪婪啃食的却是泥土与蹄印,丑恶暴戾之族只能永远困于囚牢,为它们直至今日未能理解的现实
失鹿怎能逐?
无主之鹿非无主 ,鹿鸣非呦呦。
它站在战火洗礼过的泥土上,四肢牢牢嵌入地下。它甩了甩头,沾染血液的角对准驰骋过的虚空。
张开嘴响起的声音如鹿鸣,如号角,如惊叹,但绝非泣歌。
散落的血液从曾经过之地汇集而来,浩荡如千军万马。殷红的血珠遮天蔽日,星辰再无法阻挡其锋芒,叹息着离开不属于它们的位置遁入地下。
血液奔腾欢唱着,无数交叠的声音如惊雷震动寰宇,拂过其耳颂扬宣告着同一个名:
中国。
它们如新生的雏鸟簇拥在它的四周,聚成无数双苦难而鲜活的手,拥住它的身躯举向天空,火山喷发的轰鸣即是他们渴望的祈求。
请君倾耳听:
修我戈矛,修我矛戟,修我甲兵。1
地上匍匐的生物瞪大双眸,其映射的是仅在它们过去遥远记忆中存在过的狰狞巨兽。
龙仰起巨硕的头颅,发出自苏醒以来的第一次怒吼。
它当与子同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