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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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支车队行驶在戈壁滩上,如同一只蚂蚁在土壤中啮咬出一条道路。

车队内由吉普车组成,轮胎笨重而粗糙,有着象皮纹路,车身漆面斑驳,近乎剥落殆尽,露出伤痕累累的铁板,同风沙一般焦黄内透着锈红。车头上的标志布满沙土和锈迹,拼凑出一个有着凸起的双环。车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黄沙,从橙黄变化到橙红,有时会掠过一小片绿洲或是仙人掌丛,多半是蒙着灰和黄的淡绿色。早晨和傍晚的天色没有什么区别,唯一变化的是云的轨迹。

这样的旅途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天,只有探险队员手中的电子时钟提醒着时间的流逝,还有断断续续的卫星导航电子音,在前座上,便携导航仪的屏幕通过缆线和收音机旋钮缠绕在一起,为车队上的人们提供一点点安全感。

“距离目标地点…还有约…五…十…千米…”电子音又一次响起。它的声音就好像一截漏气了的喇叭吹出来的调子,别扭,怪异,但也正确。

车队里没人说话。车队成员的脸色凝重,表情各异,不时有人看向导航仪的屏幕,地图上蓝色的箭头一直向前,延伸到戈壁内几十千米处。一片又一片的云向后飞速略过。

戈壁中始终风平浪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队共用的通讯器中传来一个声音。

“这里。向右转。”声音僵硬,死板,灵动性尚不如导航的电子音。没人出声回应,但车队动了。云在天空中调转了身体,沙丘为他们而变换了方位。

车队继续行驶,直到无法继续行进。

人们下车检查。厚重轮胎陷下了沙子。发动机的怒吼也无济于事,那声音里开始夹杂富有颗粒感的砂砾磨蹭声,如同风从沙丘上扫下,轰鸣同车轮一同越陷越深。地面上的人们低矮下去,逐渐与黄沙合为一体,他们脸上的表情木然。

距离车队不远的沙丘传出厚重的低鸣。伴随着漫天的棕黄飞沙,基岩崩裂,卷起的岩石在空中碰撞,击打出雷霆响声,陷入沙地的身躯如同泥俑一般石块状地静止,下一秒就在狂啸之中灰飞烟灭。天空中阴霾压近,黄沙同碎石一同逼近车队,队列末尾的那辆吉普车突然开始吼叫,不知怎么挣脱了脚下的束缚,向来时的方向疾驰。海啸状的沙石从它面前喷涌出地表,车辆冲进其中,被甩上天空,最后在狂暴的砂砾中消失无踪。

车队行驶的痕迹截止在了戈壁的某一处。如同被鸟儿啄食的蚂蚁在土壤中留下的细小通路。


* * *


审讯者坐在林安对面,托着下巴,“嗯,事情的起因我了解了。”他翻看着档案,“你们在戈壁科考的时候遭遇了事故,在于既定路线行走的时候遇到了大型的流沙地带,还遭遇了突发的沙暴,对吗?”

他翻着资料,旁边四个书记员默不作声地记录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说起来,你们去戈壁是干什么的来着?”

“去科考啊。我们是去探索一个叫做‘念拉陀’的文明遗址,这个文明在将近一个世纪前被证实存在,但它的残存遗址的大概方位在几十年后才被初步探明。这个文明曾经高度发达,具有相当高的异常应用水准,我想是为了它的科研和考古价值?”林安说,“也可能是为了去搜索遗址里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物件带回来收藏一下。不过具体的方针,说实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领队没和我们明说,毕竟包括我在内我能接触到的平级人员都是前去随行记录的,并不是主要的科考队员。”

林安顿了一顿,“怎么,这些事情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是知道的,我是想看你还知不知道。”审讯者抹了抹额头,继续说,“那接下来问一些我不知道的。”

他翻了翻手边的档案,“这里写着我们在本站点门口发现了你。但没头没尾,基本只有这一句话。能具体说一下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林安沉默了一会,“……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反应比较快,开着那辆挣脱了流沙的车一路狂奔回来的?”

“记录里并没有说和你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什么车。只有你一个人在地上躺着。”审讯者提醒道。

“那我也确实不清楚了。”林安挠了挠头,“这个问题确实是个好问题,可惜我没办法给你解答。自从戈壁里回来以后,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我甚至没有这段我躺在站点门口的记忆,你要问我,我只能认为最合理的推断就是我开着车一路狂奔回来的。”

“……那好吧。”审讯者的神色开始变得严峻,“插一句嘴,如果你还有机会再组织一期科考团前去勘探念拉陀,你会这么做吗?”

林安盯着他,没有说话。

上传日期:2012/09/23


项目相关的研究到今天已经进行了快一个月了。虽不能说毫无进展,但也不能说有何建树。我的身体最近也越来越不对劲了,不仅全身疼痛,甚至觉得肌肉开始松弛。也许在这之后我需要去医疗部门申请一个全面的检修。

不过在这期间,我确信我发现了一些尘封的历史档案。一些对我的研究有害无益,但令我无法忽略的事实。

简单来说,类似的事件应当出现过不止一次了。在那份档案记录的几十年之间,这类事件的出现次数可能甚至不下两位数,死亡者数量则可上百。可上面一直无动于衷,他们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不寻常的事故,每次损失人员都只是随手把他们的记录和牺牲丢进角落,就像把一团废纸丢进垃圾桶。如果他们能早点启动相关的研究,也许这个数字起码要打对折。

这份档案里记录的人员不乏我这样的跨界人员都听说过的知名前辈,很多都是行业的优秀人才,有些甚至能称为天才。都是出道后不久就销声匿迹的传奇人物。现在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哪怕是天才,也只配葬身在戈壁里。

我想我迟早需要一个说法。

审讯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在这期间,审讯者问的问题越来越机械化,也越来越流于形式。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一份目前为止的审讯记录,点了点头。“好,下一个问题。”

“等一下。”林安说。

审讯者猛地抬头,眼中闪出了惊异的光。

“在你继续问之前,能不能允许我提一个问题?”他问。

审讯者把那份记录放在桌子上,直视着他的双眼,“可以。你问。”

“我已经知道了基金会早就对这类事件有所了解。”他说,“那么上面为什么没有即早展开调查?让那么多优秀的人才,可能有机会开拓新领域的人才去经历早就掌握的死亡风险,雪藏他们的牺牲,这就是你们的作风?”

审讯者低着头,十指交叉,沉默。房间上方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和表情。

过了几分钟,或者更长一点,林安开口了。“是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说?”

审讯者轻轻地笑了。他整个人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软了下来,连语气也柔和了一点。“我知道,也能说。”审讯者回应着,换了个坐姿,“我只是不确定这件事让你知道,会不会节外生枝。”

“你如果不说,”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林安的侧脸线条好像突然变得有棱有角了起来,“也许更可能节外生枝。”

审讯者双手扶额,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过了好半天,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之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好吧。”他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你说得对。既然你确实在调查这件事,那对于它背后的故事,我想,你也有相应的知情权。”

审讯者叫停了那些记录员,跟他们使了个眼色,多半是要说一些不好落在纸面上的东西。随后,他从脚下的包里掏出了一大摞文件拍在了桌子上,显然是早有准备。

上传日期:2012/10/14


发现了另一份闲置卷宗。

其中记载的是一个小型科研项目;和其他声名显赫的大项目相比,这份研究成果可以说微不足道。也难怪会被闲置,但其中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似乎是故意为之的。

这个项目的学名是VIII鞍型Δ携带端力场发生器。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力场护盾。和其他被应用在战略方面的护盾不同,这份研究成果的能量输出和覆盖范围都低到令人发指。能量输出只有不到50kJ,这意味着它根本无法防护一些稍强一点的冲击或者切割,更别说爆炸之类的了。它的覆盖范围更是被限定在只能保护携带者一人,整个项目完完全全的意味不明。尽管这种低功率输出也有它的好处,就是能在“电池”容量不需要很高的前提下,保持常驻开启状态很长一段时间。推算也许一个老年机大小的“电池”就足够保持开启一个月?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是开发给员工防蚊的吧,这东西的研发和制造成本可也不算低。

卷宗上记载的内容十分有限。只有它的原理介绍和研发过程,并没有提及它的应用方向和实际应用成果。但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最后一页上有一个“授权批准”和“已投入应用”的印章。批准人是前年离职的执行总监陈念。可这不符合程序,也不像陈念。正常程序里,如果需要这类授权应用的盖章批准,需要写一份特别长的报告,涵盖应用领域、开发过程、预期结果、可行性分析、成本控制等等等等方面。盖章的时候是在这份报告上盖,而且归档的时候,这份报告是要和项目记录放在一起的。陈念本人又是特别循规蹈矩……从不肯逾越程序一步。

隐约觉得和我在调查的事情有细微关联。这几天找找离职后的陈念去问问好了,虽然基金会有离职员工隐私保护政策,可能不太好找。

“总而言之,我实际上看过你的研究日志。”审讯者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面具。

“你不是说……?”

“是。”审讯者走回座位,“作为对你的问询官,我本不应该在问讯之前浏览你的进度,以免出现任何主观方面的遗漏或先入为主。但我还是看了。”他从那一摞中抽出一份装订好的档案,敲了敲桌面,“言归正传,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这份卷宗。你发现了这个护盾项目的研发历史和成果,但你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对吗?”

“是。”林安看起来有点丧气,“调查不出来,线索断了。我去找过陈念,他不肯说,跟我说虽然我从私人渠道打听到了他的住址,但他还是要遵守保密条款。他让我去调查一个叫“念拉陀计划”的东西,搜是搜到了,但我的权限不够,看不了。”

审讯者摊了摊手,“你当然会权限不够。”

他从那摞文件里抽出几张,递给林安,“那现在你知道了。看看。”

林安拿过文件,翻了两下。“应用中的实际形态?”他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这项技术在实际应用时呈现这个形态。”斑驳的阳光在审讯者的脸上晃动,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觉得呢?它像什么?”

“录音笔……”

“嗯。”审讯者的声音显得缓慢而遥远,“那你,见过它吗?”

上传日期:2012/11/27


昨天做了一个噩梦,梦到那场沙暴。这次我的身边没有勘探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独自一人挣扎于金黄色的云雾中。我的肌骨被沙尘研磨,大脑被烈风卷做飞灰。我化为了空气中飘荡的原子,伴随风之海漂泊起伏的泪滴。砂砾化作了我的眼,我的心,我的身躯,我的手足。

从梦中惊醒后,我的肩膀像是要掉下来一样疼。我用力揉了揉,发现居然能搓下来皮肤。下面的肌肉清晰可见,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这怕不是也是梦吧。

可能是我白天想太多,也可能是别的原因。说到底,我好像很长时间没睡一个能做梦的囫囵觉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似乎寻找到了什么线索总是会断掉。我在调查的难道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但不会如此,若真这样,我当初申请调查这起事故的要求根本不会被批准。也许只是我调查的还不够,只是我的能力……还不够。

分给我的团队成员走的也差不多了。我知道他们从一开始也不是真心帮我,只是被调令差遣到这罢了。这么长时间拿不出什么实质结果,他们有机会就走了,很正常。我怀疑是不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在乎这起事故。

距离预定的进度问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总要找些线索吧。最近在研究科考团成员的身份,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方向。不抱希望就是了,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和事故有关系?

但确实有些怪处。在查阅随行人员名单的时候,我发现像我一样的随行人员都是从各个领域挑选的人。有些人,比如我,专精的领域和戈壁科考这个课题其实,如果不是这次随行,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但我们还是被选中了。

查阅这些人的生平档案,能发现他们和我差不多,都是被评价为“综合素质和能力较为优异的人才”,但不是我们这个领域顶尖的人物。属于是,就像我之前认为的,我在行业内能如鱼得水,但行业不会因为有我没我而改变的,这样一种人物。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随行呢?为什么都是我这样的人呢?当时只觉得我获得了一次和专业团队一起增长见识的机会,没有深入去考虑。

另外,在查阅团队物资时能发现,科考团的随行设备中,除了那些明显是用于戈壁勘探的设备以外,每名科考团成员还都被发放了一支录音笔。只给科考团配的,没给我们这些随行者。我还隐约记得这个东西,临出发之前,上面派来的管事的还再三询问他们录音笔是否能正常输出。可我最近去问了很多相关人员,他们都和我说,戈壁勘探并不需要这玩意,至少不需要每人一支,那么多。

费解。

林安的眼神有点发直,显得有点呆滞。他没有回答审讯者的问题。

“见过。”审讯者站了起来,“你是见过这套设备的。你还调查过它,但也没什么结果。但我认为,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你在写下日志上那些文字的时候,还是意识到了一些联系。”

“你发现了这项技术的各项数据都过于刁钻,导致了它极为局限的应用范围。我不相信以你的智商和专业思维,会意识不到它仅有的几项应用可能性,除了防蚊之类无关紧要的功能之外的用途。”

“比如,防风沙。”他在林安面前蹲下,两眼紧盯着林安的脸。“告诉我,你真的没有想过这项技术可能和这支笔有关系吗?”

“我有过,但……!”林安不敢面对他的视线。

“但你不愿意接受,对吗?”审讯者笑道,“你不愿意接受你被刻意置于危险之中,作为棋子随行,被上面以节省成本为由放弃了防护,而你现在还在为他们卖命调查这个事实。”

“我不是为了他们!”林安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有些粗糙。他的额头上有些晶亮的东西,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反射着阳光,十分耀眼。

“不是。”过了一会,他说。

审讯者的心情看起来倒是很好,从他快咧到耳根的嘴角能看出来,“不是就不是吧。不是的话,何必发火呢。”

“再看看这份。”审讯者再次从桌上抽出一份文件,甩给林安,“这就是那份你没有权限访问的念拉陀计划。”

伴随而来的是更加长久的沉默。

上传日期:2012/12/31


他给我看的东西,与其说是计划书,不如说是一份历史。

是一份上面不希望我知道的历史。这是对我愤慨的回应,对我疑惑的解答,对所有曾经牺牲之人的……亵渎。我只能用这个词。

高层们的确,早就对这类事件有所了解。但碍于这些事件发生的频率太小,每次间隔时间又太大,一直找不到什么可行的调查方案。那份文件中明确表示了,之所以调查无法进行,是因为这么多次的事故,没有一个幸存者能成功被接回站点。

文件中详细记录了每一次事故的始末,但总结起来,每一次的过程都类似。科考队在行进过程中遭遇沙暴,随后多数队伍成员离奇失踪,剩余队员在回归的路上失去联系,就此全员损失。区别在于早期技术不够发达,在戈壁腹地能生效的技术并不多,因此记录也完全不具有参考价值。一直到基金会具有在腹地信号稳定的联络技术,记录才逐渐变得翔实起来。根据幸存者再次失去联络前传回的信息,以及其再次失去联络时的背景音,基金会方面推断人员损失的原因是突如其来的沙尘风暴。

尽管没人知道为什么对戈壁经验丰富的科考团会因为沙尘暴团灭,但基金会方面还是开发了能对沙暴进行防御的小型护盾技术。虽然数据低下,但根据他们的研究,这足以应付比常规沙暴强度高10至20倍的灾害。我不确定这个数值是怎么推断出来的,但他们的确这么笃信。为了防止科考团成员出现恐慌,高层在为他们配备这些设备的时候隐瞒了它的作用。

在这项技术被投入使用后,人们的遇难方式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沙暴;在经历沙暴前,科考团成员总是会报告一些“奇景”,例如绿洲,例如地表的水源,例如骑着骆驼的商队。和海市蜃楼不同,那些景象并没有被蒙在水雾之中;相反,他们如此真实,以至于科考团通常会偏离既定路线,朝那里行进。然后在行进的路线中,人们遭遇沙暴,突然失去联系,一切如常。

基金会于是遭遇了和我一样的困境。无头悬案,无从调查起。在那个时间点,精确定位戈壁腹地中消失的科考团的技术还没有被掌握;事实上哪怕是现在这个技术也不是很成熟,不然也不会靠我一个人去调查。

于是基金会想了一个损招。

“看懂了吗?”审讯者问。

“我还以为随行员是跟着去学习的……”林安的锐气已经彻底没有了。

他现在整个人蜷缩在他的座椅上,就像一块干瘪的脱水木块,看起来老了十几岁。不知道审讯者到底给他看了什么劲爆的东西,林安现在表现得有些生不如死。

“他们应该是那么跟你说的吧,去跟着科考团实地学习。但你一个土木工程的跟着跑去戈壁有什么好学的?”审讯者摇了摇头,“不过我理解,这种安排一般会被认为是提拔的预兆,你们这些小孩更可能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当然,你们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但是实际上是……”

“啊,你们是当炮灰去的。”审讯者说着点了根烟。他旁边的那个记录员伸了伸手,好像想阻止他,结果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你不是看到了吗?挑选你们的目的是希望你们能在可能发生的事故中保护并救助真正的科考团员,以留存幸存者。”他接着说,“或者,如果时运不济,科考团全员丧失而你们幸存,你们可以作为幸存者展开调查。”

林安的眼神枯萎了。“所以我……我们从一开始就……”

“从你答应随行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掉进了上头那帮人给你挖的大坑里。”烟雾在空气中升腾飘散,细密的灰与白在审讯者的脸上组成复杂的图腾,“因为你们是炮灰,所以负责这块的那个人没给你们配备防风沙的护盾。我之前反馈过这个事,说既然你们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也有如果你们作为幸存者回来要开展调查的考量,那大家都配一个,增加你们的存活率不也挺好吗?”审讯者吐了个烟圈,“结果被驳回了,说是什么成本控制问题。”

“扯淡。”审讯者说到这一把掐了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基金会不是不在乎那些科考团。你的愤怒用错地方了。”

“那我们呢?”林安小声问道,不知道他是在问审讯者,还是在问他自己。

“你们这种人,社会上一抓一大把啊。每年我们都能招进来几千几万个你们这样的人才。”审讯者哑然失笑,“这是大实话。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调查这方面的线索会断,为什么上头不愿意让你们知道这事儿了吧。”他又点了一根烟,这次他旁边的记录员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生气吗?愤怒吗?不高兴吗?”他抽了一口,问,“这就是我说的节外生枝。”

上传日期:2013/01/01


调查彻底停止了。从主观能动或客观条件的角度上来说都是如此。

“但是,你不一定要一直做那帮人的傀儡,做他们想要你做的事。”审讯者站了起来,又一次凑到林安身边。

“我会给你另一个选择。”他说,“我给你休个假怎么样?就跟上头说你调查到现在毫无建树——”他嘿嘿笑了两声,“你也确实毫无建树——跟他们说造成了资源浪费,建议中止调查。”

林安缓慢地抬头,对上了审讯者的眼睛。

“不用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审讯者说,“上面是很希望你破案啊,但是那是上面的想法。你是被卷进来的倒霉蛋,而且也没啥线索,何必苛求自己呢。你搞了半天,结果一切都在那帮人的掌控中,你不觉得不爽吗?我能看出来你现在很不爽。”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随后一拳砸了下去,“就算你不会不爽,我也会替你不爽!”

这一拳的动静不小。四个书记员吓得不轻,但林安的反应不大。审讯者踱着步子走回座位,两手交叉放在桌上。

“我现在看你就像一个傻逼。”他说,“你的日志里写你有身体部位疼痛,感觉浑身各部位有不同程度的松散,还能挫下皮肤。你说你在调查结束后去检查?”

林安看到他做了一个大笑的表情,“你是不是太高估你自己了?调查结束?”

上传日期:2013/01/01


迷茫。

“还有你之前说的做梦,”他说,“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可能会将你的梦解释为你白天想太多,但我有另一个想法。”

他从桌上那堆东西里找出又一摞装订册,但这次他自己翻开了它,“占星学部在最近的年会上发表过一份报告。当然,你也知道,他们部门在平时闲置的时候总喜欢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也不一定有效果。这次呢,他们说经过研究,具有智慧的生命在一些特定的时刻会看到过去与未来。这种时刻通常是生死的边缘,在这种时候,人们的意志能超越宇宙,连接上藏于虚空中的大数据库,浏览与自己关联较大的数据历史。他们用这个理论来解释走马灯,当然,走马灯的理论原理一直有很多,各个学派都争执了很多年,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我个人当然是对这套理论持怀疑态度,”审讯者放下那本册子,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纸张,“但我想说的是,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不好,看起来的确在“生死边缘”。从沙尘暴中死里逃生,回来之后没怎么休养,就在这将近半年里马不停蹄一直调查这件事。有没有成效先放一边;在我看来,你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只剩一口气吊着了。嗯,你看看你的脸,苍白,干瘪,毫无血色。还有那两个大黑眼圈。我都不知道你这几个月照没照过镜子。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但在我看,你多少有点犯蠢。”

林安已经有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了。他点了点头。

“好了,那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审讯者拿起公文包,“假条已经给你了,在站点里好好享受吧。”

“我还是处于禁足状态吗?”

“……没错。”不知为何,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停住出门的脚步回头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看着林安,“无论如何,都不准离开这个地方,我们随时会继续对你的询问。”


* * *


上传日期:2013/01/01


他在撒谎。

辗转反侧,突然明白了他把卷宗从我手中抽走时我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一直在鬼扯,虽然不知动机为何,但这家伙说的一切都是在忽悠我。

我一直在等,等他对我的失忆进行穷追猛打的审讯,等他怀疑的眼神,等一次全身彻底检查和严厉的测谎,但他没有。

他看似无比重视的核心科考队员,带着护盾和一群炮灰进入了戈壁,却依然全军覆没,唯一的幸存者可能看到了一切,面对审讯却声称自己失去了记忆,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唯一的答案。而且,我不重要,只是他们随手招来的炮灰,即使是对我施行最彻底的记忆增强措施,将我的脑子翻个底朝天,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但他们没有,他们甚至建议我轻松地离开,顺便放个假。

这样的情况,可能性只有两个。一是他们知道我确实失忆了,而且任何措施都不可能挽回。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清楚知道我失忆的原理,至少了解一点我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

第二个可能是,我根本就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所谓随行员,新手,炮灰,都是彻头彻尾的假身份。他们无疑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如果真的出于此原因,他们不愿或不敢轻举妄动,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人?

两个可能性都很可怕,但对我来说,都必须彻底查清楚。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边忍受全身的酸痛,一边在脑中复盘目前的所有线索。

首先,基金会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对这片戈壁的探索。一开始事情似乎很顺利,他们带回了许多异常生物和物品,并有了大量发现,直到1987年的那次,整个科考团消失在了戈壁里,没有人回来。之后的几次同样如此。站点内开始有了怀疑的声音,我看到的那些反对提案应该就是代表,于是整个项目就此停止,直到1993年。

不知为什么,在1993年,站点突然重启念拉陀计划,并同时开始了对防风沙护盾的研究,并在研究完成的同时派出了新的科考队进入戈壁,并保持每年一次的频率,直到我参加的这次。

想到这里,疑点已经十分明显。首先是1993年,念拉陀计划重启,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基金会不会做没理由的事,一定存在一个契机让基金会认为继续向戈壁派人是合理的,甚至是有必要的。

这时我的头越来越痛,开始难以忍受,我几乎以为自己的头骨一定裂开了一条缝,但我不能停止思考。

还有一个疑点,也是我当时在档案室匆匆翻阅时没有留意到的:在我之前进入戈壁的那些科考队是否真的毫无成果?即使什么都没有带回,那么是否有我这样的幸存者?毕竟我只是一介小卒,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甚至没有带标配的防护护盾。从1997年到现在,每年一次的探索中,应该有跟我经历相似的人存在才合理。如果有,他们现在在哪里?

审讯者提供的案卷并不可靠,我必须重回档案室。

如此决定后,我的心绪稳定了下来。但高强度的思考一旦停止,幻听和耳鸣便纷纷趁虚而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脑壳中像有一团玻璃在摩擦,浑身的肌肉和骨头更是酸痛难忍。此时我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在磨我的皮肤,伸手一摸,跟着就傻了:那是一把沙砾。

审讯者离开了房间,几乎立刻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墙壁,才不至于摔倒。两个书记员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径直走开了。

“渗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他喘息着暗想,突然感到喉咙处像撕裂一样疼痛,随着每一次呼吸,沙砾混合血液从他的鼻腔中汩汩地涌了出来,滴滴落在地上。他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审讯室门开了,警卫和那人的脚步声走向了另一条走廊,他听着那个从戈壁中回来的人的步伐,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你……到底……”

更多的血液从他的气管和眼球中喷了出来,沙砾混合着鲜红的动脉血,在日光灯下就像某种矿石般熠熠闪亮。

弥留之际,审讯者看到了两个书记官的脸,他们无声地围了过来,低头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自己,面如冰霜。微笑,破碎的语句从审讯者嘴唇中迸出,但他知道,面前的这两个生物,不会听懂半个字。

“林……你一定……不要走。

书记员伸出手,他的手指奇长,几乎呈焦黄色,一下就插进了审讯者的下颚。

上传日期:2013/01/01


彻底睡不着了。

随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沙砾出现,我全身上下就像要散架了一样酸痛。我深呼吸,试着平静下来,但脑中更是一团漩涡,就像有几十个人在我耳边嘶喊,但我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焦躁不安,我索性翻身下床,披了件外套就向外走去,在冷气四溢的走廊里吹吹风或许能让大脑冷静下来。

我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站点大楼里一片死寂,一路上没看见任何人,不知道这是否算正常。地面和墙角处时不时出现堆积的沙砾,我努力不去看,喉咙处感觉很不舒服,空气又冷又干。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又回到了档案室门口。

这次不会有憨憨的看门老头让我糊弄了,我看了眼门卫室窗户,里面漆黑一片,不知道那老头是睡了还是下班了。门口的指纹锁幽幽发着红光,闪着四级权限的字样。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把指头伸了上去。

指纹锁滴了一声,红灯变绿,铁门吱呀呀地打开了,脚边旋起了一股灰尘,一种怪味扑面而来。

这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间愣住了,心说这是哪里的事,我不是一个只有二级权限的炮灰吗?

指纹锁上滚动着一行小字,我凑过去细看,上面赫然是:刘佳威博士,欢迎。

刘佳威……我回忆了几秒就想起了这人,我在卷宗中见过他,是我这批科考队的其中一个,而且他是配有防风沙护盾的核心人员。

我脑子乱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刘佳威?为什么我会按出刘佳威的指纹?难道我的第二个猜想是正确的,审讯者告诉我的真的是个假身份,我其实是这个姓刘的高等级博士?

但如果我真是刘佳威,为什么他们要骗我?

问题一个接一个,我看着虚掩的档案室门,没有犹豫,伸手推开走了进去。心跳的声音在此时显得震耳欲聋,一切的答案现在就在我面前,就埋藏在这堆陈年的旧尘之中。

“他进去了……”书记员站在监控室里,喉咙中发出嘶嘶的噪音,完全不像人类的语言,他背着手,沙砾不停从袖口滚落而下。

“他会帮我们……会帮我们……销毁资料。”更多的嘶嘶声从黑暗中冒出。屋里没有开灯,在监控屏幕的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影影绰绰地,不知站了多少人。

一具苍老的身体在书记员脚下不停挣扎。

“狗东西,小林才不会帮你们……”

书记员瞥了眼脚下的档案室门卫,就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虫豸。

“如果你没有切断通讯线,我们还可以成为同类。”

“狗屁!滚!!”

“但因为你,我们联系不到任何外援……我们需要食物,母亲需要食物。”书记员喃喃道,“需要联系外面,别的站点……派人来……我们吃。”

书记员摆了摆头,黑暗中响起一阵极度可怖的喉音,伴随着极深之处传来的回声和无数牙齿的碾磨声。最后的尖叫和喘息未等成型就被撕碎在唇齿间。

上传日期:2013/01/01


凭记忆找到了门卫老头带我来过的档案架,那老头好像说过这几个很高的架子都是念拉陀计划的资料。这就发愁了,现在还不敢开灯,仅靠一个手机手电筒,我总不能把这些东西全都看一遍,而且自己目前的身份还不明确,被那老头当成入侵者就不妙了。

挠头间,我无意识地瞥着身边的这些档案盒,它们被排列得非常整齐,上面用钢笔在标签上写着年份。我下意识地对着年份看过去,却发现了不对劲。

再看一遍,果然有问题。我心下一惊,本能地左右看看,但这半夜三更的档案室怎么可能会有人影,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刺耳。

很明显,这些档案盒被动过。我踮起脚看上层的一排,都是按照年份整齐排下来的,蹲下身看下面的三四排,也是一样。只有靠着我眼睛的这一排,排列得非常不规则,就像有人从各种地方拿出了一堆不同年份的资料放在这里,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会是谁呢?我首先想到的是门卫老头,他看起来对我印象还挺好的,但他能做出这样的诡计吗?然后就是审讯者,但我完全不认识他,他劝我停止调查,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停在原地想来想去不是我的作风,而且我感觉我的幻听正在不断严重,脑壳嗡嗡地响个不停,甚至隐约听到远处不知某处传来了爆炸声。既然有人都把这些资料推到我面前了,那我一定要看一眼,档案盒里总不能有炸药包。我这么想着,索性从架子一端抽出了一个标记为“1982年”的档案盒,这应该是整个计划刚刚启动的时期。

我背靠档案架坐了下来,把盒子摊在地面上,刚刚翻开,就赫然看到一张白花花的A4纸放在最上。纸上是一行挺拔苍劲的钢笔字迹:

“你一定会回来,我不知道你是谁,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但你一定能清醒地回来,因为有我在。这个站点里,它们的数量已经不知有了多少,而它们还在不断繁殖。我不知道这个信息能不能安全地传到你的手上,但我别无选择。明天,最后一批食物出发,所谓的护盾都是谎言,所有防护措施都是谎言,它们只是不断地向上面索要食物,然后送进戈壁,为它们在戈壁里的母亲。而它们终于不需要再欺骗了。因为我们切断了与外界联系的一切通道。它们只能吃肉,温室里的循环农业系统对他们毫无作用,它们会全都饿死在这里。有人认为你应该逃出去,但我不这么觉得,你跟它们是一样的,即便我的大脑或者什么东西可以让你抵抗一阵子,你最终还是会成为它们,所以你不能走。

“我要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我们的一切,这个计划的一切,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它们在监视我,我进不了档案室,但是你可以,因为你是它们的同类。现在,你要把看到的所有信息保存好,然后去死。这就是我对你的所有祝福。”

时间是我的科考队出发的前一天,而署名是:林安。

这段文字,我来来回回看了五遍还多。心中的惊恐和迷茫逐渐累积,终于无法收拾。

我手指颤抖,不停地大口喘气,这完全是人类在面对巨大危机时的本能反应。我完全没想到,站点内部很可能已经被入侵。戈壁中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都已经把触手伸到了这里。这完完全全颠覆了我的一切设想和预料,我感觉寒气顺着脊背冲了上来,转过头看着档案室雪白的墙壁。

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面,黑暗而广袤的戈壁深处所诞生的一切,已经将这里吞食到了何种程度?

我把那张A4纸折叠起来,放进衣服的胸袋里。这短短的两段话,包含的信息量大到令人窒息,尤其是那个署名。从字里行间,我感到“林安”应该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至少他自己认为如此。那么他到底是谁,跟我指纹的主人刘佳威又是什么关系?他们在戈壁里遭遇了什么?“它们”是什么?

更重要的,我又是谁?

无数的问题从我脑海中掠过,我来不及去细想,稳了稳呼吸,埋头读起了剩下的档案。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林安”希望我去做的事。

接下来我要写的,就是念拉陀计划的历史,也是这个站点的覆灭史。时间不多了,要天亮了。

清晨七点半,站点车库。

三十多个身影站在车库的一头,其中的一些狼狈不堪,伤痕累累,脸上漆黑一片,满是烟灰。

车库里,九台越野车,已经成了惨白的骨架。每个车架都有着不同的形变,显然受到过剧烈的爆炸。烈火和冲击波已经将这几台车的里里外外化为灰烬,当然包括车载卫星电话。

每个人形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它们显然忙活了一夜,但无能为力。

它们面前的水泥地上摊着一具人体,已经焦糊了,皮肤结成的壳漆黑而粗糙,死者嘴巴大张,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愚蠢……”嘶嘶声从它们的喉咙里冒出来。

“卑鄙……”

“可耻……”

“白费力气。”

真诚的评价,但死去的人已经听不到了。不会有人收拾他的尸体,无人知晓他到底是死于自己亲手燃起的烈火,抑或非人之物的利爪。当然,也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沉默降临,不知从何而来的细沙在地面上翻滚,蔓延。

“……少一辆。”

站在人群中心的书记员向前一步,眯起眼睛。所有“人”都看向他,面露惊讶。

“站点一共有……十辆……车,和,电话。”他喃喃道,“少一辆,还有一辆。”

“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

“林安。”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形嘶声说。

“他在哪?”

“三楼,装备房……”

快得可怕的脚步声,响起,然后迅速转上楼梯,一阵风般离去。

上传日期:2013/01/01


念拉陀计划的缘起和经过,之前已经说过了。而一切的转折点,就在1993年。那一年,站点突然重启了这一计划,再次开始向戈壁派出科考队。原因则令我极度吃惊:四年前的1989年,他们派出的最后一支科考队,竟然有幸存者。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支科考队早已全军覆没的四年之后,这个人竟然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了站点里。

据这个“人”的说法,他在无人区中独自跋涉了一周,靠着遇难者遗落的物资活了下来,最后被附近的牧民发现,收留在了村子里。至于为什么过了四年才回到基金会,他的理由是:自己失忆了,最近才偶然找回了记忆。

经过数轮测谎和轻度的记忆加强措施,基金会最后相信了他的说法,他所目击到的一切立刻成了极其重要的情报。他详细地描述了灾难发生时的情况,并提供了大量细节,最后基金会得出结论,在他所描述的位置应当存在一个强风暴多发的区域,且很可能有流沙。只要加强防风沙措施并改变考察路线,就可以继续勘察念拉陀遗址了。

站点立刻开始着手研究防风沙护盾,并很快将早期型号配置在了科考车辆上,在同年就派出了前往念拉陀遗址的新队伍,值得注意的是,那个“首位幸存者”也随车队出发。按照计划他们将跟随“首位幸存者”的指挥,更改行进路线,迂回前往念拉陀遗址。

但事故还是依然发生了。车队出发不到48小时,指挥部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任何讯息。他们只知道车队最后一次出现时的坐标,离念拉陀只有不到20公里。

无奈,站点再次开始讨论是否应该重新评估这片区域的危险性,以及继续推进念拉陀计划是否可行。正当讨论到僵局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在事故发生后的两天,有四名幸存者就出现在了站点附近,甚至是自己回到了站点。

跟上次一样,这些幸存者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失忆症状,但这些症状却在几天内迅速消失了,他们顺利地叙说了事故发生时的情况,大体跟“首位幸存者”的说法有相似之处,但又有细节上的不同。由于这四人的说法都很统一,而且在站点内都是有头有脸的高等级人物,管理层依然相信了他们的话,决定继续进行念拉陀计划,并根据这些信息调整了科考路线和装备。而“首位幸存者”这次并没能幸免于难。

但他们并未停止对防风沙护盾的继续开发,这是吊诡的地方,防风沙护盾所需的技术并不特别高深,工艺和材料也并不昂贵,但他们依然在不断变化着内部结构,更改能量系统。我对这方面并不非常了解,面对那些设计图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我注意到,这次回来的四名幸存者中,有三名直接进入了这个护盾的开发项目,另有一名升到了行政方面的高层岗位。

时间继续推进,念拉陀计划就这样持续了下去。每隔两三年,就有一批科考队启程前往念拉陀,我不确定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或者有什么发现,这些关键部分的资料似乎出现了大批的缺失。但可以确定的是,每一次都会出现巨大的伤亡,重则几乎全军覆没,轻则半数遇难,而同样的,每一次都会有至少一个幸存者回到站点。

这些幸存者带回了大量的信息,站点就根据这些信息不停调整着探索策略,同时,防风沙护盾依然在不断更新换代,但站点似乎一直都没办法确定,戈壁中的危险到底是何种性质,何种形态,甚至究竟是否是异常。

看到这里,我感到浑身发凉,这是完全不合常理的,念拉陀计划重启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这一切一切都荒唐得令人发指,但可怕的是,似乎并没人意识到。

完全不明的探索目的,完全缺失的探索成果,能看到的只有牺牲,不停的牺牲,不计后果的牺牲。每次的情报都信誓旦旦,每次出发都带着最新的防风沙护盾,但每次的结果都如此惨烈,虽然如此,管理层竟然无一人感到不妥,起初的犹豫和踌躇完全不见了踪影,他们竟然还在不停地往念拉陀派人!

这个站点成为了一座戈壁边缘的死亡工厂,疯狂而高效地向戈壁深处输送着血肉。

但一个封闭的站点是经不起这样长久而大量的消耗的,每次派出的科考队成员越来越少,直到今年,他们终于向临近的大站Area-CN-07提出申请,请求A07帮助他们招募大量人才和D级。

林安就是如此来到了这里。他是一个浅绿型,也就是低危现扭,只能保持异常高的脑活跃,对现实的影响非常有限。而作为这座高堡中数十年来首批外来者之一,林安很快惊恐地意识到,这座看似坚固的人类要塞,已经快要被戈壁全然蛀空了。

他争分夺秒地进行了大量调查,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处于监视之下。他的名字很快出现在了下一次科考的名单中,这时他意识到,戈壁的可怕之处根本不在戈壁里,而就在这个站点内部——现在的管理层人员,几乎全部是曾经去过戈壁的“幸存者”,或者曾与这些幸存者关系密切。

而且接着调查下去,就会发现这个站点的人事调动情况极为模糊,有大量毫无道理的职位变化,还有许多信息无法查看。而一些碌碌无为的人员从戈壁中幸存生还后,无一例外全部升迁,身居要职。

这一切,就像“渗透”。来自戈壁中的某个东西,对这里进行了渗透,并且已经得掌大权。

这是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代表着,戈壁中的那个东西,正在利用这个站点,不断地向戈壁输送活人,而这个行动已经持续了二十年还多。

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林安的原话:

“这些人的身上,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变化。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怀疑过他们的身份,可能是这个绝望的地方已经磨灭了人的神智。如果说进戈壁之前,他们还是人,那么从戈壁出来的,很快就会变成鬼。”

“林安”背着一个大背包,背包里沉甸甸的似乎装满了东西。他沿着楼梯一路向下,快步向负二层走去,沙砾不停从他的裤脚和袖口滚落。地面上已经积了稀稀落落的沙。

“林安。”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回头,他面无表情。

“你要去哪?”书记员嘶嘶地说,“背包里是什么?”他的背后悄然出现了一片人影,如同蛇一样来去无声。

“林安”张开嘴巴,嘶哑的声音与这些人形一般无二。

“车……出去。”

“车在哪?”书记员上前一步,紧紧逼问。

“跟我来。”

负二层是农用机械储存处。它们只能吃肉类,永远不可能踏进这个房间,当然也无从发现,审讯者昨天停放在这里的最后一辆越野车。

“林安”只用一拳就打爆了车窗,沙砾簌簌地从握紧的拳里流下来,他的皮肤已经呈现一种很深的焦黄色,布满剥起的角质和皲裂,像一层沙制的壳,泛着血色的沙砾嵌在皮肤上,随着他的肌肉一起蠕动。“林安”瞥了眼书记员,打开车门翻身坐进驾驶位,转头一看,书记员已经飞速坐进了副驾驶,摆弄着面前的卫星电话。

“电话……需要……人……更多人……A07……”书记员摸索着试图启动卫星电话。“林安”打火起步,车轮缓缓转了起来。

书记员用一种很怪的眼神看着“林安”:“不用走,用电话……就行。”

“……”

“我说不用走!”

“……”

“你聋了吗?你不用——”

利爪已经刺入喉咙,书记员只来得及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噜声,就瘫软了下来。车子已经背过身去,后面站着的人形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离开了车库,以为作为他们同类的“林安”和书记员,能够从A07带回更多“食物”。

离开站点的越野车起初开得很慢,灯光闪了闪,雨刷打开又关闭,然后便渐渐加速,方向一拧,径直冲进了茫茫戈壁中。

上传日期:2013/01/01


林安对这些来自戈壁的“人”进行了很多猜测,但时间紧迫,他又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根本无法开展大胆的调查,他只能从之前的档案中寻找蛛丝马迹,并努力为后来者留下更多线索。

他找到的第一个突破口,就是那个所谓的防风沙护盾。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图纸和设计,他却能从中看出端倪,从最初版到最新版的资料,他反复看了多次,终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所谓防风沙护盾,完全是一个谎言。

“我很清楚,一个起到防护作用的护盾,和一个影响神经系统的能量场之间的区别,因为后者就是我还能存在于基金会中的保证。虽然做了很多伪装,但毫无疑问,这个录音笔大小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会不断发出高能信号的装置。它的防御功能微乎其微,但却能让接收者——无论是谁——强烈地感知到它的存在。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那么那些拿着这个所谓护盾被派进戈壁的科考队,就像掉进陷阱的猎物般,从一开始就被另一种存在死死地盯住了。它潜藏在戈壁中,伺机而动。而这个存在,应该就是死亡和转化发生的关键。”林安写道。

起风了,滚滚沙尘让可见度不断下降。“林安”伸手打开副驾驶门,把书记员的尸体一把丢了出去,座位上留下了一大滩沙砾。那尸体在地面上翻滚着,竟然轻易地解体了,在沙地中留下一小堆肉和沙子的混合物,没有血。其中的一些沙子就像有生命一样,如同不僵的百足虫,在地面上快速地翻滚蠕动。

上传日期:2013/01/01


时间不多了。也许是因为做了太多我不该做的事情,我的身体正在崩解。已经不仅仅是之前说过的沙子,我的腹部,胳膊,还有其他部位,就像干燥碎裂的泥造雕塑一样出现了裂痕,肉块就像没粘牢的陶土一样一块块掉落下来。所幸现在的崩解程度不高,我还有一点时间。

但感谢这次崩解,我终于能确定我心中的猜想。

戈壁里的那个它,应该是某种实体,能够吞噬活物,借此生存。这些被吞噬了的活物会在其体内变成残渣肉碎一样的状态,大部分被它吸收,小部分被排出体外。而它应该可以分泌某种物质,这些物质与沙子还有排泄出的肉块混合,形成了像混凝土一样的材质,随后这些残渣接合为一个完整人形,它如同虫群之母一般,借此控制这个人形,也就是它的造物与子嗣的心智。

这样就很好理解了,我之所以还没有成为它的傀儡,应当是由于林安本身的特殊体质。他的大脑存在一定程度的异常性质,能够暂时抵挡它的控制。而抵挡的代价,就是我记忆的丧失和混乱,以及严重的幻听。

而我之所以有着另一个人的指纹,也可以解释了。那大概是因为……

“我”,只是一个接合产物。只是沙子和碎肉的异常集合,恰好拥有着一丝清明。作为完整意义上的“人”,我本来就并不存在。

要天亮了。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变化,但大脑却逐渐清醒。看来林安给我的最后遗产,还可以再撑一阵子,我的时间足够。

风越来越大,“林安”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把目光放到卫星电话上,书记员已经设置好了与A07的联络,他伸手把它拨通了。

很快,浓烈的沙尘遮天蔽日,天色急剧暗了下来,浓重的黑暗裹在戈壁上空,沙暴要来了,吃人的沙暴。

在滚动的风沙中,戈壁的巨岩丘陵之间,出现了一些模糊的人影,沉默地伫立着,看着越野车的方向,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过了一个小时,越野车慢慢减速,终于缓缓侧身停住。

流沙死死地咬住了车轮,车子在不断地下陷。“林安”坐在车里,打开那只沉甸甸的背包,露出里面的东西:上百只“防风沙护盾”发射笔。

这是装备室里所有的护盾笔,如果林安的判断没错,它们一同开启的时候,所发出的能量能够立刻将它吸引到自己面前。

“来吧……”

“林安”拿起护盾笔,把它们一个个地打开,堆在一边。

“快点,快点……”

能量不断增强,放射,穿过浓重的沙幕,穿过干涸的地下河,穿过地底深处古船的遗骸,穿过岩滩和盐碱地,在念拉陀上空和地下不断回荡。

“快点……”

上传日期:2013/01/01


利用这些护盾笔,我会为戈壁里的“它”挖一个真正的、致命的陷阱。

这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声刹那间归于沉默。“林安”抬起头,在黑暗涌动的终点,沙砾汇集凝聚之处,最浓重的阴影深洞内部,有庞然巨物缓缓结成,张开迷蒙愚昧的血肉之渊,俯视侥幸脱逃的游魂。

“沙虫。”这是“林安”的第一反应,面对这样的存在,似乎每个人类都会如此称呼,就像读到这两个字时出现在每个人类脑中的不灭梦魇。如果有人可以追根究底,或许在远古更前的时代,有相似的身影曾出现在初民的恐惧里,在混沌的世界中遍行吞噬,汇入非理性的记忆中代代相传。

在螺旋万花筒一般旋转绞动的切牙下,展露出褪去砖石伪装,牙釉质组成的遗迹尖塔。那就是念拉陀,传说中黄金遍地、宝藏无数的古国遗址,多年来一直神出鬼没,位置变化不停,原来只是沙虫的锋利巨口,在精巧的伪装下等待猎物。

“林安”看着那巨兽身下的大地上,出现了一群群默立的人影,他们扭曲而破碎,却依然站立在暴风之中。他知道他们是谁。

“A07,坐标确认。执行编号#3780297。调整为最大功率。”

“收到,权限已通过,坐标已锁定。将在1分钟后轰击。”卫星电话中传来了千里外的声音。

上传日期:2013/01/01


林安认为我们面对“它”将毫无胜算,但他错了。或许作为一介弱现扭,他无法接触A07站的更多信息,尤其是武器实力,但有人知道。

和他一起出发,一起死在戈壁里,一起成为我的一部分的人。他们知道该怎样解决这个东西。

混沌的记忆此刻成为了我的王牌。在这些记忆中,我搜索到一个词。那是A07有资格调遣的大杀器,以太阳神鸟冠名,运用烈日之神威摧毁任何目标的纯能武器。

“高能同步轨道电磁炮”, “HECOR”,或者被中分人叫做,“金乌”。

以及静静沉在记忆之底,一次让烈阳之怒为我所用的机会。

“轰击准备已完成。”

“请。”

“收到。”

大气层外,HECOR追踪预定坐标,奇术本质促动引擎预热,EVE粒子涌流开始。

沙虫高高昂起惨白的身躯,在急剧膨胀的太阳下,如白银一般耀眼。它的头部完全张开,露出错落密集绞肉机一般的巨牙。在“林安”看来,眼前的一切变得很慢,就像放慢速度的黑白默片,无声而迟缓地发生着,他双眼大睁。

沙虫一口吞下了那辆小得可笑的越野车。

太阳没有停止膨胀,四射的阳光如此灼热,如此强烈,驱散了沙尘投下的阴影。沙虫扭动身躯,大团细沙从它龟裂的表皮中散出,它的形体开始变得稀薄。

但这不能阻止巨量的纯能从太空中倾泻而下,不能阻止熊熊燃烧的怒火从天而降。方圆两公里之内,地面将化作深坑,沙子将化作玻璃,吞噬了无数生魂的祸首,蒙昧荒蛮的余孽终将与受它所害的人们一样化为飞灰。藏在暗处的事物不会有能力对抗至耀光芒的神威,必将在光天化日之下焚毁殆尽。

不留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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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日期:2013/01/01


天亮了,我要出发去戈壁了。如果你能看到这份只能在这个站点内部网络中浏览的笔记,那么说明A07已经毁灭了“它”,或至少派遣了武装力量清剿了那个站点,看到这里的你也许正在做着一些收尾工作。一切如我所预想进行,万事皆休。这是我的遗书,我存在过的证明,是我留在这世间的细小痕迹。请务必把它带回去。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失败了,那个它依然在那里,吞食着源源不断的血肉,并产出它的傀儡。不知道看到这份笔记的你,究竟是残存一丝理智的人类,还是彻底的行尸走肉。

如果是前者,请细看我前面说的建议,永远不要放弃。

如果你是后者,我干爆你们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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