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白昼总是出乎意料地短暂, 但其中也不乏离经叛道者会死死咬住黄昏的尾巴,苟延残喘一阵,来自恒星的光线依旧陈尸于地表,沟壑作术刀将其肢解得七零八落,手法低劣粗糙。并非万里无云,泡沫自天边翻卷,汹涌的海浪之后是凝固的奶块与散落交杂的丝线,它们被高高挂在幕布上似要剖开胸腔列举罪状。大地对其而言依旧是天空。
藏青色的森林如裙带铺开,在有限的视野里堆叠,聚拢在一条柏油公路旁,它的另一面边缘处是村落,鲜少有外来者拜访,以至于其中大多数建筑还保留有中世纪风格——当然包括年龄方面。历史最悠久的是一座1762年建成的修道院,矮胖臃肿,就算最高的塔尖也没能克服山毛榉的遮掩。这位寡妇披着黑色的漆皮,细长尖锐的围杆恐怕是她身上最苗条的地方,为此她特意将锈红装饰其上。即便有些不合时宜,但绅士们自然不能嘲笑这位妇人的爱美之心,于是他们沉默地立在周围,脸上充溢着愕然。
这是座女修道院。事实上人们并不关心修女们在这里祈过什么祷,赎过何罪,就如同没人关心过那铁栏之后到底冒出过几双眼睛1一样。然而不管有没有人注意,这座修道院的黑窗之后确实不再晃有人影。不过没人Nobody在意这个。因为这里的确空无一人。
唯一遗留下来的“修女”Alia对此毫不知情。她坐在修道院大门的石阶上,唯恐嬷嬷来斥责。八岁的孩子套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亚麻袍,无趣地数着头发里捉来的虱子,她只能数到四十一,除此之外就是“很多”。Alia伸了伸布满老茧的脚发出满足的叹息,让它们充分接触到即将消失的阳光。突然她察觉有人在靠近,迅速将袍子盖在脚上,端正做好。
Baitoux将工作证小心别在外套领口,调整半天才抬起头,尽管很不情愿,他依旧来到这处“工作”场所。实际上Baitoux没什么可抱怨的,行动等级只达到Level 1,对象也只是个地点类异常,但他对上司强行塞任务这点还留有怨气。刚成立的IGA人手并不充足,对于这类检查外围的工作只交给Baitoux一人,等进一步掌握详细信息后才会考虑派出专业人员。Baitoux很早就发现女修道院门口的孩子,观察一段时间后决定走过去,看见孩子马上用布包住了脚。
Alia看着眼前略显迟疑的金发男人,他身上的服饰对她而言奇怪而又新鲜,尤其是胸口处还别了一张卡片。她扣弄着袍子上的破洞,决定保持沉默,因为大嬷嬷教过她修女在成年之前都不能与异性交流。即便如此孩子还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男人,她在过去八年里没见过几次男性。
Baitoux在台阶上慢慢坐下,藏在腰间的枪摩挲着,不断给他警示。Baitoux看着身旁缩在一边的人,突然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可能——他是说如果——这孩子能被人以名相称,而不是随便一个冷冰冰的编号。他要试一试。
“你好。”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吗?其他人呢?”
Baitoux其实不知道所谓的其他人是谁,他只是单纯的想找个借口,运气好的话还可能套出什么来。
Alia缩了缩头,抿唇瞪着这个陌生人,心里盘算着怎么样不被嬷嬷发现自己偷跑出来。
Baitoux摇摇头,“看来这里没有人了。”
“才不是呢!”Alia忍不住脱口而出,把先前嬷嬷的告诫忘到了九霄云外,“姐姐和嬷嬷们都在这里!”
“是吗?”男人故作惊讶道,“那是她们允许你坐在这里的?”
Alia又安静了,她对自己的破戒有些惶恐不安。但是,Alia心想,她会去那个黑房间2向主忏悔的,她的过错会被原谅的。因为她在以往的祷告中那么诚心。主会原谅她的。主会保佑她的。
男人见状也沉默了片刻,但接下来又问:“你们经常祷告吗?”
当然!Alia在心中回答。她觉得这个人有点傻。
Baitoux问不出什么了。他目前没看出这个女孩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仍不敢放松。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FBI调查员,是接到一个老头的报案电话后赶到这里——实际上是IGA截获了电话内容并接手此事。按报案人的说法就是:这个修道院的人全部失踪。可这孩子?
Baitoux的额头浸出了些冷汗。他又问了一遍。但换了一种说法。
“你们祷告吗?”
“我们当然祷告!”Alia闭上两只眼睛大声说,另一双眼睛翻了翻。话音刚落她又卷起亚麻袍给Baitoux看自己的膝盖,神情骄傲。
这是一双畸形的膝盖,皮肤上满是褶皱和疤痕,骨骼像是在生长时被铁钩拉扯搅动过,隔着浅浅的表皮组织还能隐约看到镶在肌肉中的石砾与其他不知名杂物,如丘壑凸起凹陷。
“这是只有我们天天祷告才会被赐予的!就算是嬷嬷她们也不会像我一样!她们说因为我是最虔诚的,所以主更偏爱我。”
Alia尖声尖气地说,末了又喜滋滋地补充一句:“我每天要跪十一个时辰呢!”
男人张了张嘴,已经完全不在意女孩在说什么了。他死死盯住怪物的第二双眼睛,那一瞬间心跳仿佛都慢了一拍。能听见心脏的搏动和大脑中血液的轰鸣,Baitoux将发麻的左手伸进口袋——他是左撇子。冰凉的枪械给了他一丝镇定。
他已经不是个菜鸟了,Baitoux知道这时候应该做的是命令自己别过分注意那处怪异。这个孩子东西还不知道自身已经有了变化,目前来看没有攻击的意图,他不能让她它察觉到端倪。
“真厉害。”他干巴巴地夸奖道,控制住声音听起来不会显得太过颤抖。女孩怪物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刚刚破体而出的三条不明肢体。Baitoux发出不易察觉的呻吟。
男人站起身尽量与它保持距离,枪已经上好了膛,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开枪。
怪物五肢着地向Baitoux爬去。
不……
“嘿!回去!”
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像关闭了怪物的开关。它一下子顿住,慢慢往后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Baitoux手一颤,枪险些走火。
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旋即它的主人从修道院深处的围墙后走出。老人脊背夸张地弯曲着,看起来应该是年轻时候遭受过什么外力打击,肩胛要逃离似的如蝶翼般向两边张。他身上挂着破烂不堪的披风,像自穿上后就没脱下来洗过。老头脸上的褶子并不比先前女孩膝盖上的少,老年斑如爬山虎爬满半张脸,右眼蒙着一层白翳,显然已经瞎了。
他蹒跚走向Baitoux,像只丑陋的鸭子。Baitoux后退一步,他听出这是那位“报案人”的声音。
老人在怪物旁站定,用仅剩的一只好眼斜睨着,嘴巴拉开露出几颗烟牙:“我记得他们说会派人来。”
Baitoux慢慢点了一下头,警惕道:“是的,先生……”他看见老人脸上的不满和怀疑,突然心中明了。
他将枪从口袋里拿出,指了指自己的假员工卡。“我带了枪。初步调查之后他们会继续派人过来。”
老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他点点头,声音像犬吠:“是这样,是这样,先生……我无意冒犯您,但我相信适当的检查可以避免误会。”
年轻人再次颔首表示同意。他的余光一直注意着老人脚边的怪物,这畜生自老人出现后安分了许多,但还是不住地往他这边探头。
“吁!吁!”老人踢了一脚怪物,大声呵斥:“滚开!你想冒犯这位先生啊?”
怪物又缩了回去。老人看向Baitoux,话语中有一丝讨好的味道。
“真对不住,先生!对不住……您知道的,她淘气的很!不吃些苦头是不会收敛的。”
Baitoux注意到他的称呼,张了下嘴,声音发哑:“这个世界对孩子总是包容的。”
“没错儿,先生!”老人连连点头,语气却忽地严肃起来,“可是先生,她早就不是个孩子啦。”
“……”Baitoux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还有任务。“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问。
“啊,先生,是这样,修女们都在这里,可是主不在了。”
Baitoux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差点忘了这是一处异常,眼前的老头虽然看上去正常,话却莫名其妙。无论如何这次的任务等级评估还在Level 1级左右,Baitoux现在孤身一人,顺着他的话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们祈祷得太多了。”老人没有注意Baitoux的反应,继续絮絮叨叨,“主不会一一回应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祂离开了。”
好半天Baitoux才抓住老人话里的重点,他很想说这世上没有这种东西,但又担心激怒异常——或是异常影响体。“你们是想让,呃,祂回来吗?”
上面已经确定了眼前这座女修道院就是目标,那么所有从修道院里走出来的东西都要被清理。其实他们大可以将尚未出现问题的人用记忆清除来解决,但这不管IGA的事,这一次Baitoux只需要了解情况,其余的交给这里的基金会。
“在Level 4级任务以前,好好作一条平行线。”上司曾这么对他说。
老人摇头,他转过脸来,这一次那只瞎了的右眼映出年轻的身影。
“不,先生。我想知道的是,”老人缓缓弓下背用粗大的手抚摸着地上的怪物,动作温柔,“当我们做错了事时,当我们被伤害时,当我们变成怪物这世界却依旧如故时……”
瞎眼被新生的肉芽遮盖住。
“主愿意回来吗?”
“如果回来了,祂在意的是祂虔诚的子民……”
“还是这个开始憎恨我们的世界?”
Baitoux双手插兜站在一边,神情麻木地注视着特工们将两具尸体消毒后套入袋子、绑上束缚带。
“麻烦您了。”一名全副武装、连眼睛都藏在黑色护目镜下的队长朝他敬礼示意。
“应该的。”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个礼,盯着之前尸体的位置发呆。两人一致陷入了沉默,本来就是两个陌生人,自然没什么可说的。Baitoux把假身份卡放回口袋,取出IGA的徽章戴在肩上。同样是一个齿轮,上面是两条平行的白杠。
一只手突然搭在他戴上徽章的肩膀上,“走了?”
Baitoux没回头,发了一阵子呆后轻轻开口:“我本来以为他们能有个名字。”
“怎么样都与你无关,菜鸟。”上司嫌弃道,“如果你缩短我的睡眠时间就是为了说这句马上会被记录在档案里的话——”
“我知道!”Baitoux不耐烦地打断,“平行!”
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半晌嘟囔着:“……十分抱歉。”
“结束之后去接受心理评估,纸质和电子版文件我都要。”上司冷冷道,“你该庆幸我睡醒有一段时间了。”
“是的,先生。”
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特工们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继续最后的收尾工作。
“抱歉,先生,我是说如果……”Baitoux斟酌着开口,“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主,他们的信仰是正确的吗?真的会有一种东西会……?”
“首先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起码在这里不存在。所有这些‘副产品’脑中的理念都只是异常的产物。”上司不耐烦,“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个所谓的‘主’会为了几个已经明确表示被世界抛弃的垃圾而丢掉百人的信仰?”
“为什么?”Baitoux脑子有些混乱,“为什么它就不能接受……?”
上司眯起青灰色的眼睛望向下属。
“你该明白。”
“我纵感慨这世界之盛大,也曾不容那耶和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