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女朋友死了。
事儿是今天的事。大概下午两点钟,正是我们组喝茶吹水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来,老王就匆匆摔了门出去,连声招呼都不打。有个同事打趣道,这是被老婆叫走了;大家都笑了几声。谁想老王一去就是两个钟头,他的活都压在了我们头上。小张子说,别是溺死在茅坑里了!这时电脑上弹出条信息,说是隔壁站点出了安全事故,要我们做好防范。我们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谁也不出头当这个乌鸦嘴。
老王很爱他的女朋友。这是废话。但老王的特别之处与讨厌之处,就在于他乐于显露出来。他刚交上女朋友那会儿,没事就翻出手机相册,跟我们讲,他们一块去过这儿,去过那儿。刚开始大家意见很大。小张子和老王是旧相识,那阵子又刚失恋,说话比较直。他是这样讲的:去你妈的,谈个恋爱还摆起来了?老王嘿嘿两声。组长则没那么直率,认认真真地看过了每一张,不时还做出评论。终于有一天他把老王训了一顿,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是瞪圆了眼睛在那找有没有违反保密条例的地方。那天老王的照片里露了个锚。
后来,老王就改成了讲故事。唠叨久了,大家发现老王这一根竹竿似的,竟找了个MTF做女朋友。于是都拿他讲笑话。老王,怎么没一点精神啊?昨晚让媳妇欺负了?老王,走路怎么一瘸一拐啊?打断腿了?到了这时候,组里人都开怀大笑起来,老王也跟着一起笑。后来,他女朋友也到我们组里坐过,一米八的大个儿,比老王还高了快半个头。我们都对老王的婚后生活深表悲观。
傍晚六点,我们下班去食堂了,老王依然没有出现。在食堂,主管叫住了我们。你们几个,是二二组的?我们说是。主管说,你们组里那个小王,他家里出了点事。你们几个多关照下他。明白我意思吧?我们面面相觑。组长说,主管,明白了,我们同事一场,一定把他关照得妥妥帖帖。主管说,好,你们组的项目现在是站里研究的重点难点,也是最容易出成绩的。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们还是要拿悲痛换力量,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明白吗?于是我们就说,谢谢领导关心。听了这么段对话,不晓得的还以为老王是咱女朋友。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开始商讨,该由谁去执行这神圣的使命?
小张子是跑不脱的,但大家又一致觉得他不会说话,还得再派个人盯着他。扯来扯去也没个结果,决定抽签。一开始说掷硬币,掷出来被抽到的又说不公平。最后掏出个卡西欧来,摁随机数。一摁,是我。他妈的,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还得是老子。得,我从你们这夹点菜没意见吧?说着,我插走了个狮子头。
吃过饭,我打开微信,给老王发了个消息。我:在吗?隔了两分钟,老王回道:在。我:在哪?老王:宿舍。我:我和张子现在过来,找你有点事儿。老王没再回复。我把手机朝小张子摆了摆,走吧。
一推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老王就坐在门口,垂着头,怀里抱着个黑色箱子,地上已倒了四五个啤酒瓶子。我们见了都大惊失色。老王,我们听说你的事了,特意过来看看你。你也要节哀顺变啊。嫂子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犹豫着要不要把主管的话再复述一遍,小张子就抢白道:王哥,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傻逼。我在心里暗暗叫道,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结果被老王看着了。老王叹了口气,组里派你们俩来的吧?我说,应该的,应该的。节哀顺变。老王说,妈的,死的又不是你,你晓得什么?我差点脱口而出,你不也没死?我干笑了两声,拖只板凳坐下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小张子说,老王,你要不还是把那箱子放下来吧,抱着怪沉的。老王说,不行,这个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了。我跟小张子面面相觑。老王说,唉,你说,怎么会这个样子呢?其实他们站没出什么事,一个Safe级的异常,被个小逼崽子弄错了收容措施,泄出来了。泄出来了本来也没啥事,又不是啥高危病原体,在场的那么多人都没事,怎么就……我们两个,本来就要……我说,王哥,你歇会儿,别讲了成吗?老王接着讲,在场那么多人,就她一个出任务受了点擦伤,额头上破了点皮,那东西就,就进去了……我说王哥你别讲了,你还是喝几口吧,醉了就不伤心了好不好?我们兄弟几个陪着你喝,啊。
老王女朋友只来过我们组里一次。那次是订了婚,跟我们讲等着吃喜糖吧。婚礼就在下个星期,婚纱、戒指什么的都已置备完全。
老王喝了几口,彻底打开了话匣。老王说,你们来,不是真的要来安慰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不是悲痛欲绝。你们只是跑过来,生怕我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们连忙说不是。老王没有停下。许是仗着醉意,他开始嚷嚷起来,说的话却是越来越模糊不清。我们吃力地听着,他先是说什么基金会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人看,接着又说什么人和人根本就不能理解。我微醺的大脑已经跟不上他说的话了,只是耳朵还听着老王滔滔不绝。照他的意思,人好像就是个黑色的箱子,里面是啥不重要,反正别人也只关心箱子外头是啥,加班能加到几点。我扭头望向小张子,他已睡眼蒙眬。夜已经太深太深,使得这一切都成了不讲逻辑的荒诞剧。
老王最后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地拍着黑箱。我现在只是想着,要不要打开这箱子看看。
我们连忙说,别呀!我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起一个陈旧的梗,说是骨灰拌饭什么的,于是我还得用尽十二分力气牵住自己的嘴角。老王反问道,怎么呢?我们却被哽住了,不能回答。老王说,你们想什么呢?我女朋友上次回来时,给我留下了这东西。她对我说,这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务必要我在她回来后打开。我想,既然,既然她再也不会……是不是……
老王说:这样吧,你们先出去一下。她留给我的东西,我想自己看看。
于是我和小张子两个拉上门,站到门外。她都给老王留下了些什么呢?我想,老王一定是期待着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是废话。一定是一封信吧,或者是一本相册。一件他们初识时候的信物,静静地躺在箱里,等待着爱人的目光使之重焕生机,将它点亮,烛照这一份永恒的、超越生死的爱情……好奇心使我我轻轻弯下腰,把耳朵贴在墙上,谛听那头的声响。起初是衣服摩擦的声音。接着,老王叹了口气,我想,他就要打开箱子了——
登时一声炸响。
当我们冲进房间,便看见那黑色的小箱子已经打开,一个充气的大拳头顶开了盖子,还在摇晃着。老王的女朋友给老王留下的,是个恶作剧箱子,里面就只这东西。多有趣的一个玩笑!可是老王却笑不出来。老王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眼眶,一手撑在地上。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