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走着这条路…不,这应当已经不能被称作是路了。我所走的不过是由镂空的铁板所拼接成的一条维修通道,紧挨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管道,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那是一种轨道,里面是真空的,设有磁悬浮装置,能够让胶囊状的车厢在其中轻易地到达几倍的音速,他们把这种轨道称为…称为什么?我的记忆忽然又被阻断了,我从背包里拿出备忘录,可惜上面并没有这类轨道的名字。
不过备忘录上记着我的目的地,是另一座城市,那里有家医院声称能够治好我的病,但这只是实验性的治疗,可能会有些别的副作用。而关于我的病,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似乎自我出生起它就一直伴 着我,不断吞噬着我的记忆,让我永远地陷入遗忘的循环,如果非要起一个名字的话,它应该叫做失忆症。
对于这些时常发生的遗忘,我似乎已习惯了,所以我仍将注意力放在当下,以免陷入空白的回忆之中。比如现在,会有几节车厢从我身边飞驰而过,转瞬即逝,而我经常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出现在轨道尽头,又忽然消失不见。路的另边是那没有边际的白色原野,有无数条半透明的线缆从白色间隙间冒出,向天空中的云朵间伸去,最终在云层之上编织成一张神经般复杂的网。
那是“云幕”,它连接着世界上的每间房子,让人们整日沉浸于其中,与线缆相连的头盔能提供一切拟真的感觉,维生舱能够让身体永葆健康。他们能在其中得到他们一切想要的,不论是任何事,他们都能在其中毫无约束地办到。在他们的口中,那里似乎成了一个真正的理想国。
至于那片白色原野,我也无法记起了,它就如同我的记忆般空白。而阳光折射过这些半透明的线,碎光杂乱地洒在无尽的纯白之上,映出一片梦幻的光景。
这让我忽然又想到了她,忆起我们第一次在现实见面的时候, 这记忆于我如此之近,或许是因为它刚发生过不久吧。虽说我们已在“云幕”里见过无数次,但我们对于彼此的身影仍是模糊不清的。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所在的那座城市时 ,不禁要在白色的墙壁上想象出她的身影了,于是她的幻影就这样出现在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阻挡。我这才意识到城市里空荡荡的,甚至未曾有过一个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而灰白色的高楼构成了这城市的全部。我循着她的信息走进那弥漫着全息灯光的楼房,终于在她的房门前停下,轻微颤抖着按下了空气中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薄的睡衣,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散发出一种懒惰而又随性的气息。她的双眼半睁着,只是眼神里的朦胧在看清来者后瞬间变为惊讶了。
“你是……?”她下意识地问道,却又不自然地停了下来。
“是我。”
她或许并没有听清我的回答,只是在那音节脱口而出的一瞬,她挡住脸,转过身去关上了门。而没过多久,门便重新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她换上了一套日常的休闲装,先前的那份懒惰感已消散全无。
“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想我只是想见见你。”
“那和你想象中的比起来呢?”
“相差还挺大的。”
她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一样。”她又转身走进屋里,“来的路挺长吧,进来坐坐?”
我确实走过了很长一段路,长到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正如我正在走的路一样,慢慢地,便把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都走过了。我只能不断地回想、重复我的记忆,尽量不让它在这条路上消失的太快。
我跟着她的脚步进屋,却又因眼前的景象停住了。她正身处一片色彩之中,似乎整个世界上,只有她的房间是有颜色的。我像是来到了上几个世纪,屋里的装潢大都是旧现代风格,虽不及”云幕”中的装饰那样华丽完美,却也在瑕疵之中流露出微妙的美感。我也终于得以在这色彩中呼吸到一口真正的空气了。
“房间看起来挺不错的,费了不少力吧?”
“是啊,大部分都是我亲自动手。”
“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在云幕里不动动手就能得到一个更完美的住处了吗?”
她忽然抬起头,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在这时似乎感受不到除她之外的任何事了。“说到底那只是虚幻的,无论再怎么逼真,也都没有现实的那种实感啊。”
是啊,现实,我早已被困在现实多年了。还能记得之前的那份医嘱,让我只能够定期使用“云幕”,否则频繁的脑机连接会使我的记忆大幅衰退。而我因此成了一个与世界相断联的人,只身居住在城市间的孤岛之中。我将目光收回到现在,我似乎看到了路的尽头处那家医院,又忽然想到之前一直被我忘记的副作用。若要治好我的病,需要将之前仅存的记忆也一并舍弃。这便是我来见她的原因了,只是为了与她告别。
我的面前忽然浮现出一幅抽象画,我努力回想,方才想起这是挂在她房间里的画。画上是各样的灰色与白色混杂在一起, 像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过去与现在的相融。
“你喜欢这画?”
“不,只是觉得挺有意思。”
“这幅画的作者没有名字,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欣赏这些纸上作的画了,而创作它们的人,自然也就被淹没了。”
“那他们会在‘云幕’中作画吗?欣赏家也总不至于都消失不见吧?”
“这你要去问他们了。不过,无论在哪,现在都很难见到真正的艺术的身影了。”
“当人们拥有完美之后,便再也忍受不了瑕疵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们沉默着几秒,空气中如同静静地流淌着什么东西一般,让相隔绝的两种思考变得相通了。
“这座城市里还留有些遗存,你应该会喜欢的。”她便拉起我的手,匆忙向门外走去。
我们几乎穿过了半座城市,街边都是些灰白色的楼房。空气有些太过纯净了,甚至让我有些反胃。路上或许还停着几辆自动驾驶的公交,不过启动它们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她指了指街道尽头的那幢建筑,它并不显眼,淡灰的底色融进了周围的环境,共同构成了一片无光的海洋。
“那是一所艺术馆,不过现在应当叫做历史博物馆了。
她走到那幢建筑的面前,却从旁边一侧的小道拐了进去。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我不禁加快了我的脚步,却也赶不上她的背影。终于在艰难地穿过一道残墙间的缝隙之后,一片开阔的空间赫然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座大厅,不过宏伟的穹顶早已倒塌,应该是正门的地方被杂乱的石块掩埋了起来。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多在城市里闲逛,它们其实就在你身边,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那我回去后要仔细找找了。”如果,我还能记住的话。
她在前面如风般地走着,走过一件件有着些许破损的艺术品,不停向我介绍着它们。即使时间的尘埃已覆在上面许久,却也掩盖不了其上的光芒。
“你说,要是它们就这样被埋在这里,无人欣赏,那它们还有什么用处呢?”
“那它们会等待,直到有人发现它们的价值。”
“那若是一直都无人前来…”
“那它们就一直等待至毁灭。”
我突然有些同情它们,但我不懂它们的语言,只得从那纷杂的色彩与脱离边界的几何图形里寻找着它们的思想。我早已忘记它们的模样,但那微弱的共鸣却印刻在我的脑中,构成了一道道没有尽头的回声。但至少,它们不会在我的脑中毁灭了。
忽然间,我发现自己沉溺在色彩的世界中太久,以至于寻不见她的身影了。我的步伐逐渐加快,身边的众多色彩也愈发繁杂混乱,它们如我一样快速翻滚着、前进着,吞噬着我前进的路,又吞噬着阻挡我前进的墙,她的身影在这色彩的屏障中已然消失不见,我却走不出这屏障。而不知何时这些色彩消退,像是退潮的海岸,它们留下了一片画布般的空白包围着我,我仍在这虚无中四处追寻,徘徊在无边的白色现实当中。于是在这白色之中,我忽然听到了我的回声。
“怎么样?“她倚靠在天台边的玻璃栏杆旁,这里已经是艺术馆的边缘了,西斜的日光透过她的发丝,同样散成了一片光晕。
“还不错,感触挺深的。”
“这里还有一件最宏大的艺术品呢。”
我缓缓走向她,朝她所说的方向望去。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的景色,白色与黑色相互接壤,近处是参差林立的高楼,边缘则成了一望无际的黑色平原,有数根细线从中伸出。它们以最简单与最复杂的两种颜色,构成了我眼前这梦幻的景象。
而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带动着天与地之间的细丝轻微摇动。这风吹过了她,使她的衣角飘然起来,向着远处的天空。这风也吹过了我,不论我是站在她的身旁,或是独自缓步行走。
她指了指天边的那片黑色:“你知道它们吗?”
“有些忘记了。”
“它们是沙硅虫,以太阳能为食,我们整座城市的能量都是从那里来的。“她顿了顿,“之后我要到那里去,去完成一些必须要做的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
而她仍然望着那夕阳,阳光照在远处黑色的平原上,似乎闪烁着星光的洁白。
“有时候,它们会变成白色,不再产出能量,开始了它们的休眠。一般来说,会有机器去唤醒它们,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机器似乎停摆了,所以…”
“你要去唤醒它们?”
“差不多,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就像烧火工一样?”
“就像烧火工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是在向我告别,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告别的时候。“而没有人会知道你所做的这些。”
“你知道,”她笑了笑,“这就足够了。”
“但我……”
我突然看到她眼神里闪烁着的一团微光,似乎就像是初生的破晓一般,而我的话语又如同正在下沉的月亮,因她而缓缓隐在地平线以下了。
“但我没办法同你一起,甚至是与你保持联系。”
“仅仅是知道就足够了啊。“她的眼眶里折射着夕阳的光,映出整个世界的景象。
我说不出任何话了,只是走近她,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仍在轻轻跳动的心脏,用尽全力去感受、记住她的体温。
“以后又不是不会见到了。“她的语气就像是远处的平原一样平缓。
“那也是长久的分别啊。”
我竭力抑制住胸口中那股不断上涌的悲潮,不让我的情绪流露丝毫。她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短暂的停留后,便拉起我的手向出口走去,而此时,她的身影却更加轻盈了,仿佛是一个长出了双翼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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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天清晨,在淡薄的月光还未消失时,我便出发了,还未向熟睡中的她道一声告别。
直到现在,我望着白色原野上渐落的夕阳,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我的记忆在缓缓浮现,不断在脑中回响,我的病好了吗?我却记不起来了,我搜寻遍记忆里的每一处角落 ,也没有任何关于那家医院的片刻回忆。而当她再度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时,我早已停在了原地。
在她第一次开门时,她身后的桌子上正放着一份病历,它就那样随意地躺在桌面上,如同它原先就应该出现在那里一样,只是,那上面的名字是我的。
当我重新望向那没有尽头的白色原野,我的视野忽然模糊了,一切我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混沌不堪、难以分辨了。我不再停下,开始向前走,妄图走出这幻觉。我看不清前路到底是什么,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路,我只是不断地向前走着。不知走到何时,我的双脚早已麻木了,我脚下的路也变成了虚无,于是我开始坠落,坠落向那无尽的白色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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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醒了,在我狭小单调的房间里,我从温热的维生舱中坐起,还没有想起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白色原野,直到有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