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广的会场、漂亮的红窗帘、绚烂豪华的灯具。几张小圆桌和摆在桌上的高级料理。虽然不能准确地估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但我想这个晚会一定花了不少的钱。一想到这个晚会是现在站在舞台上的我准备的,比起高兴更多的是紧张,身体也僵硬起来了。可是如果让来参会的人看出来自己紧张的话,会被他们看不起的,那样对今后也没有好处。
我为了假装自己很从容而笑着,于是这次,心随着我的笑容就从容下来了。对啊,我有这样的笑容啊,没什么好怕的。
“这次获奖,你最感谢的人是谁?”
主持人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回忆。最感谢的人,到底应该选择谁呢?
我从以前开始就笑不出来,但是,那并不是我不觉得有趣。搞笑艺人的捏他很滑稽,读书、看电视、把蚂蚁肢解开来什么的也很有趣。有趣这种感觉我一定是有的。可是我的表情肌肉好像是凝固了一样,一点也不会动。到那时候为止,虽然说我知道这件事,但是并不在乎。直到大四那年春天,恋人和我分手时说的话,才让我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幸福的话就应该笑,因为如果笑的话就会幸福。因为你不笑,所以我觉得你肯定不是幸福的。你不觉得幸福这一点,让我很痛苦。”
她能够好好地笑,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真的是个和我不般配的美丽的人,也是个和蔼可亲的女子。因为这些话是她一边哭着一边说出来的,所以我不笑的表情肌肉一定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了吧。
和她分手后,我暂时像在空虚的梦中漂浮着一样活着。在只有脏兮兮的白色墙壁和无机质的机器声响的研究室,模糊地在笔记本上描着人体的解剖图,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叠成纸飞机从研究室的窗户飞出去。笑不出来已经是我的身份之一了,被信赖的恋人否定,那感觉就像是把自己完全否定了一样。正因为她真的是个好人,拒绝才那么有力,并且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但是,所有的感情都在消逝。在考试和其他的纠纷中,我从虚空的梦境中醒来,被迫生活在现实中。就这样,怀抱的悲伤和被黑色浸湿的感情不知不觉被塞进内心深处的潘多拉的箱子里,没有再显露出来了。
我和前女友分手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进入学院以后我也几乎不再想她了。但是,对于自己不能笑这件事,我还是有些模糊的危机感。从学院毕业后等待就业,给人好印象很重要。虽然并不讨厌笑不出来的自己,但笑不出来肯定是生活在社会上的不利条件。
最初是从表情肌的肌肉操开始的。虽然开始的时候心情总是很轻松,但是没有一点效果这件事让我很焦急。不久,我对在电视和广告中反复出现的笑脸变得过敏,在自己家里也堆了一大堆关于笑脸的商务书。甚至借助一些朋友的帮助,还用了使用电极刺激表情肌肉的操作,但效果很差,用电力刺激强行做出的扭曲表情与理想的笑容相距甚远。尽管如此,我还是多次改变电极的位置和电压,反复地试验。到这个时候,我已经被拘束于“如果没有理想的笑容就没法在这世上活下去”这样的强迫观念。我并不知道自己理想中的笑容究竟是什么。也许当时我不知道,但心灵的创伤却突然醒来,追赶着我才会这样吧。
然后是某一天,朋友对我说:
“不如放弃吧。就算笑不出来,也会有容身之处,就算是能用电极展现笑容,那又有什么用呢?你没办法在脸上装着电极的时候去公司的吧?”
我也不顾因为电极传来的电流而扭曲的脸朝他挥出一拳,可是我并没打到他,因为精疲力尽的原因半途就垂下了。看到这一切的朋友向我投来怜悯的眼神,仿佛映照着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一面。
“我知道。”
因为电流通过的原因我不能很好地发声,不过我不在乎那种事情。我只是想把它说出来,并不是想让谁听见。
“我知道。可是实际上,因为笑不出来,我几乎失去了一切。现在也是。只要能笑得出来,我就不必弄得这么悲惨了。”
我和朋友、只有两个人的昏暗的房间、本来就是无机质的墙壁,都被微弱的、发着绿光的应急灯在隔绝于夜晚的寂静的毛骨悚然中照着。于是,我被这淡绿色的世界中的亡灵包围着,产生了一种被嘲笑的错觉。
“住手,住手,不要对那种事发笑。我明明这么努力啊!”
我大概是这么喊的吧。接下来的记忆是从研究室的沙发中醒来的时候开始的。当时我身上盖着毛毯,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罐装的低糖咖啡。
那以后,我不再在“得到笑容”这件事上努力,和朋友也不再谈论“笑容”,触碰到“笑容”这一点成了禁忌。就这样,连我的与笑容相关的微小的希望,也被我锁在了心底的潘多拉之盒内。
我想那之后是和平的日子。没有笑容,也没有和前女友接触,我顺利地找到了工作。我在的公司虽然不是什么知名度很高的大企业,但是可以充分发挥我的能力,而且是一个让我充满好奇的地方。说明会上介绍了公司的一部分项目,说明会后的联谊会上,同事们一边兴奋地讨论着羽毛移植、解决石油污染的新方法、电鳗改良和海洋净化工程之类的东西,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朋友说过,即使笑不出来也有自己的容身之地,这是真的。
但是约半年后,我确信即使笑不出来也能呆的地方是没有了。这个公司不是什么人际关系很强的组织,可即便如此,还是由人际关系构筑的。相反,正因为人际关系淡薄,所以那少数的人际关系才具有很强的力量。因为我笑不出来,所以被敬而远之,最终成为了不属于任何一个区域的人。
谁都不想和我说话,更不要说被请去喝酒了。人类这种动物,假如说没有得到对方期待的反应,就会觉得不愉快,可是我笑不出的表情,绝对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啊。
不知不觉地,我从研究所的工作中被排除了,我的工作变成了专注于画面和数据的办公工作。我想谁都没有打算对我冷淡,只不过是别人都被厚待了而已。
晚上10点,人烟稀少的车站,昏暗的月台。我总是像这样呆呆地望着铁轨等着电车。和以前不同的,是下班的时间更晚了。那些不能拒绝的、强加给我的工作超乎想象的多,再加上疲劳,毫无乐趣可言的工作消耗了我的精力。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而来这里上班的。半年前的我眼中的光芒不知从何处消失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消失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生锈的铁轨在闪闪发光的灯光照耀下,在黑暗中沉闷、艳丽地闪耀着,似乎在诱惑着我。我向前走了一步,凝视着铁轨。铁轨也凝视着我。铁轨是不会笑的,它笑不出来,就和我一样。我又迈出了一步。晃眼的白线映入我的眼帘,我的意识却毫无反应。远处传来电车的鸣声。铁轨凝视着这边。我又迈出了一步——
突然风吹过我的脸颊。我吓了一跳,摔了个屁股蹲儿。电车到了对面的月台。我的脚在颤抖。然后我听见了铁轨上方传来的笑声。
我茫然地望着对面的月台。从电车里下来一两个人。第一个是穿着西装、有些胖的中年男子。黑发中夹杂着几丝白色,驼着背低头走着。第二个是男学生。手机的亮光照着他快乐的脸。而第三个人是——
我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即使发抖的双脚也因此僵住了。从电车上翩然而下的长发女子,就是那天将“笑容的重要性”刻印在我心中的她。
她还是一成不变地美,穿着职装,走得有些快。当然,她并没有看这边。我站起来,从车站月台的楼梯上跑下去。我当时觉得现在如果不追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从后面静静地追赶着走出车站的她。她拿出手机,开始愉快地通电话。我感到我的心狂跳不止,因为兴奋都不在乎身体的感觉。她笑了。电话那一头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现在不是她的恋人,她和我都走着不同的人生。我只是被她的笑容所吸引。
过了一会儿,她拐了个弯儿,我才清醒过来。一边跟在她后面,一边注意到了一件事:我一直追求的是那个笑容。埋藏在我被挖掘出的心底的,那么美丽、那么可爱、能够照亮一切的笑容。
她停在公寓一间房间前面。那是504号房,里面的的灯亮着。她按了按门铃,门口出现了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迎接她,然后和她一起走进了房间里。
那天以后,我在邻近的公寓租了一个房间,带着最低限度需求的行李和单反相机搬进了那里。从周五到周日的时候,她会回来这里。而从星期一开始的工作日,则是回到离单位最近的自己家。幸运的是她的男友似乎没有拉上窗帘的习惯,他们的生活从我租的5楼的窗户里一览无余。看起来这是个在其他房间看不到的高度。而实际上,她住的公寓周围很少有高度在五层以上的建筑物,即使最近的公寓也只能用带有昂贵的高倍率镜头的相机进行窥视,所以这个想法没有错。托她的福,我每天都能拍下她的笑脸。我不在乎这是向谁笑的脸,哪怕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外星人在笑,对我也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有价值的,不是她,只是她的笑容。
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拿着照相机,通过镜头窥视她的笑脸的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间。但是,我既不是收集家也不是跟踪狂,我只是个研究员。当然,有理由在这种幸福中看到美丽的事物,但除此之外,兴奋和成就感使我通过继续观察理想的笑容来实现自己追求的目标,让我的心充满了幸福。
那天晚上,在月台上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在我的心底封印着至今记忆的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她留在我心中的伤痕,以及对笑容的执着又被释放了出来。于是,它与渴望研究的心联系起来,推着我向前走。
然后是进行这个“研究”大概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八点钟。其他的同事都下班或者喝酒去了,只有我一个人为了早点做完而一心一意地面对着电脑。因为节电的原因,房间里的电灯关掉了,只有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我手边和堆积如山的资料上。
虽然和往常一样都是机械性的工作,我忽然在那堆资料里发现了一份文件。这是我进入公司以后不久的说明会上听到过的“与使用电鳗生成电流有关的项目”被冻结的文件。虽然说实现了小型化、稳定化、操作性的提高,但是由于量产化失败导致单价过高,似乎不再适合当做商品了。
我相信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这和我的专业领域无限接近,即使哪里有缺陷也可以马上理解。最初这个项目是以制作嵌入式半永久小型电源为目的,将迄今为止研发的多项技术组合起来计划的一大项目。因此,参与项目的人也有在公司里无人不晓的研究人员在,这是展现我的能力的最佳场所。
这是难得的机会。我带着一些兴奋读着计划书,脑海中忽然像闪电一样回想起了朋友说过的话:
“你没办法在脸上装着电极的时候去公司的吧?”
对啊,就是那样!只要能把电极埋在脸上,我就能得到“理想的笑容”。而这个计划会使那种事成为可能。
我感到笑容从心底、腹内涌上来。虽然我没有笑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全身的肌肉因为笑而跳动着。
我一边任凭心脏因为激动而跳动,一边想给参与项目的人打电话。可是我只是个事务员,那些人大概不会听我的,唯独只有久能博士会听我说话。他是公司里有名的怪人,可是我也没得选了。
“是真的吗?”
博士的声音很激动。他毫无详细的说明就相信了我和事务员一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真的,您相信吗?”
“当然,这么好奇的人,绝对不是调皮鬼啊。”
久能博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因为被冻结的项目就打电话是相当失礼的。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但是听见他在电话那一头笑着我还是稍微安心了。他的笑从来没有包含着伤害我的嘲笑。
“那么,我可以参与这个计划……”
“抱歉,那是不行的。”
博士斩钉截铁地说。
“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圈子里都是些自尊心很强的家伙,如果说忽然一个下位人员跳出来提出了一个划时代的提案,你觉得他们接受得了吗?”
“那么还是没办法避免这个项目被冻结吗……”
“听我把话说完,这次的提案就以我的名义提出如何?我可要夺走你的功劳了啊。”
我想,这种事情开什么玩笑,如果说这个项目被废止了,我就没有机会得到笑容了吧。这样想的话,我就没有时间犹豫了。
“明白了,就这样没关系。”
“哦?原来如此。”
久能博士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在这个时间里没有碰过的电脑也转变为睡眠模式,整个房间黑了下来。
“大概是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吧。现在也行,你来我的办公室吧。我会准备好热咖啡的。”
他这么说着就挂断了电话。我留下那堆山一样的资料,从这个一开始就没有我的归宿的黑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坐在一堆人体模型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的金属中间,喝着热可可。久能博士是金属系统的老手,同时也是人体方面的专家。这种不平衡的组合也强调了他的怪人属性。
“不好意思啊,因为搞错了,沏的是热可可。”
久能博士看上去很抱歉地喝着热可可。他虽然很瘦,黑发中混杂着白发,但是从皮肤是看起来还很年轻。他穿的那件翡翠色的衬衫上沾满了可可飞散的污垢,看起来冲热可可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件很辛苦的工作。
“那么,关于你的情况,现在正是这个时候,希望你不要隐瞒地说出来。这样会对彼此有好处。”
我于是按照他说的那样毫不隐瞒地都说了,自己笑不出来的事情,前女友说过的话,发现了理想的笑容的事情。久能博士一边点头一边听我说话,在我讲完以后,他盯着我的双眼。
“那么,你想要什么?”
博士一边喝可可,一边毫不偏移的盯着我。那是像在试探我,考验我一样的研究者敏锐的目光。我没有说谎,也没有必要那样做。
“电鳗的技术。用那个制作能起到电极作用的东西。”
“其他呢?”
他一动不动地端坐着,那锐利的目光就像是在给我拍X光一样。
“还有别的吗?为了展现理想的笑容,需要更多的信息。”
“就这些吗?”
“我这么贪心也没关系吗?”
我无法压抑自己的不安,不由得就这么问了。久能博士则普通地、流畅地回答我:
“当然可以,你怎么贪心都可以。你一直活到现在,却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那样的话,虽然不能弥补之前的,但是我会尽我所能给予你。看起来你很优秀啊。”
“那我就说了,我想要做嵌入电极的手术的医生,还有……”
关于最后的希望,我无所适从。但是很快,我明白自己没法欺骗眼前的这个人,而且他也并不在乎那些无意义的伦理观念和担忧。
“想要出名。”
“老实点也没关系,全都一样。电鳗的话有你的主意就没问题,名誉的话……对了,来参加我的研究吧。如果成功的话,你就能比其他新人更进一步。然后还需要医生对吗?优秀的医生就在这里啊。”
博士那样说着就笑了。说实话,我虽然有些不安,但听说他确实有本领,在知识量上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
“然后是实验体,那就拜托‘筹措人’吧。”
“筹措人是?”
“啊,是外联那边的乌匣ウバコ。你也在危机管理指导的时候遇到他了吧?我和他个人很亲密。实验体的话就拜托他搞来了。”
外来联络协调办公室的乌匣,这个人我确实听说过。虽然由于座位的关系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耳边却回响着仿佛有着湿润的重金属的光辉般美丽的男高音。
“好吧,我们就这么决定了。一个月以后事情就会办好的吧。在那之前请你稍微忍耐一下。然后当你能笑出来的时候……”
博士淘气地笑了。因为看到还有这样的“笑容”,我有些吃惊。
“请务必让我看到你理想中的笑容。”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在绝望中度过和在希望中等待使我再次认识到时间流逝的速度完全不一样。然后在某一个忙于事务工作的晚上,我终于接到了期盼已久的电话。
“晚上好。”
那一头传来美丽而清澈,同时又使人觉得很有分量的男高音,是乌匣。
“你需要的实验体已经弄来了,所以来告诉你。地址已经发短信告诉你了,请查看一下。”
“啊,谢谢。”
“替我向久能博士道谢,那我告辞了。”
电话挂断以后我查看了短信,然后马上前往“实验体”所在的地方。我在像医院一样的设施内一路走下楼梯,打开生锈的门以后,那里有着一些实验器材,还有“她”。
她似乎是被绑在椅子上,睡得很熟,那是为了实验方便所做的。我于是将小电极贴在她的脸上,然后接通电流,她的脸因此扭曲了。不对,这不是理想的笑容。移动电极的位置,然后再接通电流:比刚才好了一些,但是还差得远。再移动电极的位置,接通电流……
我不知道重复了这个步骤多少次,至少也过了两个小时以后,在我面前的她已经露出了理想的笑容。
“这样终于可以继续下去了……”
在我稍显安心地叹息时,她的头发动了动,然后慢慢的睁开了眼。虽然说呆了几秒,但是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处在什么状况中,并且闹腾起来。因为电流正通过她的脸,她的表情是固定的。也因为那个原因,她不能很好地发声,不过我知道她在喊什么。
“对不起,让你吓了一跳。”
我抚摸着她的脸庞,她依然在喊着什么,尽管如此,她依旧很美。
“没有关系,不会痛的,你看,我准备好了麻醉的。”
我拿起了手术刀,为了更准确地理解我理想中的笑容,最快的方法是直接观察肌肉的运动。为此,皮肤就是障碍了。
她一边跺着脚一边哭着。
“怎么了?没关系的。可是……”
我凝视着她的脸,那是美丽的笑容,绝对不会走样的笑容。
“幸福的话就应该笑,因为如果笑的话就会幸福。因为你在笑,所以我也很幸福啊。”
手术刀仿佛被吸入一样切入了她的皮肤中。
“那个,冻雾桑?”
我被主持人的声音拉回现实之中,也许我太过沉浸于回忆中了。我看见久能博士在舞台侧面朝着我笑,好像很期待听见自己的名字……可是很遗憾,如果说“最感谢”,还是只有一个选择。
“是我的前女友……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但是她一直都在支持着我。没错,即使现在也是。”
我为了让在会场的所有人听到,尽量清楚地回答。然后我挺起胸膛,对着那些拍个不停的闪光灯。这是她给我的,最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