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去的时候正值初秋,蝉鸣声与夏日的燥热尚未褪去,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站点的门口,就像第一天来上班时那样。
我转动大概因为脱离了肉体而略显迟钝的大脑,想起自己仅剩的记忆便是面对脱离了收容的异常认命地闭上了双眼,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幽灵——或许按基金会的风格,应该有更书面的表达,但我严谨的逻辑已经随着身体腐坏。
我看到你从我身边走过,欣喜地跟上,一路穿过站点门前那道笔直的大路。你的鞋子踩过地上雷雨留下的水洼,鞋面上的灰尘被溅起的水滴打湿。我想你并非这样不整洁的人,于是伸手企图帮你拭去浮尘,但我的指尖只是带起了一阵微冷的风。于是我缩回手,就像以前干了任何不谨慎的事情被你严肃的目光刺痛那样。
和你一同穿过门禁的时候我略微有些紧张,我透明的身体轻易地穿过了闸门,然而意料之外的,没有任何警报响起。我总是下意识地以为基金会过于全能,以至于死后,变成了幽灵还要担心自己被收容。
或许这样也好,我可以跟着你去各种地方了。
我跟随你穿过走廊,墙壁上的弹孔和刮痕已经被修复一新,只有少数几道巨大的裂缝仍然被黄色的警戒线包围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实验室特有的气味。
经过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向着半开的门投下匆匆一瞥——办公室里的桌椅都换了新的,它们也和我一样未能幸存。我的桌子空荡荡的,甚至没有花束,只是在静静地等着下一任研究员的到来。坐在我对桌的同事依旧坐在那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咖啡,仿佛永远喝不够一样。
偶尔我会想,那些死去的基金会员工,比如我,他们曾放在办工桌上或是宿舍里的物品都去了哪里?研究相关的一定被回收,私人物品或许寄回给家人。我只是在彻底身临其境后才开始感慨,自己在生前竟从未想过写下遗嘱决定那些或许无足轻重的东西究竟该分配给谁,或许我的研究笔记该交给后辈,我喝剩下的进口咖啡该留给对桌的同事。
但我从未写过,所以最后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你。
今天的工作依旧是对异常进行实验,很不巧,正好是杀死我的那个。接替了我的位置的后辈紧张不安地指挥着d级,我看着你一行一行地写下记录,看着d级谨慎地按指令行事,但最终还是没能脱离死亡的命运。我很高兴一直到下班都没出现一个d级的幽灵与我作伴,至少这说明并不是每个被这个异常杀死的人都会变成幽灵。
实验结束,我轻轻地抚摸后辈,看着他紧张地听你讲话,最后和你一同离去。
离开站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你拒绝了同事一同用晚餐的邀请,也没有被活着的我缠着去休息室看看站点里的猫,你就那样走出了站点,一路走向海滩。我转动我不太灵光的大脑,想起你是很喜欢这个海滩的。
你总是热衷于评价每日的海风的味道,将它与我并不熟悉的香料与花朵对比,偶尔也评价我打包的甜点的气味,准确地捕捉其中水果的甜香。很久以前,我曾经好奇地问过那我闻起来究竟如何,你沉吟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你实在闻不出来的时候才缓慢地回答,或许是实验室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咖啡的味道吧。
那时我对这个回答颇有微词,甚至可以说是气愤。毕竟没人愿意自己被自己的工作环境腌入了味,至少也像形容风一样说一些我并不能听懂和想象的花朵的名字吧?于是我赌气地亲吻你的嘴唇,如此地唐突,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初吻。我触碰到你柔软微热的舌尖,那天并非燥热的夏夜,或者吹着冷风的寒冬,因此我轻易地捕捉到你脸上不自然的红晕。然后你后退一步,脸上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我还以为你在思考什么不失礼节但又伤人的措辞,但过了半响,你只是说,好吧,至少尝起来是橙子的味道。
现在我看着你,你已经不知不觉走在了我的前面,正望着大海。我又一次地想亲吻你,让你尝尝一个正在腐朽中的幽灵的味道。
我静静地站在你的身后,看着你蒙尘的鞋子又被海边的细沙覆盖,一向喜爱整洁的你此刻对此毫不关心。我等待你品尝够了海风的味道,恢复精神后再像以往那样离开,但你却突然走了起来,径直向着大海。海水没过你的鞋面,打湿你的衣摆,你在逐渐晕开的夜色中张开双臂,向着深邃的水面倒下。
然后你落入了我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