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澜雨,若泪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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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有时可以支配他们自己的命运;
要是我们受制于人,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 莎士比亚

万物皆奇迹,乃至黑暗与寂静……
—— 海伦·凯勒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
—— 简媜

在故事应当结束的时候,结局便会化为永恒的凝滞。然而最终,本该无故事的舞台,依然会永远无故事


2024.7.12,4:23,木星轨道某处,Mobile-Site-CN,总控制室。

“这里是基金会中国太空部队舰队军母舰,游侠号。我是游侠号现任最高指挥官千菌。自从Mobile-Site-CN于去年6月份被改造为太空战争用途母舰以来……”

天花板上闪烁着电火花,刺耳的警报声与尖锐的噪音伴随着舰侧爆燃而起的一团烟火一同炸响。她看着机身受损检测仪上满是红色的感叹号里又添上血红色的“爆炸危险”四个正楷字,顿了顿声音,接着按着录音设备说道,

“我们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92次任务,消灭了约6万4千名敌人,破坏了敌军据点42处,舰艇26架……”

最后一点的绿色从黑暗色的显示屏上消失。每一个被白线框起的图案都被打上深灰的“失联”二字。她咳了几下。

“这一次来的敌人实在太多了……舰艇数量和科技水平都远在我们之上。今天,是这次任务的第48天,援军还是没有来。我们整个舰队在刚刚已经被打光了……游侠号是目前仅剩下的还有移动能力的太空战舰……但是,它受损情况非常严重……左主引擎彻底报废,右主引擎随时都可能爆炸,主炮失灵……万幸的是奇术隐匿系统运行依旧完好,但是剩余的能量也不足其维持半个小时了,半小时过后,游侠号就会暴露在整整四十九架敌军舰艇的雷达中。”

她看着一队庞大的舰队群拖曳着水流般摇晃的淡蓝色推进器火焰从眼前缓缓驶过。无数画着两个同心圆三个向内箭头的钢铁残骸被挤开,翻滚着飞向未知的深空。她抿了抿嘴唇,目光沉向手边一张正哈哈大笑的女孩的照片。她温柔地抚摸着相框,紧接着按开录音设备:

“还剩那么多……绝对不能让它们这群东西登陆。

“我打算运用最后一点能量使游侠号空间跳跃至敌群中央,并用左舷第六炮轰炸右主引擎……如果运气好,我估计,我可以拖着至少四辆敌舰下水,还可以极大程度扰乱他们的阵型……那样我此行就不亏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自律”AIC的脉冲信号流淌过空间奇术系统每一道机械沟渠和能量仓最后的一片绿色光芒。她感觉身边的一切像流水般扭曲着涌过周身。隐匿系统显示着“能量告急”在快速崩溃。左舷第六炮炮架在吱嘎作响着勉强移动,准心冷冰冰直勾勾地面对着右主引擎燃烧着破裂着的电火花。

“我希望基金会中国,可以,照顾好我的养女……”

一道闪电般的EVE粒子流穿透过右主引擎脆弱的壁障,随即一团刺目的洁白光晕就像太阳升起一般在一片庞大似鲸群的舰群中间耀眼开来。

“……并且告诉她,不必为妈妈伤心……如果她想妈妈了,恳请你们指着夜晚的星空告诉她……

“看!你的妈妈变成了那颗星星,与整片美丽的夜空卧在了一起。”

热浪快速席卷,消融着喷薄着咆哮着撕裂威摄过的一切。游侠号刹那间破碎支离着化为千千万万像烟火一般的放射状爆燃亮茫,整个舰群就像被黑洞吸引一般往中间深深坍缩,随即,一支支舰艇被炸裂的震荡波猛烈而汹涌地掀翻了出去。

在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候,于整座宇宙伸手不见五指的某处,忽然,刹那间亮起一道散落开来的洁白星花,形若焰火,落如雨滴,刺破黑夜,划过长空,宛若一只毫无生机的浓黑眸珠洒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迷蒙泪水。

那夜,每一个仰望星空的人类都记住了那道光芒。


“……乌鸦飞下树梢,河流跑过山川。星星在眨眼,落日在微笑。世界沉入安静的梦里,睡得香香的。走吧。走吧。让我们走吧——一起去看温暖的景色,去许下最美的愿望。在妈妈的怀里。在妈妈的怀里——”

黄澄澄的白炽灯光浅浅透露过轻纱般的蚊帐。龙安的眼睛在柔美的歌声里逐渐合眸。女人拍打着龙安柔嫩的小小脊背,温柔地看着小家伙沉入梦乡。她在起身前又轻轻掖了掖被子。

“亲爱的,”男人在门口悄声说,“直升机已经在山顶停好,就等我们过去呢。”

“妈妈和爸爸要走吗?”装睡的小丫头睁开一只眼睛。他和她看了看对方,露出有点神秘莫测的无奈笑容。随即,她又在床边蹲了下来,一双指尖微微被EVE粒子烧灼的大手里一对小巧玲珑的粉嫩掌心。

“什么时候回来呢?”小丫头翻了一个懒洋洋的身,对于爹妈经常的出差依旧抱着看似无所谓的态度。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们都不知道。”

“回来的时候要带礼物哦。”龙安的脸埋在枕头里,似乎在使劲嗅着什么。

如果能回来的话,一定会的。

“爸爸妈妈走喽,安安子要帮忙照顾好弟弟哦。”

“知道啦,真啰嗦。”女孩儿的声音依然带着脆生生的稚嫩。

木门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很快又与门框轻轻合拢,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他们来去匆匆的每一次离开和回归。

安安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哦。一直活到和爸爸妈妈再见面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啊,妈妈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总是丢三落四。龙安抱着怀里的日记本嘟囔,小小的身躯在被窝里扭动着。

走吧……既然如此,那就都走吧。我从来不留恋什么的。

一声沉闷的金属轰鸣掐断了回忆,龙安终于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防爆钢门,机械外骨骼的活塞噗噗冒着蒸汽。钢门内一片昏暗,几台OBSR-2闪烁着淡蓝色的光晕,军用罐头倚叠如山,各类武器装备散乱在地。她庆幸自己是第一个光临这里的人,这些物资怎么着都可以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过上每天有饭吃的好日子了。

咔擦!面前的黑暗中突然伸出一柄沙鹰,黑洞洞的枪口闪着阴冷的圆弧状光芒。龙安愣了愣,下意识地握了握左手,假指上窜起澎湃的奇术火焰。紧接着是四秒钟的沉默。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林莫歌的手指离开扳机,脸上洋溢起故作轻松的笑容。

“真巧。不过,这里的东西是算我先发现的吧?”龙安在重型奇术防护面具后微微一笑。

“见者有份。我们那边已经要揭不开锅了。”

“你们?”

“Site-CN-11‘荧雾’小组的启明星号,要不是他们搭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最重要的是,启明星号本身就运载着很多奇术火力装备,而且‘荧雾’小组大部分人都是奇术师和现实扭曲者。战斗力是杠杠的,目前来看除了食物和淡水短缺没什么生存压力。”

“船上有多少OBSR-2?”

“四台。够用了。”

龙安摆了摆手:“你们躲在海上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的,干什么还要和我这样的可怜人抢这一点物资呢?”

“现在全中国哪里都失焦,想找一点能用的稳定的东西可不容易。要不我们商量一下,东西一人一半?”

龙安一脚把林莫歌手里的沙鹰踢飞,随即起跳,双腿夹住他的胳膊猛力一旋,林莫歌整个人随着自己的胳膊翻转着轰然倒地。

“就像你说的,现在想找一点稳定的东西可不容易。这种世道下,难道你还想着我会谦让什么吗?”龙安的微笑中隐隐含着愠怒。

“喂我们好歹认识了好几年没必要这么绝情吧!”

龙安抬起脚,脚板正对着林莫歌的护目镜:“正因如此我刚才才没有直接杀掉你啊。不过,现在,我给你倒数五个数,如果你还不滚,那我就只好绝情了。五,四,三……”

林莫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她以雷霆万钧之势一脚砸在林莫歌脸边一厘米处,后者的奇术面具上满是飘扬而起的灰尘,但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更没有躲闪的动作趋势,最后只是调皮地笑了笑。

龙安脸色冰冷地叹了口气:“四六分。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好吧。不过,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和我一起去船上怎么样?你也可以去Site-CN-24或者是Site-CN-19-20,只要是在海里的都行,海上的失焦情况目前还没陆地这么离谱……我可以帮你联系联系。”

龙安拉起林莫歌,冷笑了一声:“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你没必要为我担心。反倒是你小心一点,不要哪天被那群流氓给卖了还给他们数钱。”

林莫歌拍了拍身上落满的尘土:“多谢提醒。那东西拿上了就走吧。”

门外的世界说不上是明亮还是黑暗,万事万物已经滑入了混沌的深渊。空气中浮动的气泡变成一群飞舞的蓝色大闪蝶,紧接着又化作一堆散落的灰烬在风中旋转,最后是一群海鸥振翅飞往地平线。远方的山川突然变成一只咆哮的霸王龙,咆哮声未息就化为了漫天的孔明灯,幽幽散散着在半空中变为绚烂的烟火四溅,落下纷结亮丽的细细雨丝。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急速地变化,看不到一丝人烟也望不见一点足迹。

“现在出去似乎不太明智啊。外面失焦得很厉害,等这波过去了再走吧。”龙安退回钢门之内。林莫歌最后看见的景色是悠远的云层深处亮起的一道光明,还有从光明中奔袭而出的一群背上长着翅膀的大肥猪,每一只都会飞。

左臂传来微微的震动,龙安按开装甲上的信号接收器,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开讯息。

“怎么了?”林莫歌在清点奇术空间压缩包囊里的物资,眼睛没离开袋口。

“没什么,一则讯息罢了。”

“说了什么?”

“……是十二生肖议会发来的。”

林莫歌手里的袋子哗啦一声落地,声响有点大。他皱了皱眉,蹲下身子接着往袋里塞罐头。

“没事,点开看看。反正打不打开都是死。”

全息显示屏骤然亮起。信息很短就一句话:

诚邀龙安小姐莅临Site-CN-09,否则小心我们杀了你全家。——诚恳的十二生肖议会。

林莫歌无语片刻:“……议会还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龙安指了指林莫歌装甲上一闪一闪的屏幕:“刚才就想和你说了,你的胳膊也在震。”

“啊?我看看。”

恳求林莫歌先生护送龙安小姐前往Site-CN-09,否则小心我们杀了你全家。

“我操怎么还扯上我了?杀吧杀吧别杀我就行,我才二十七不想现在就死……”

“哦,你看,这条讯息还有后半句。”龙安微笑着,手指又往下划了划。

另,林冰雪小姐目前正在我们手中接受保护。她很希望让您去探望她。——非常诚恳的十二生肖议会。1

趁他瞪着眼睛呆滞的机会,龙安悄悄把大半物资装进自己的袋子里。

门外纷乱的世界很快重新归于寂静。在大路上没走多远,林莫歌很痛苦地发现自己的悍马大皮卡失焦成了相同质量的混凝土,呈坟堆状在雾蒙蒙的远处静静伫立。

也就是说,他和龙安要一起步行走过整整三十公里,才能在马尾港乘上于此等候的启明星号。


2024.8.13,福州市。

他们没走半小时就走入了福州市原来最繁华的三坊七巷。没有想象中的断壁残垣,石板道路基本平整,白墙黑瓦亭台楼阁依旧呆在原地——目前强度的失焦无法撼动质量如此之大的东西。但市井烟火已经消失,整片空间寂静无声,大部分人都已经撤离至市郊避难营内。

一路上他俩谁也没和谁说话,脚步声都压到极低,神经都非常紧绷。截至目前,虽然一个异常也没碰到,但是同样的,也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基金会人员,而这和前者一样不正常。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走过又一片毫无生气的建筑群,在认知过滤器的掩护下绕过一小伙游荡的活尸。依旧没有遇到一个人。

但在穿过一条小巷后,一切都变了——终于看见了人。

有几个人躲在墙面的阴影里躲避正午刺目的阳光,每一个都瘦得皮包骨头,三根筋搭住脑袋,喘着微微的呼吸。另外几个人虽然也瘦但面色好些,趴在隔街的另一边,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墙角里那几个看样子快咽气的家伙。坑坑洼洼的道路尽头是一群人在拿着铁棍或板砖在烟尘里疯了一般拼命,似乎是为了争抢什么东西。

这种状况不知道已经开始了多久,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林莫歌看着这般景致有些呆了,龙安则波澜不惊地点亮信息屏幕。

“我们刚穿过了一面奇术壁,”她瞟了眼波动的参数图像,“EVE粒子密度75.6,扰动值约为39%……嗯,这个奇术屏罩的发生状态很不良,其作用范围一直在缩小。”

“屏罩的具体作用是什么?”

“很简单的空间阻断型结构,要不,是不让罩子内的跑出去;要不,就是不让罩子外的跑进来。”

“照这么说,这里应该是——”林莫歌颇为意外地看了看眼前奄奄一息群魔乱舞的人们。

龙安点点头,带着机械般的微笑:“看来出了什么状况。”

烟尘散了点,看清楚了那群人是在为了什么打得如此死去活来——一具新鲜的野狗尸体,半点腐烂都没有,但上面停满了苍蝇。一只又一只干枯的脚在苍蝇群上空移动,驱散而起的苍蝇满天飞舞着很快发现了更诱人的食物,于是紧叮在滴血的伤口处疯狂吮吸起来。

哎哎呻吟的人,干涸脆弱的人,狂乱疯癫的人,破口大骂的人,生不如死的人。

城市的躯壳于漫天飘起的尘埃中依然尚在,城市的灵魂却正一点点被苦难的现实剥离。

林莫歌有点不忍看下去,想从袋里拿罐头接济几个看样子快不行的难民。但袋子还没打开,龙安的手就如钢钳般捏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林莫歌还没问,龙安倒先问了。

“救人。大姐你手松松。”

“几听罐头能救什么?”

“那总比什么都不干强。”

“那好,凭什么你来救人?”

林莫歌的回答被接着一连串问题死死噎住。

“凭什么你可以决定救谁?”

“凭什么你想救的人就该被救?”

“凭什么你可以决定其他人不该被救?”

“凭什么你可以决定哪些人应该被救?标准是什么?有标准吗?”

感觉头脑有些混乱,他又看了看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况,伸向袋子的手不自觉顿了顿。

见他犹豫,龙安心满意足地没收他的奇术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什么都没看见,走过去就是了。在这个时候就不要自找麻烦了。”

林莫歌低着头想了想,想了没很久就随着她的脚步前进了。但他还是不住回头,一直到龙安拉着他的胳膊拐过街角才作罢。就这样,他俩快步绕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及街道,什么都没有留下。与其说他们是为了赶路,倒不如说他们是为了逃避什么。

也许她是对的。他这么安慰自己。

人类经过几千年的历史沉淀才逐渐培养出现代的文明,但野蛮的复苏却只需一次简单的饥饿还有一只野狗的尸体。情感和道德被兽性和生欲无情粉碎,意识相比于本能是如此脆弱不堪。由此观之,虚伪的矫揉造作和过去的嚎叫回音才是人类漫长的历史及浩瀚的文化中唯一永恒不变的东西。

但不论怎样,就如龙安所说的,这些都和现在的自己无关。

那就走吧,一起走吧。

冷漠地经过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好方案。

与此同时。启明星号。

一次小型空间奇术连结被成功搭建。启明星号上的五个人都以为是林莫歌送来的物资,但一走进传送矩阵,每个人都愣住了。

没有食物,没有武器,只有一副洁白的苹果耳机和一则简短的附带讯息:

我和你就这么走向尾声。


2024.8.13,13:09,福建省,某异常空间内,厝边城。

金黄色的温暖光晕渐渐化尽,一道空间裂缝在厝边城某奇术力场内被缓缓拉开。她手中的耳机映着苍蓝色的弱光,向奇术境中悠悠飞去,紧接着就看不见了。

这是第几次了?她也记不清了。但是,就是,就是……

她轻轻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清风拂来,有栀子花香。转瞬间,身上的衣物就换为了久违的高中校服。她走过操场,看着少年转身上篮,目光不曾离开。长凳上,耳机,可乐,五三,散乱在树荫下。她坐了下来。闭起眼睛,听着耳边阵阵蝉鸣。

“那啥,同学,你压着我书了,麻烦挪一挪。”

她睁开眼睛。少年大汗淋漓,拧开可乐一阵猛灌。他拿起五三翻开一看,微微皱起眉头。

“我坐皱了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着哪个小王八蛋在我的书上画丁老头——哦是了,一定是陈敬殊那个挨千刀干的。”

她笑而不语,摇着手中折扇,花香敷了满面清甜。

他注意到她手里古色古香的折扇,眼前一亮:“同学,你是古装社的?”

“是呀。”

“真巧。你看看这副耳机,是你们社的谁的?”

她极不明显地笑了,一手拿起那副耳机装模作样地打量起来,一手接着摇扇,然后笑盈盈地回答:

“真巧啊。”

“怎的?”

“我的。”

“……啊。”

“我说我那副耳机丢哪了呢,原来被你偷走了。”

“冤枉。回家我才发现拿错了的。”

“唔,你不会还用过了吧?”

“实不相瞒,我是听歌时感觉音质不得劲才发现拿错了的。”

手里的折扇刷的一收。风起,她耳边的发丝临风飞舞。

“同学?”他把手里的空塑料瓶丢进垃圾桶,一阵支吾,“那,既然物归原主,我就先……走了?”

“等一会儿,我看你刚打完球挺累的。在这儿坐下歇会儿吧……做到哪了?”她拿来五三一页页翻过去,看见那只丁老头还是没憋住笑,“我的天哪,还没一半。”

“啊?”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啪地合上书。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微笑着的女孩儿,目光狐疑着伸手去拿回自己的五三:“陈域。耳东陈,领域的域。”

“陈域同学,你亲爱的母亲说你最近懈怠了,看来是真的呢。”

“等会儿,你不会就是我娘新找来看我学习的那个……”

“恭喜你,猜对了,”她一拍陈域的背,语音语调依然温柔,“请你今天之内刷完五十六页之前所有的习题。”

“喂!”

“否则我今晚就吊销你的Steam账号,再跟你妈举报你自习课不刷题不做作业跑来操场打篮球。”

“草!别啊!”

“去吧,洋溢在刷题的快乐之中吧。”她将五三拍回陈域的怀中,顺带着拎走了答案册。

陈域如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儿子被拐走一般看着参考答案落入敌手。

她拍了拍校裤上寥落的栀子花瓣站了起来,听着耳边蝉鸣吱呀。陈域一脸苦涩地低头翻开五三。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乌黑的发丝在破碎凌乱的阳光光斑之中被倦怠的微风撩起。

那朵柔软洁白的云摇曳过他们头顶。太阳的光有些昏暗了,长凳前那盏路灯豁然点亮。

树影沙沙泠泠,飘飘然然。

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他一眼,她转身摇过长凳椅背,向来时的操场一角漫步走去,迎着一身阳光。走着走着,她忽然又住了脚回了头,默默注视着他焦头烂额的背影。

那个看过无数次的背影。

他的影子被正渐渐落下的霞光拉长。她背对着身后的光晕,缓缓张开双臂。

他与她的影子在朗朗炫目的落日之中紧紧相拥。

夕日欲颓。满树盛开的花瓣在刹那间低首,数不尽的洁白纷纷落落。

陈域忽然间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了头,她有些震惊地怔了怔。他十只手指扣着椅背,似乎有点犹豫。

他的身后是在漫天流离的霞光与教学楼的剪影之中随着微风飘渺零落的满天花雨。

“那个,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的遇见里,可没有这么一句。

在几秒钟的呆愣后,她终于在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完完全全笑了出来:“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

“云岚……”陈域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但是,但是就是死活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感觉全身上下有一股奇异的温热感,忽然,他看见她倒退着慢慢走向操场最为隐秘的角落里,在她缓缓退步之中,她的微笑始终在不断颤抖。

他感觉她好像要哭的样子。

“她叫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

她退入了夕阳照不到的角落。她最后似乎向他轻轻喊了什么话,分明很简短的一句,但是距离太远了,陈域听不清。

真的,太远了,太远了。影子都拉不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们两个,永远,永远都,都离得这么远。

“她叫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

她的背影很直。

“她叫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

她没有停留,冲着眼前的黑暗走了出去。陈域很奇怪,她的身影,就在,就在一瞬间就不见了。

“她叫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

一股从未有过的心酸排山倒海地冲破他的心堤。他有点惶恐地站起身,满身的花瓣在哗啦啦抖落:“等一下——”

“等一下……”

“等……奇怪……”

“她的,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满树的栀子花在风中落尽,凉风息,蝉鸣噤,夕阳沉。月色朦胧着。

“她,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她,她长什么样来着?”

“她,她手里似乎有拿着什么在晃,是什么来着?”

“我刚才是遇见什么人了吗?”

“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不对啊。我。我为什么,我为什么黑灯瞎火地呆在这里?我刚才不是在打篮球吗?哦。一定是我篮球打累了在椅子上睡着了。嗯。”

“我,我可乐哪去了?一定是……陈敬殊那个王八蛋。一定是。靠。他居然还在我书上画丁老头?欸,那副耳机呢?耳机怎么也不见了?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丢了就丢了吧。”

他感觉心里莫名其妙堵得慌。晚饭时间到了,抽身离开操场。影子在灯下拉的纤细漫长,显得孤独,显得酸涩。

……

你,我,分明在繁花缀树的黄昏中如梦般一次次相遇,但你的一切,我却都不曾记得。每一次的含笑相见,不论如何都永不会有久别重逢的感动。我,我甚至连你的名字在日薄西山后都不能拥有。唯纷扬下落的花朵和铁血无情的时光可以见证,我的心跳曾随着你的一颦一笑或激越或缄默。

心灵无法磨灭的印记促使我们目光相溶。

记忆却是你我之间不可跨越的万丈鸿沟。

那年夏初,那片操场,那次温暖而不可回味的初次心动。 天完全黑了,灯依然在长明。

惨凉凉的白光摇了满地。

然满地栀子落花。

十二分钟后,厝边城另一角。

陈赫荣站在一栋木制架构的高高阁楼上,那饱经风霜皱纹堆叠的面孔被狂乱的凛风吹拂折压着。他明白这股风不一般。他的左手轻轻放在刀鞘上,微微抬了抬头,忽见云岚手里翻转着折扇,从遥远的天空那边快速腾飞而来,看方向应该是刚从陈域那里回来吧。

她双脚一边在屋檐一只峥嵘的兽头上降落一边说:“陈叔,小尚带着大部分人都已经完成撤离了。”

陈赫荣看向蓝天白云地平线尽头忽然出现的一丝细微的幽暗裂缝,皱了皱眉。在他两百米远开外于一佛塔石顶闭目养神的画师缓缓睁开眼睛,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云岚,你为什么不走呢?”陈赫荣依然慈眉善目地笑,左脸那道很长的皱纹随着肌肉的兀起微微扭了扭。

云岚的足尖轻轻点了点那只兽头扁平的唇吻,过了一会儿,说:“您,还有诸位叔叔们不走吗?”

陈赫荣的笑似乎凝固了一下。

“大家不走,我也不走。”云岚摇着扇柄扇风。

陈赫荣嘴唇开合,终究没说什么,微微叹了口气。

厝边城里死一般寂静。塔阁林立,小桥流水。一团团棉花糖似的可人白云缓缓摇曳过湛蓝若坚冰的温和天空。地平线那道黑幽幽的间隙慢慢地微弱地渐渐撕裂开来。呼呼的冰凉的清风。

云岚看着自己四周看似无序的瓦片和兽石,突然感觉它们排列地哪里不对劲。但为时已晚,一片金黄色的奇术阵骤然涌出七道冲天的光弦,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困于其中。

“陈叔!”云岚折扇里化出的奇术光晕也在刹那间被极为霸道的金色EVE粒子波粉碎。

陈赫荣向着远方那道已经破裂开一个碗洞般大小的深渊,口中念念有词。

惊天若炸雷的一声咆哮,他和画师敏锐地一回头。四面八方天空的尽头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力破碎的玻璃,蓝天带着白云支棱破碎地向地面轰隆隆地砸去,大地在震颤,万物在倾覆,建筑物一个接着一个倒塌,沉重的碾压之声和扬起的墟烟尘埃一同四起。

厝边城。厝边城……

陈赫荣看着面前的景色,眼神黯淡,自言自语地说了一点什么,接着,他回头看着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的云岚。

他笑了笑。眼里忽然就有了一点闪烁的光芒。

“云岚,答应陈叔一件事,好吗?”

金黄色奇术阵轰然开一道璀璨的波纹。

“快走。这里的空间要和外界完全分离了。”画师的声音。

陈赫荣蔚蓝色血管若起伏山峦的手轻轻靠上金黄色奇术阵的无形阵壁。

“出去之后,你要和陈域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七道光柱快速收束,云岚那依然在拼命挣动的身影在他眼前快速消失。他望着她那双含泪的眼睛消失的方向顿了一刹那,随即转身对着愈加肆虐的黑影抽出腰间震颤着的熙亮长刀。

倒塌和破碎的风暴席卷着滚滚而来,他的身影就像一柄潇洒的长枪,铮铮矗立在崩塌的废墟之中。

……

陈域颓唐地坐在长椅上,眼神呆呆地望着湛蓝色的苍穹宛如被指尖微微点过的湖面般泛起轻悠悠轻悠悠的涟漪。风拂过他的脸颊。一片洁白的花瓣旋转着飘下掩盖住他的左目,阳光若透过浓汤一般迷蒙。

操场一角,她的身形乍然显现。金黄色的EVE粒子还未散尽,她奔跑了起来,手中折扇刷啦啦绽开。扇内就像海啸般涌动起凶暴的水蓝色EVE粒子流。

花不落,风暂歇,一切仿佛就在此时静止。

在折扇刀锋般挥动之时,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天空尽头快速渗透过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忽然,一条粗壮硕大的血肉色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片黑暗之中扫荡而出,教学楼的上半部分立刻化为坍塌破碎的爆燃烟尘。

陈域看呆了。但凭借特工的条件反射,他的双腿快速带着他依然短路的上半身逃离了一瞬间被水泥预制板压垮的长凳。吃了一嘴的灰,咳嗽的厉害。

栀子花树一声闷响被拦腰斩断,满树摇曳如雪般的花朵在烟尘里散落漫天。在纷乱如雨的花海和狂乱横扫的血肉触须之中,他看到了在丁达尔效应下于一束束阳光拉下的牢笼中她那带着泪花奔跑的身影。

他在那一刻真想喊出她的名字,唇吻已然张开,声带却没有震动。

咆哮而来的肉色吸盘触手带着凌冽的冷风呼啸而至,一片水蓝色的奇术护盾刹那间平地而起,二者相撞之处溅射出尖锐的爆鸣和起伏的粒子波。他傻傻看着四周环绕的波澜粼粼的护罩,还有现在正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儿。

那股震荡波在空气中带着气旋扫过来时,他感觉头疼的要命,就像有一万根针扎着似的。

折扇在护盾顶端渲染着变化莫测的奇术领域。一条又一条粗壮的触手从完全被浓密黑色笼罩的天空中迅速倾泻而下,滑腻腻的吸盘紧密贴吸着撕扯,极致的压力还在不断攀升。云岚手中的EVE粒子光晕渐渐变得闪烁和昏暗,护盾真的像风中流动的水波在压迫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折扇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洒落的点点荧光在喘息着。

云岚见状苦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太弱小了,连保护他都做不到。

他那脆弱的奇术身躯全身上下浮现出淡淡的冰蓝纹路。痛苦地呻吟一声,他捂着肚子轰然倒下,双腿僵硬抻直着痉挛。

云岚看着他生不如死的模样,听着他凄惨的悲号,泪水络漫了她的双眸。她浅浅呼了一口气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满地的灰尘碎石里捡起一片洁白剔透的花瓣。

她咬着牙齿,以防自己掉下眼泪:“陈域,你很痛,是不是?”

陈域疯狂的哀嚎变成布满额头的冷汗和大口大口的喘息。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看着她会说话的眸子,脑髓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楚,她的映像在他最深刻的记忆中快速清晰和模糊。他的灵魂宛若永远无法为她对焦的拙劣相机。

“接下来可能对你来说会很疼……你要忍一下哦。然后,然后你就没事了。”

防护罩上逐渐爬满了蛛丝般细小的苍白裂痕。已经可以听到天穹那端传来低低的狞笑。

云岚平静地在罩内摆动着沙石。陈域倒在地上看着她迷乱的发丝。头痛欲裂,但他不再哎哎呻吟。

折扇中间那道豁口越来越大。防护罩在极为剧烈的震颤。云岚无名指拈着那片圣洁的花瓣,轻柔地点在他的额心。

旋转着的EVE粒子被猛烈掀翻,碧蓝色的明珠崩解着滑落,一粒粒翡翠低鸣着徜徉。海一样的眼睛在慢慢闭上,无尽的黑影从空中势如破竹地群魔乱舞地压下。折扇在凄楚的撕裂声中带着纸面上风景秀丽的山山水水化为从此不再相关的两半。

这个世界在崩塌,在陷落,堕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云岚闭上自己若蝶须般的睫毛点缀着的眼睛。

不过没关系。我,我能救下你就好了。

你是我想拼死保护的全部世界。你是我的唯一。你原本就不应该在这里。

梦一般的淡蓝色EVE粒子在陈域身边欢快地翩翩起舞,围绕着他打着晶莹剔透的光环圆圈。

翠绿色的屏罩依然在被逐渐碾碎,血肉色的恐怖诅咒从天而降。

“陈域,你知道吗?”云岚轻轻在他耳边说着。

陈域眼神里依然是化不开的疑惑。

“我的名字,我告诉过你五百一十九次了,你居然都没有记住……你真是个混蛋……”

陈域本来想说对不起,但是哽咽住的喉咙里发不出除了呜咽以外的任何声响。

“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你一定要给我记住了,陈域同学。”

“我叫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

我爱你。

崩塌殆尽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陈域身上一同明亮而起的幽幽烛光。云岚紧紧拥抱着他的躯体,直至他的身形在自己的眼前快速消失。他和她最后的四目相对,陈域眼中的疑惑似乎在一瞬间破灭,云岚脸上还是带着可人的微笑,但是笑涡边挂满了汹涌澎湃的泪水。

“你,你不要,你不要这样……”

他正慢慢透明的手指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轻轻抚去她寥落的泪花。

“你,你叫云岚。云朵的云,雾岚的岚,对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影里骤然迷漫开莹蓝色的点点EVE粒子,就像在夜空中流淌的灿烂星河。

一瓣皎洁的栀子花在浓密的黑色中旋转着飘零。

然后,我和你就这么走向了尾声。


2024.8.13,18:47,福州市。

龙安只是冷冷站在一旁,看着林莫歌掩埋一具尸首——完整的,没有被撕碎。

“因为你一路都在大发善心帮人家埋尸体,我们本来六小时的路程要延长到九小时了。真不明白,人死都死了,你这么积极于埋葬有什么用?”

林莫歌没回答她,一直看着手中的土粒像涓涓细流般洒落,忽然说:“我感觉,她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龙安这才瞥了那尸体一眼:“是嘛,瞳孔都散成这样了你还看的出来?”顿了顿又道,“眼睛倒蛮大的……是林冰雪吗?”

“不是,”林莫歌拍拍手中的土站了起来,目光低垂向隆起的坟包,“——在再次上路之前,龙安,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

“什么?”

“基金会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是的。”

回答比想象中的快很多,话音刚落答案就接上了。林莫歌呼了一口气,接着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Site-CN-19中央区失守的时候。虽然失守是必然,但来得实在太快。基金会上层没有给予我们任何帮助,包括食物和水。”

林莫歌噤声良久后道:“……这比目前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更可怕。”

“另外,根据我最后得到的消息,全中国所有的同行组织都在往国外转移,到现在这时候应该都转移完成了。”

“也不是第一次对付大灾难了,但这一次显然不对头,就像……”

“就像完全没有希望了一样。”

“是,是啊……不聊了,天色也不早了,走了一下午也累了,我们找地方歇息一晚上吧。”

夕阳很快落下,一个无月的漆黑夜间,黯淡的星光浸染过营火燃动的烟色,若细细流水般轻浮流淌。

龙安佝偻着坐在被褥上盯着火苗浅浅叹息,冷汗依旧在一滴一滴掉落,手中的被单被染成深灰。刚才,又是那些,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崩溃的影子,挣扎的陷落的咆哮的,血溅的满墙都是……尸首不全的,发疯的……黑暗依旧还在明亮的火光里张牙舞爪,记忆像被厚厚的灰尘掩埋住似的失真起来。

“看来刚做了一个噩梦?”林莫歌靠着水泥预制板睁开一只眼睛,灰暗色的虹膜倒映一团不断跳跃的橙黄火光。

“……没什么。挺晚的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天空掉下一些东西——要不要和我一起等?”

她狐疑地眨了眨眼睛,望了望临时隐匿式奇术罩外浓重的夜色与盖住漆黑的天空,整个世界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箱。想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双目对视上漫漫的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还在不断蔓延,像一层层不透光的棉被不断掩上宇宙的肚皮。忽然,黑幽幽的天际快速流逝过一道银白色的长痕,一眨眼就过去了。随即,夜空接着漆黑的沉默。

“刚才那是什么?”龙安凝视着光明消失的方向。

他熄了营火:“流星。”

东北方向的那一角天空渐渐清澈透明起来,黑紫色的深空带着涡旋状的银河一并柔软。Perseids2,她是宇宙每年盛夏送给世间万物的瑰丽礼物,是深邃的夜空于热浪滚滚的晚风中泼洒的纯白花火。就在一瞬间,瑰丽的灵魂拥抱苍穹,浮空的浪花破碎海中,银河在芸芸天幕之下散落着盛开,全宇宙的黑暗在一刹那被绚烂的凄美星风迢迢驱散。

龙安的双眸填满了溢出的星河。

安静的世界,纷落的流星,浩瀚的天空。一点点凋零的细细光雨甚至让人遗忘了宇宙本身的黑幽。

龙安从小到大都没看过这样的景色。无法描述,无法复刻,这是大自然千百万年酝酿的魅力永恒。

“你看啊,莫歌,星空好美。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这么美的流星雨呢?”龙安的嗓音很轻柔。轻柔得让林莫歌脑袋甚至有点迷糊了。

他扭头凝视她点缀着五彩斑斓微光的眼睛和腼腆的笑容,感觉,感觉今晚上的龙安好像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不知道是哪里不同……反正,林莫歌有点害怕她现在这个样子。

星空依然在渐渐瓦解,一片又一片。林莫歌感觉有点如坐针毡,他想逃跑,但哪里都有些使不上劲。柔顺的头发,娇弱的身躯,淡淡的笑影,明亮剔透的双眸和恍惚掀起的星尘一同在他心中摇晃着什么,默默而轻轻地装满了他眼前整座星空。

“那个,你说……我好看,还是林冰雪好看?”不像是龙安问的,声音好像来自天穹的那一边,但是他看着她的嘴唇轻张。

东北角的光梦宛若满天跌碎的水晶在飘摇。

半点犹豫都没有:“当然是林冰雪。”

一记响亮的巴掌打破了绮丽的沉寂。

“笨蛋。低情商。你这个时候就应该说我比较好看。”

“可是,可是,我真的觉得雪雪比你更好看啊……”

又挨了一下,比上一下狠多了,红艳艳的掌印火辣辣的疼。

四只眼睛看着彼此,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龙安转过身,只留给林莫歌一具黑色的背影。镶嵌的背影身边围绕着昏暗寥落的夜色朦胧和茫然闪烁的流苏星晨。

心有点发颤,他感觉自己沦陷在了梦里,毕竟只有梦中才会有如此旖旎到失真的时刻。但是掌印那里的疼痛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天,最后只有这么一句:“不想看了,我睡觉去了。”

龙安依旧仰头看着倾翻着满盆繁星的夜空。宇宙的灯塔在迷茫之中亮起了指航的光芒,万事万物宛若迷途的船帆围绕着它们旋转。

真漂亮呀。经历过最黑暗的黑暗后迎来的光明才是最可爱的。

每岁此时,天地混沌,星河澜雨,若泪缤纷。

……

一样的迷蒙夜空,滑落的温润星河,但是宇宙的运河里翻腾过一架庞然大物,拖着淡蓝色的奇术火焰,宛若巨鲸游过黑海。

那是一艇恒星级战舰,机身下侧的镭射炮管聚起的光芒比流星还要亮。无数EVE粒子流伴随着坠下的星子一并繁乱。海洋在激射之中沸腾,爆炸产生的水雾和冲天的浪柱迷蒙色森,天空在一次又一次轰鸣里泛出黑里透着血红的黑魔术花色。整艘船在激烈摇晃,奇术护盾上旖旎着淡黄色的波痕。

“钟组长,所有系统准备就绪,最佳性能。陈域也转移完毕。”启明星号舵手卡提拉米发来的汇报。

钟九华撑着油纸伞,望向一边正拿着血红色匕首打量的陈明真:“明真,你有多大把握?”

陈明真的匕首上泛着凉凉的锋芒,卡其色长风衣在夜风中翻折着猎猎作响,左边那只莹红色的猫眼在星火里一闪一闪:“大概七成。”

另一名奇术师李延年唇边架着自己的玉笛:“九华,我也,我也准备好了。”

“最新情况,Site-CN-24的潜艇部队回应了我们。另外,检测到精神类影响和现实扭曲指数上升。那只东西似乎已经发现我们了。”小组内技术支持李慕希把玩着自己猩红色的挂坠,瞪着死鱼眼睛说。

“好的,谢谢慕希。如果等一会儿后面来了什么东西,还是要麻烦你处理了。”钟九华看着远天处游荡的那只钢铁大块头。它那曦亮的船头正朝着她的眼睛逐渐靠近。

流星雨依然不停,在血黑色的背景板上涂过一道道银边。镭射激光的光影耀眼夺目。

“李延年,准备。”陈明真手中的匕首嗡嗡响动,赤红色EVE粒子顺着刀尖凝重。他半蹲下来。

远天若闷雷的一声咆哮,一片电磁脉冲以那台舰艇为中心迅速扩散了整片海域。奇术护盾发生器在一阵杂乱的电火花中丧失了信号,奇术护罩立刻如盛夏里的雪屋快速融化。

两枚反重力坍缩导弹在启明星号两边炸响,大海在翻腾。钟九华手腕轻抖旋转着油纸伞,一片碧绿色奇术护盾重新升了起来。

半透明的护盾上铺满爆炸的烟云和激光的扫痕。启明星号是一珠在狂风暴雨里飘摇的翡翠。

“不可能……那是……”头疼感慢了半拍传达到头顶,与此同时,她反应过来产生电磁脉冲的是什么东西。

精神震荡器

“明真,你……”她转头看向刚才蓄势待发的黑发少年,但现在她只看到一片蹿跳而起的黑色身影里一闪而过一道艳丽的红光。耳畔边骤然响起李延年吹奏的《金蛇狂舞》以及前方海洋波涛汹涌的浪碎之音。

来不及了。

海洋被肆虐的激昂音符不断拉起一道道冲天的黑蓝浪柱,陈明真每一次的起跳落下都刚刚好踩在浪柱的顶端,就像在走一支海浪拼凑的水之阶梯,他手中拉着一条浓艳的焰红色光芒一路快速向前。

远方的人们只能看见一道火流星在漫天溅落的星雨里若箭般激射向幽暗的太空。

那把匕首带着凶狠的焰火一刀劈开炮管里喷涌的粒子波,一道耀眼的光芒被活生生劈成两道在海洋中激射起沸腾的水雾。与此同时旋风状的红色刀光势不可挡若蔓延开来的灿烂火烧云,那只太空巨鲸在环状的爆炸震荡里全身的金属被红色的EVE粒子崩解开一道又一道骇人的深刻裂痕。

陈明真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冒着滚滚浓烟和爆燃焰火正失控坠落的钢铁巨物,像一只蚂蚁目空一切地看着濒死的大象缓缓轰然倒地。

但是,他没看见他身边那朵雨云里骤然亮起的一道苍蓝色光芒。

“陈明真!小心右边!”

刚才精神震荡器的一震不仅仅紊乱了方圆百里内所有的电磁信号,也延缓了“荧雾”所有人的大脑反应神经。陈明真的异色双眸看着势拔千斤破云而出的另一艇战舰两轮反重力坍缩炮内闪烁着愈加明亮的涡旋闪光,灵魂忽地震颤起来,但手中的现实扭曲压制匕首依旧快速带着更为凶暴的炽烈锋芒劈落而至。与此同时,他毫无保护地在无形的滚滚冲击光梦之中立刻崩解为漫天散落的基本粒子。

一蓝一红两团光明互织着一并交融在浓稠乌云中炸响。

汹涌的迷雾扫荡洋面,金属的轰鸣响彻空间,混乱的EVE粒子流像爆炸的烟花般疯狂绽放。黑森森的宇宙里,流星雨依然在静悄悄地纷燃滴落。

一艇太空巨舰摇摇晃晃燃动着爆炸的烟火扎入近海,兀然掀起震天动地的恐怖海啸。沿岸的脆弱堤坝立刻被横扫千军的三十米潮高风暴毫不费力地击垮,仅剩的几座城市废墟中到处都是爬动的寂寞水流。

厚重的黑云压着阴沉的空气,黑蓝色的海洋猛烈翻滚起巨浪波涛。紧跟着被失焦反复蹂躏的陆地,海洋也开始背叛世世代代敬仰她被她呵护千万年的一切。

而我们只不过是末日的笼中之鸟。

一片刀锋状的曙光般的炽烈划破了阴森森的黑云,第二艘舰艇的船头被锐利的锋芒撕扯掀落。更为灿烂的爆炸烈火一片跟着一片带着冲击声波一并沦陷光芒,黑蓝的海洋倒映起在流星雨里灼热燃动的火树银花,整片海洋和天穹的世界里满满浸润温暖的金橙光莹。一艘艘潜艇带着洁白的泡沫一起浮出洋面。

星梦翩跹,烟火连千,云霁浪颠,光华繁线。

多么瑰丽万象的逝去呀。

但美景的阑珊总是来的太快。

闭上睫毛的红色眼眸啊。

奈何死者化为击碎长空的美丽星花,而活着的却依然还要于夜间踽踽。


花岗岩会议桌边,十二生肖议会最后的七名议员正襟危坐,剩下的六张椅子盛满柔美的月光。最开始,十四双或凌厉或温和的眼睛们互相进行复杂的交流,沉默保持了近一分钟。

“今天基金会国际还是没有对我们的诉求进行任何回应。”O5-CN-2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挨过了又一阵沉默,O5-CN-3气吞山河的嗓音响彻整个会议间:

“蛇,她真的是不可或缺的吗?”

“甚至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爱蒂塔计划执行部负责人O5-CN-6指节打着节拍回答,“当年成功的实验体里,只有她现在还是基金会的人。”

“如果她真的对我们如此重要,那我们为什么不专门派人去接应她?”

“上层叙事者说,她会在末日抵达,那么她就只能在那个时候到达这里,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点。”

O5-CN-5捏了捏眉心:“09的安保能不能撑到那一天,我还真没什么把握。”

“尽力做就行了。另外,各位,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对我们当时作出的最终决策的正确性持怀疑态度。”

“我和虎有一样的看法,我们把所有的资源投入到这样一个难以实现的计划上,说真的我心里很没底。”

“马,这是唯一的办法。”

“实际上,我也对这个计划本身持怀疑态度。别忘了我当时投的是反对票。”

“……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如何保证这件事一定会成功?我们只想听一个明确的可行的方案,而不是你们当初和我们说的上层也是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一定会成功啊。”O5-CN-5笑了笑,“我们只不过是临死前惨叫一声吓唬吓唬他们罢了,最后的结果如何,还是要看他们的。”

“我们能做的就只是这样吗?”

“但是,我们还能做更多吗?”

沉默又拉上了幕帘。议桌上那盆绿色曼陀罗盛开着,叶片上挂着的一滴露珠和月光辉映。


“您依旧在非安全区,请立即前往最近的基金会设施寻求庇护……正在检索……成都市内基金会设施数目为,。加大搜索范围。四川省内基金会设施数目为,。加大搜索范围。中国西部,。中国大陆,。中国地区,。正在为您规划前往距您最近的基金会设施的路线。直线距离约三千九百公里……”

“警告!警告!E-9107失焦风暴将于三十四分钟后来临!范围:中国大陆。烈度,。请做好防护,确保您身边至少有台OBSR-2的正常运转。未受防护者预计失焦概率,100%。重复!E-9107号失焦风暴将于三十四分钟后来临……”

……

“……我们真的没时间了。”


是这样,从量子角度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组成分为两个部分,正向以及反向。正向是指,上层叙事决定了下层现实,这个是不证自明的诸位都知道;但是……反向,是下层事实决定了上层叙事,诸位明白吗?举个例子,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着682,而带着682类似信息的量子上带着的信息会被等位复制到上层去,上层受到了信息的影响,在上层的世界里化为上层的想法,而上层的想法付诸笔头来影响下层叙事又转向正向……682本来就应该存在,上层只是受到了信息去把它写出来,让宏观上的它在下层诞生……这两个部分交织着叠加着组成我们这个世界。我们。下层。

上层叙事不断写出我们的故事。故事在不断发展,不断盛大。我们顺从着这个剧本生存着,但是随着剧本不断加厚,描述我们这个叙事层的文字不断变多,那些文字之间的逻辑性和连贯性会逐渐得不到保障——就像我们常说的,越庞大的故事越禁不起推敲;还有,文字不可能完美表现现实,文字的描述性是有局限的,而上层叙事所撰写的文字却在不断变为我们的现实,那么,我们的现实只会贴近于上层的描写。

他们为我们的现实造就了一个框架,但是往框架里填充什么完完全全由我们这个叙事层来掌握,我们的叙事层唯一需要保证的只是最后的结果贴合于上层的描述。这就是叙事自填充——于是,上层描述的上层自己所想的叙事走向我们的现实的叙事走向绝不可能一模一样,会有偏差,不论二者多贴近,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细微的偏差,于是,这两个东西,逻辑漏洞和文字描写事物的无力感,从中诞生了对于上层来说的混沌,无序,不可预测,不可掌握……类似于,

微观层面的叠加,熵的不断叠加造成叠加概率不断扩大(即两个叙事层之间的互通量不断增大),最后,随着下层叙事不断扩展,下层叙事的熵不断堆叠增加到一定阈值,双方的信息互通的概率可以上升到规律化水平。我们的叙事已经达到了这个层次,因此才会有超形上学部,演绎部,叙事走向规划执行局,还有上层监视局,朗基努斯之枪,上层叙事逻辑稳定爪等等等等的出现——才会有察觉,膜拜,探索我们的神的可能3

接下来,下一个阶段,最后的阶段……所有所有的最后。熵不断堆叠,而熵的部分是上层无法管辖的,熵,熵的部分只属于我们下层,在熵的叙事里我们决定自己的命运,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是这样……说回去,熵不断堆叠,堆叠,堆叠,堆叠……而我们在熵内部的叙事不断深化,不断扩充……直到某一时刻,不,这么说不准确,是直到下层叙事达到某一个广域的程度,熵内部的叙事广度,深度,跨越度和域度……会超越……越过另外一个阈值,我称之为突破值:下层掌握自己的叙事不停增多,会不断拥有着无限接近于上层的,在叙事领域的,自由,叙事层之间的墙壁会因为下层不断上升的挤压越来越薄,直到破裂……那么上下层之间就会联合在一起。我们和他们,提线木偶和傀儡师,就这样在舞台上相见了……按照超形上学部的文件,上层叙事只不过是一群热爱文学的网络共笔奇幻小说写作团体,基本上都是纯纯肥宅战五渣,只要他们丧失了操纵我们的能力,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推平他们。

但是,我们怎么明白是熵先达到突破值我们冲上楼干掉他们还是他们先结束了这场盛大的叙事写下结局的The end将我们结束了?

我们无法明白。这是一场博弈。而按我们之前所诉说的理论与下层绝对无法推翻上层除非有更上层介入的理论结合就可以简单推理出来,想要达成突破值的熵所需的量是超级巨大的,下层赌输的概率很大,不然,多少叙事层的内部毁灭都可以被避免,多少上层都会被下层消灭,那螺旋路岂不是乱套了。

因此,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而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谈判。


2024.8.18,01:22,南海,Site-CN-09。

“最后一次参数矫正。”吴佑的手指点过几个按钮。

“堆叠效果正常。系统运营正常。”温可盈紧紧盯着参数。

“可以了。”他们向O5-CN-6异口同声地汇报。

“辛苦了,爱蒂塔计划执行部的两位同僚。你们可以出去休息一会儿,一天一夜没合眼,真是苦了你们了。”O5-CN-6拉开实验室的信号遮断门,微笑着说。

门关上了。广阔的实验室里,只剩下了最后五个人。

“欧阳苏,开了。”O5-CN-6看向O5-CN-13。

五十层楼高的EVE粒子场堆叠梯阵通身散发着淡淡的水蓝色光泽,就像上帝遗落在世间的一枚晶莹剔透的蓝水晶。无数EVE粒子被均匀而微妙的缓缓堆叠在一起。肉眼看不见这个变化,眼睛能看见的只是水蓝色的光芒在忽闪忽闪。

“拿到参数了吧?那我们就先撤了,不打扰各位工作了。”林莫歌看着龙安走下一道蜿蜒的金属阶梯,后者的身躯有点微微摇晃。

“还不行。”O5-CN-6微微笑了笑。

龙安和他对视一眼,随即二者一并看向十二生肖议会硕果仅存的三位人类议员。刚才,龙安身上镌刻的现实扭曲信息已经被采集,能在一定程度上对抗失焦的奇术护罩已经按照那些参数逐渐从发生器内部建立起来。

“龙,你盯着。目前状态稳定。我们可以开始了。”O5-CN-13在控制台前撩了撩自己银白色的发丝。O5-CN-5在控制台另一侧紧张盯着参数和显示屏里变化的几张图像。O5-CN-5从乱糟糟的桌面拿来两份文件,林莫歌和龙安刚看到第一行心脏就跳漏了一拍。

林莫歌坐在一台OBSR-2上晃着双腿:“三位,解释一下?”

“只有这样,这场灾难才可以完全终结。其实要龙安小姐去做的事情很简单,传个话而已。”

“所以,按照这上面所说的,龙安她只要走进那个蓝色水晶里,就会被弹射到上层那里去?”

O5-CN-13眨了眨娇俏的眼睛:“是的。”

龙安目光不太友好地看着她:“你们让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个谁上都行的工作吗?”

“不,龙安小姐,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完成。”O5-CN-5拍了拍皮裤上沾着的灰尘,顺手一推无度数的眼镜。

“只有我?你们凭什么下这个结论呢,尊贵的议员们?”龙安还是笑着。

“很简单。因为你年幼时就从科洛尔克实验4中活了下来。”

龙安打了一个寒噤。

“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你的精神同样可以对抗跨越叙事层的压迫。”O5-CN-5笑得比她灿烂得多。

林莫歌横插在他们二者之间,左手伸入衣袋,声音陡然冷起来:“所以,你们把她当成什么?炮灰吗?还是小白鼠?”

“我们没有把她当成炮灰,更没有当成小白鼠。在她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尝试了十六次精神层面叙事跨越,但很可惜,所有参与尝试的人员,包括两位O5-CN,全都死于精神崩溃。”O5-CN-6把一份文件打在实验室中那广阔的显示屏里。林莫歌看着文件中一张张抱着脑袋疯狂悲号的实验参与者照片,心中像爬着无数小虫子般难受。与此同时左手也立刻有了反应,沙鹰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O5-CN-5:“所以,请你们立刻放她走。”

O5-CN-5的笑容没变,但林莫歌手里的沙鹰枪管就像被橡皮擦擦去一般无影无踪手里只剩一个枪把手了。他刚要撇下沙鹰来一个出其不意的扫堂腿,龙安却在身后悄声道:“算了吧,莫歌。”

“算了,你跟我说算了?”林莫歌转身看着龙安平静的笑容,感觉对方的脑袋被驴踢了不止一脚。

“所以,如果我成功了,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停止,是吗?”龙安的声音很清丽,有一点点颤抖。

“大概。”O5-CN-5朗声说。林莫歌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

“不会有人再牺牲了吧?”

“大概。”

“那如果我不答应你们呢?”

“所有人都一定会死。包括你,我,还有全中国目前幸存的四千一百多名人类。”

显示器里忽闪过一道光晕,一幅中国地图显现出来。O5-CN-5指着某处的一个红点:“就在几天前,我们探测到这里发生了精神震荡器的电磁脉冲,方圆百里内的机械设备全部失灵。而上层叙事者们四个小时后就会让无数精神震荡器在全国各地启动,后果想必我不用多说了吧。”

龙安沉默了。

“全国所有的机械设备都会报废——包括OBSR-2,是吗?”林莫歌心不在焉地插嘴。

“而下一次失焦是十级失焦,范围全中国,在三小时后开始,影响时间长达六个小时。”

“这简直就是最后的大扫荡。赶尽杀绝啊。”

“所以我们没时间了,林莫歌。而龙安小姐,请您走入您身后的EVE粒子场堆叠梯阵之中。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了。”

“可是……”林莫歌还想说什么,但是龙安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答应你们,但,请容许我花几分钟和他交代些事情。”

“自然可以。请便。”

“Gali……我有点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完全没必要地让她完全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直接动用我们的权力逼迫她不是也可以吗?”O5-CN-6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微动着向身边的O5-CN-5耳语。

“哦,我在Site-CN-19异常解析部干过九年的研究员,当然,她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我依旧了解她,蛇,”O5-CN-5一直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她如果对一件事没有绝对的理解和把握,是绝对不可能乖乖配合的。”

与此同时。

“你疯了吗?”林莫歌双手扣住她双肩的第一句话。

“莫歌,你应该知道,我,我这么多天以来,都在想些什么。”

林莫歌轻轻哀号一声:“大姐,但是这真的不是开玩笑啊。你刚才也看见实验失败的人变成了什么玩意——当年科洛尔克活下来的人也不止你一个,凭什么就一定要你去送死?”

他俩四目相对沉默着。过了几分钟,龙安轻悄悄地低声说:

“……这么多年来,我失去的我所关心的事物真的已经很多了。爸妈,弟弟,Asher,Hsiashih,MZK,DRXI5,云岚,之后是整个19站,接着是陈明真——然后呢?然后下一个是谁?是你吗?还是‘荧雾’里的其他人?

“你了解我,莫歌。我是一个又喜欢占有又不知满足的人。每一次我眼睁睁看着我想保护的事物被消灭,我真的都感觉自己非常没用——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在想,我能不能做些什么,什么都行。

“现在我有这么一个机会去了结一切。所以,我请你不要阻拦我,也不要为此怪罪我,好吗?”

林莫盯着龙安水汪汪的眼睛长达半分钟。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勉强露出来:“我从来都阻挡不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执意要去做的话,你就去吧。”

龙安的笑容里有着两个可爱的梨涡:“谢谢。那么,最后两件事。你把头压低点,我要在你耳边说。”

林莫歌脑袋低下来,听见龙安在他耳畔悄声:“其实,让你来09那个讯息是我发的。”

“……那第二件事呢?”

龙安的下颌温柔而轻微地抬了上去,动作很迅速,很快又缩下脖子。林莫歌颇为震惊地僵直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哈哈一声似笑非笑地笑了出来,眉头拧成的一个漩涡终于舒展。

“那,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嘛?”龙安的发丝有点迷糊的潮红,不过不太明显。她的身后是那颗山般高的蓝色水晶发出的迷蒙莹蓝光晕。龙安的身影镶嵌在柔和若轻纱般的银蓝色调里,让林莫歌回想起了她人生唯一一个流星雨的夜晚。忽然之间,心中的一股冲动立刻从嘴唇吼出:

“你,你知道吧!那个……安安子!”

龙安愣了愣。

“其实!其实在那时,在我心里,你比雪雪,要,要更好看一点。”

真难得啊,他居然有一天会紧张到口吃,他的字典里可从没有紧张二字。龙安一如既往地平平静静哦了一声,最后送给他只有她可以露出来的笑容。

她似乎,有点理解云岚和陈域之间到底是为什么了。

脚步轻转,身影一旋,眼前的蓝色光芒愈发显得逼近,显得耀眼。她就像在一座宝石山下仰头的蚂蚁。

她毅然走入了蓝色的光梦交织之中,就像踏入一片静止的冰潮。她走的很坚定,没有回头,更没有颤抖。在二十多年前走出科洛尔克的时候,她早就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欧阳苏,Gali,准备进行跨叙事信息迁跃。”O5-CN-6这条冰冷的指令,是龙安听到的属于本叙事层最后的一句话语。

闭起了眼睛。但却无法阻挡那美丽的蓝色光晕浸透她的双眸。

走吧。让我们走吧。我们一起去看海洋上跃起的金红太阳,一起去看阿拉斯加飘舞的瑰丽极光。

嘎达咕咚,嘎达咕咚

……

你看啊,莫歌,星空好美。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这么美的流星雨呢?

叙事。破碎。蹂躏。她的精神像被装入一个无形的容器中被向上高速弹射。她感觉到剧烈的头痛,还有,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感觉,就像自己正在疯狂逃离什么束缚似的。

她在违背规则。她的精神量子信息正在猛烈轰击着叙事梯阵。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每一支花的开放,每一滴露珠折射的阳光,还有他们的笑容,一颗石头上爬动的小蚂蚁,海洋里畅游的蓝鲸和浮游生物,天空里漂浮的蓝天白云以及唱着清脆歌曲的燕子,那场大雨里刮动的每一粒烟尘每一股风,小兴安岭上炊烟袅袅,千里冰封下鼓动的每一只晶莹剔透的气泡。我都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

警告!警告!叙事梯阵2098-910-571位点叙事异常!警告!警告!大量叙事涌入!大量叙事涌入!

“安安子,爸爸和妈妈走了。你要帮爸爸妈妈照顾好弟弟哦。” 但是你们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8901-027号实验体,龙安洁,过来吧,又到了‘做游戏’的时间了。” 可我不想“做游戏”,我想,我想去找我的爸爸妈妈。“老姐,我,我走不了了。你快,你快走吧。那里,南方的CN-19,还需要你手里的东西去拯救他们……快去吧,我在这里帮你撑一会儿。” 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救救你呢?“太神奇了,她居然从帕洛维德核泄露事故里活下来了……她,她不会是,是怪物吧?……嘘!各位安静点!她似乎醒了!” 可是,可是我分明不是怪物。我,我只是想着有人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们站点副主管每一天就跟魔鬼似的,没人可以理解她,一会儿好好的一会儿暴跳如雷……听说她是靠着她死去的爹妈的关系爬上这个位置的……据说她和站点主管还有首席研究员不清不楚的……大搞铁腕政策,谁得罪了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魔鬼……妖怪……独裁女皇帝……粉毛妖姬……”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想保护自己而已,想保护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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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蓝天下浮动的影子和风,你是太阳落下的每一束光明,你是黑暗深处最可悲的阴暗和无可预知的前路的倒影。你是过去,你是现在,你是未来,你是祝福,你是诅咒,你是救赎,你是毁灭,你是希望亦是绝望,你是死亡亦是新生,你,你是,你是正将天空吞没的十一日帝国。你是摆上早餐桌的宛如溶烂得像蛤蜊的人形。你是世间的谬误也是世间一切真理的融合。你是万物,你是一切,你是上述所有。立刻。永远。在任何时候。在你的梦中。你是。你什么也不是。你是一切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化身。你是发生在万事万物之中的万事万物,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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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不过是把脆弱不堪、伤痕累累又扭曲自卑的自己深深埋葬在趋炎附势、顽强坚决还贪婪无度的笑脸皮囊之下,借此以好好保护真正自我灵魂的自闭者罢了。 你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而恐怖,也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平庸而可怜。你就是你,做好你自己,没必要为了什么改变本来的你,因为这样真的会让你很累很累。请记住你的名字叫龙安洁,而不是仅仅龙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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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覆灭自身。是从有到无的须臾之神。祂在夜空中缓缓升起,光影交错着和星河融合,祂不咆哮,祂不颤抖,祂狂妄自大,不可名状,永恒在变化,无所不能,照耀整个无月的黑夜和千万年来破碎的宇宙,祂就是秩序,就是规则,就是那高渺的虚空投在这个无知而微小的世界的可怜的影子,祂是居于北辰之上若王座般俯视万事万物的最高最高的存在。一切,不论是什么,不是什么,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亦或是哪里都不在都将对祂的能力感到彻头彻尾的恐惧。怨恨,希冀,死亡,力量还有那垂下的操控世间的丝线糅杂着在所有所有目前耀武扬威,接着,都将祂奉为真正的实在,对祂,低下脊椎,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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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我们不再向神祈求卑微的怜悯。我们要成就自己的一切。我们要自由,要光明而伟大的未来,要繁华可以不落的盛世,要和平和友爱,要离家的归途,要每一天都会唱起的鸟啼和涓涓流淌的溪流。我们,我们要自己。我们要自己。我们自己的希望和前路,我们的灵魂可以被解脱和救赎……我们可以拥有为自己撰写的故事。

文字,逻辑,语言,情感,环境,人物,还是什么破碎支棱的碎片,梦一般开始又如梦一般结束。

她来到了上层叙事广袤的脑海之中。

我们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是神灵的宠儿,是广阔而慈祥的宇宙一百五十亿年演化中无数恻隐之心的诞生,流星还有阳光,热量和水流,空气的成分,乃至眼前一切上升和落下的万事万物都是如此符合我们的需求宛若一首亮丽的诗歌,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为我们歌唱的圣歌为我们弹起的天籁。但是我们错了。我们只是他们无意间脑海一动灵光一闪里化出的泡影,今天的家财万贯权倾天下明天的死无葬身之地全是他们谈笑风生间的一句话和一支笔。我们只是畚斗边的灰尘,比一切都卑微却比一切都自大,眨眼间就可以被扫入垃圾堆,眨眼间就会失去我们曾引以为傲夸夸其谈的一切。没有什么比我们更可悲。没有。没有什么比我们这个世界更可悲。没有。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命运。

所有的上层叙事者们在沉寂,他们一起听到了同样的话语。

虽然我们非常可悲,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屈服。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以坚定的意志化为妄图杀死你们的朗基努斯之枪,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以弱小的血肉之躯和高洁的灵魂阻挡艾格洛斯之枪落下的不屈盾牌。我们,基金会中国,是你们永恒的不可化解的宿敌。来吧。你们来消灭我们吧。我们不再退缩,我们会以亿万年的光阴为线和你们殊死搏斗,即便我们的牺牲和鲜血会垒砌高山。只要我们的叙事层仍旧尚在,朗基努斯之枪就会犹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时时刻刻悬浮在你们头顶。我们是下层叙事,我们是卑微渺小和可笑滑稽最为贴切的代名词,我们是丧失命运的提线木偶,我们是血与泪化为的凹凹扭扭的长音,我们是一支即将戛然而止的悲戚艰辛的传奇。我们是你们当初毫无牵挂的弃子。我们是早早落入陷阱的尸首。我们是永远屹立不倒的坟碑。

我们会正式拿起我们的一切与你们锋利的笔头及其带来的末日宣战。

……

惊慌失措。不可置信。吃惊。癫狂。咆哮。恐惧。放弃。

屈服。

最后感受到的,是自己的灵魂向下跌入无尽长空。


跌落的失重感充塞了整个头颅。

龙安睁开眼睛,看见了在整座宇宙的堡垒中眨着眼睛的万千星辰。

她被包围在了深紫色的迷蒙星河之中。

她看见了。

她看见漫天星辰随着徐徐吹拂的晚风一并坠落,宛如宇宙慷慨洒下的最闪亮最美丽的一切凝成的精华。乳白色的淡淡星痕就像纷洁晶莹的泪滴流淌过祂深邃而悠远的脸庞。一支支在苍茫的夜空流离失所的凄清流箭,一曲曲无比动听凌然的最后弦音。

她看见远方地平线的树林里升起的一点黎明,破晓的曙光络满飘落凌洁的波澜星空。暖橙色的光晕就像母亲柔和的指尖抚摸过黑森森亮晶晶的苍穹和噩梦。

那是世间最为瑰丽凄美的景色。天空的颜色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深红带紫,有点像红葡萄酒在炉火下通透的样子,又像许久许久未见的晚霞柔美流苏的眼睛。

极光,落星,黎明,微风。

你看啊,莫歌,星空好美。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这么美的流星雨呢?

她闭上了眼睛。但她不感觉黑暗,更不感觉痛苦。

她的精神在快速破碎。她的意识在快速剥离。她的知觉,她的思想,她心中拥有的记忆。还有她自己。

她在纷星落下的夜空中闪耀出世间万物从未有过的耀眼光明。超越了太阳,超越了宇宙,超越了所有。

最后的那一点黑暗在光芒凌冽的利剑下快速退却。黑暗在崩溃,比她崩溃的还快速,还颤抖,还破碎,还微小,还可悲。

太阳升起来了。启明星在日珥涌动的光明中发出明光。流星雨在金橙色的云海里穿梭流离。

走吧,让我们走吧,安安子,我们回家。那噗噗冒着蒸汽煲着鸡汤的高压锅,叮铃铃响着的风铃和一闪一闪的电灯,尴尬笑着抬出黑漆漆面糊烤盘的母亲,专注于往球鞋里填泥土的弟弟,以及推开门带着户外飘飘落下的雪花回家的父亲。当然了,还有你啊,我的小可爱,甜心,亲爱的安安子。

大家真的都可以回家了啊。

新生的朝霞升起来啦。

可爱的微熹啊。

永恒的生生不息呀。

星河澜雨,若泪缤纷。北斗伤风,亦堕凡尘。

夜空的流泪和朝霞的赞歌。

华丽的坠落与永恒的生命。

挣扎的陷落啊。凝望的晨光啊。

然栀子满地花落。

然绿色曼陀罗欣欣向荣。

流星雨真的好美,尤其是遇到黎明的时候,就像整座天空被点燃了一样。

告别吧。亲手告别新生的万事万物吧。

我的命运是最为可悲的命运的最后一环。

从今天开始,万事万物,我所挂念的一切啊……

都会得到生的恩赐。


没有了苦难,没有了暗影。这个世界各个角落都充斥着无尽的阳光和雨露。

那是不可抵达的梦。但是,终将可以抵达。

虽然我们无法明白这到底是人类的祝福还是人类的诅咒。

或许我们所有人都错了。我们只不过是从一个循环的陷阱里爬出来,走入另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之中。

因为笑容依然是使用丝线拉起来的。

我们还是输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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