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真正的问题。”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转过了头。
“土豆，是不是西红柿？”
十分钟前，他第一次走入了这个空壳公司之下的站点，而他不会想到的是，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接待员带着一脸职业性微笑说，“呃…土豆不是…”“好了，跟我来。”那人不等他说完便转身就走，他赶忙紧走几步，跟上前去。两人就在这样的沉默中走了五分钟，正当他琢磨着那句古怪的暗号时，那人却忽然一个急刹车，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面前是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门，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它。
而这个极寻常的动作，却在冥冥之中，已然决定了他的余生。
门内是一个巨大而嘈杂的工作间，无数的仪器和匆忙的人影充斥着整个空间，但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所有人都仿佛同时被按下了静音键，齐刷刷的看向了来人。而比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感更令他窒息的，是他们的脸上极为统一的微笑，似是冰窖中的冰一般，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挪开了视线，但随即看到的，让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块高悬在房间正上方的巨型标语。
土豆不是西红柿
这不是暗号吗？怎么会在这？
还未等他进一步细想，一个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思路。
“现在，是真正的问题。”
“土豆，是不是西红柿？”
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透出一种虚无的不真实感。
他缓缓扭过头，正欲开口询问，脑中却忽然闪过一组资料，而它描述的对象，正是这若大的站点，唯一的收容物。
而他当时的权限，仅让他看到了一篇浸透了诡异的旧版员工守则。
…土豆是黄色块状的植物根茎！西红柿是红色光滑的植物果实！不要尝试去深究它们背后的含义！土豆就是土豆！它们从不会被用于喻指其他事物…至少…不是现在…
…如果有同伴与您聊起以上两者时所提及的内容明显偏离您的认知，远离他们，不论他们曾对您有多么重要。远离他们！屏蔽他们！谨记，你是一名奋斗于意志边缘的人类，你没有必要为他人的不幸而被牵连！你的心智安全高于一切！
他嘴角猛然一抽，双手无助的抱住了头。
…那些笑着的人，无论是多么的勉强，他们是安全的。那些挣扎于苦痛中的人，怜悯他们，同情他们。但不要靠近他们，避免一切可能的接触！谨记，在真正直面它之前，你是人类，不是失去自我感情的土豆！你的心智安全高于一切！！
他猛然一抬头，眼眶中的，又是那有如挽联的标语。
…它无法对你造成任何直接伤害…只是…不要让它发现…
他瞳孔一缩。
…你在恐惧…
巨大的漂浮，统一的笑脸，还有那篇诡异的守则，无数的画面在他的意识中急速闪烁着。他徒劳的想看清这一切的背后的真相，可脑海中只现出了一句话。
土豆不是西红柿。
但土豆，会变成西红柿。
唯有笑着的土豆，不会变。
唯有笑着的…
他明白了。
那些被称作土豆的人，再不能被回归正常人类了。
而那些被逼成西红柿的土豆，再不能成为土豆了。
土豆不是西红柿。
一丝极不明显的微笑划过他的嘴角，而他内心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已然濒临崩溃。
土豆不是西红柿。
一滴眼泪划过他的脸颊，他抽动着面部肌肉，想要维持着哪怕最后一点点镇静。
土豆，不是西红柿。
绝望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维持他的表情。
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彻底撕碎了他的伪装。
“哈哈哈哈哈哈…土豆…土豆…不是…西红柿…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连退数步，直至扶到了墙，才勉强稳住身形。
身后的接待员，看着他，脸上缓缓浮起了一抹凄凉的微笑。
先前围观的人人群凝固般的沉默着，与门口的二人构成了一种极不对称而微妙的平衡。而此时，这纤细的天平却在一瞬间就被彻底摧毁。
似有一声惊雷炸响，人群猛然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笑得是那样欢乐。不少人笑着，咳着，直到咳出了泪。
雪崩般的笑声淹没了他。恍惚间，他只听到了有个尖嗓门的人喊道：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是的，是的。
他明白了。
土豆，不是西红柿。
第15天
王国的边疆被巨龙侵扰，国王聚集勇士开赴它的山洞
巨龙愤怒的挥爪，有的勇士倒下，有的奋起搏斗
被逼入绝境的巨龙愈加疯狂，而勇士却迟迟无法劈下他的龙首
勇士精疲力竭，巨龙日趋衰弱。濒死前，它释放出强大而古老的魔法，冲击着它的牢笼
无形的恐惧瞬间充满了山洞，勇士无奈，只得设下封印，禁锢了洞中的所有
无尽的绝望如洪水般淹没了他们，那种窒息感，似毒蛇般狠狠啮入他们的心头
他们疲惫的心智逐渐崩溃，残存的希望逐渐熄灭
直至最后一名勇士弥留之际，他才发觉：
这残暴的幽灵虽与黑暗志同道合，却对笑容避之不及
不论是无畏的不屑，还是仅仅强撑
尽管如此，他衰弱的神智，已无法支持他继续坚守
国王闻讯无奈而焦虑，终究还是下令让新一批勇士去解救
周而复始，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与结局，唯有死亡与恐惧，伴他们左右
哦，我亲爱的勇士，当你最深的恐惧都被发掘并放大，当你最后的柔软都被无情的扼杀
让我们走吧，一起站在人类文明的黄昏下
去目睹西红柿的恐惧，将天空吞没
宛如人形溶烂得像土豆，被摆上命运的早餐桌
又是这首诗，他不禁心中一叹，继续手上的工作。
厨房从不在乎西红柿的数量，而土豆们在乎。
他的这份整理工作，也显得尤为重要。
而就是这首诗，曾让他们的工作成倍地增长过。
因此，这首诗曾在整个站点屡禁不止，但现在，甚至已可以说已是人尽皆知。
他正站在一个西红柿的桌前，而桌上的电脑，正显示着这首怪诞的小诗。
这是第几个了？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面前的这个西红柿，曾在它还是土豆时，在座椅上切开了自己的果皮。现在，鲜红的汁液已流了一地。
西红柿已然被搬走，而当他在整理它剩下的东西时，发现了墙上的一行字。
那是用西红柿的汁水写成的。
土豆离西红柿，还有多远？
这行字起初还算工整，而越往后却越发潦草起来，那个问号，已几乎模糊成了一幅涂鸦。
土豆离西红柿还有多远，他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不禁暗自发笑。
土豆怎么会成为西红柿，它…
他心中一颤，整理的动作登时顿了一拍。但随即他便又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擦去了这行字。然而，这个问句，已然刻在了他的心底。
土豆不会是西红柿，吗?
第721天
厨房里必须有土豆，而外面的人能做的，只有不断的添加土豆。
一般来说，土豆的保质期，恐怕只有不到两个月。
但他撑住了。他是作为第274批的替补来的，而今天，他还将作为站点主管，亲自迎接第301批的人员的到来。
一切都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这群菜鸟先是震惊，有些人还很有些愤怒。但无一例外，十分钟后，台下已是几十张空洞而挂满泪珠的笑容。
这一套流程，他早已从旁观看了无数次，已然烂熟于心。但当真正亲自来做时，他的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感。那些冰冷而绝望的笑脸，总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仿佛一个不断坠入虚无的人，只徒劳地想抗拒，想挣扎，但他只能对着无形的空气拳打脚踢。而无尽的死寂仍裹挟着黑暗急速逼近，使他不停的坠落，直至崩溃。
在这无声的笑容中，一只漆黑的巨手猛然攥紧了他的心。
他再也坚持不住，草草吩咐了几句，便抽身离去。他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内，痛苦的陷入了思想的深渊，
土豆是西红柿…土豆不是西红柿…红色不是黄色…黄色不是黑色…圆形不是不规则…
他抱住了头，胡乱的扯着头发。
厨房中必须有土豆…
必须…
那些人的到来与离开，那些自愿到来的人，那些奋战在意志边缘的人，有意义吗？！
土豆，是西红柿吗？！
他猛然一抬头，那个幽灵般的问题，两年来一直阴魂不散，蚕食着他的理智。
他知道，今天，将是决战。
他闭紧了眼。
土豆是西红柿吗？
不！不！不！！
他在心中狂吼，他在心中痛哭。他愤怒，愧疚，无助，绝望，而他还不得不做出欢乐的笑容。
他猛一睁眼，扯过一张纸，颤抖的拧开笔，飞速写起来。
太乱了，必须得写下来，这可能是他破局的唯一方法。
土豆不是西红柿。
土豆是什么？西红柿是什么？人，又是什么？？
不不，你知道的，你全都知道！
西红柿是红色的，静止的，不动的，它会笑，但绝不是真正的笑！
土豆是黄的，白的，黑的。土豆的外表可以是各种颜色，但唯独，唯独不能是红的！土豆是笑的，哭的，愤怒的，悲伤的。笑着的土豆不是西红柿，哭着的土豆还不是西红柿。而已经成为西红柿的土豆，再也不是土豆了…
土豆，土豆是什么？
他动作一顿。
土豆是什么？
土豆是什么？
土豆是什么？
土豆是什么？
雪崩一样的问号淹没了他，他崩溃地一推办公桌，无助地瘫倒在椅子上。
土豆不是西红柿。
他的身体与心智，再也撑不住了。
他只想哭，只想像个孩子那样扑倒在母亲的怀中，大哭一场。好像自己忘掉一切，好让自己知道，他还有所依靠。
一声呜咽从他的喉中滑出，他下意识的猛然一捂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缓地抬眼看去。
房内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他重地放下手，自嘲般地轻笑一声。但他旋即感到一股强烈的情绪波动如洪水般袭至。他拼尽全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失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划过整个办公室，闪电般撕碎了这宁静的虚伪。
当他的新任助理急匆匆急匆匆敲开他的门时，只看见了一个极为整洁的办公室。而坐在里面的那个衣冠同样异常整齐的人，正挂着一脸微笑，向他礼貌的问好。整个房间似乎被人用标尺量过，标准到透出了一丝诡异。
助理不禁打了个寒颤，简单寒暄了几句便上前确认工作。
而助理所不知道的是，那张纸上，已然多出了一行极为工整的字，只是再也不会为人所知。
第18116天
“爷爷，所以西红柿，到底是什么呀？”
昏黄的灯光下，孩子躺在床上，嘴中正嚼着一块面包，向坐在一旁的老人问道。
老人闻言却是一愣，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夜空，沉默不语。
这么多年了，他心想。
两周前，无知而自傲的人类，自以为摧毁了最后一处收容站点，却不想自己已然处在了更为巨大的屠宰场。可笑的是，最后一面能阻挡它的墙，竟被他的创造者亲手摧毁。
它，已无处不在。
如今，除了格陵兰岛上零星的几处避难所，世界上，已再无净土。而人类的文明，两日前，已被腰斩在了大洋彼岸。
“爷爷？”他的思绪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他低头看向那孩子，疼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这个啊，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老人笑着答道。“嘿嘿，爷爷就喜欢卖关子！”孩子咧嘴一笑，但很快又皱起了眉毛，“可是今天的面包，真的好苦啊…”老人又轻笑着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等以后啊，面包就再也不会苦了。现在，你再忍一下。明天，爷爷向你保证，一定出去帮你找到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包！”孩子双手抓着面包，嚼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面包已所剩无几，孩子揉了揉眼睛，打起了呵欠。
老人微笑着喂孩子吃下了最后一点掺杂着大剂量安眠药的面包，慈祥地哄他睡着。
他再也不想让孩子受苦了。
望着孩子苍白的小脸，老人用手指轻轻合上了灯。
黑暗笼罩了他。
不必再去阻挡些什么了。
土豆不是西红柿。
土豆终将是西红柿。
老人想起大洋彼岸的家，想起妻子的面庞，想起全家人出游的欢声笑语。
他想起一切真心的笑颜都消逝的那天，大西洋上血红的落日。
他的泪珠滚落到地上，无声地掉进一片死寂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