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攻略手册:最长的夜里,你我的色彩于梦中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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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白夜

奇术师喜欢上了这座小镇。这里靠着一片海岸,时光浸泡在漫长日夜中。每当白夜来临,生活的节奏就放缓了下来,小镇的居民们就围坐一群,在聊天和饭后游戏中消磨明亮的夜晚。在酒馆中,炉火把柴木打得粉碎,旺盛地燃烧。天气也因此而升温。而此时,奇术师就从深不见底的巷子中走出,她套着一件亚麻色的连帽斗篷,低头从温润的街道中央穿行而过。

斜对角的茶点餐厅露台上,一个临来未久的旅客看到了她匆忙的身影。她单薄的身体倚靠着露台的边缘,纤细的小臂搭在栏杆上,以俯瞰的视角跟随着奇术师的移动。这一幕宛若朱利安德多克1的画作,苍翠而凉白,在一片阴冷的构图里藏下馥郁的神秘感。

她刚从雪白之地赶赴而来,在困倦席卷全身之前,白夜再一次驱散睡意。她看着奇术师钻进了街对面的另一道巷口,倏地一下隐秘起来。朱利安德多克被吸纳入黑洞般的斑驳墙壁,但她的眼光中仍延宕着奇术师、洞穿疲惫的光晕与周遭世界的轮廓。她叹了口气,举起杯中残余的甜酒一饮而尽。

“如果是风衣,会比斗篷好看很多。”她叹声说。

奇术师在街道与街道之间流转,鳞次栉比的楼房似乎加快了时间的流逝。她很快来到午夜。尽管天空皎洁凌厉,但熙攘的人潮早已退去。靠着岸边的一排大街商铺已废除了大半,风沙敲打在生锈的金属店牌上,发出轻微的嗤笑,在涨潮的海岸旁上演滑稽默剧。

仲夏是一个锚点,在今晚让小镇迎来了夏季白夜的第一次降临,每个季度里,白夜与黑昼以二十五天为轮班期,反复到来。但平凡的人们早已习惯在异常的城镇里过上平常的生活。奇术师喜欢这样的人们,因为在宁静的岁月里,梦会显得纯粹和方便萃取,而日光则如同酵母一样促进梦的膨胀。仲夏夜属于所有人,他们的梦是一份礼物,她已收集了二十五份梦的碎片,今晚将拼出一份献给自己与岁月的礼物。

她脱下驼色的靴子,把它们轻轻地放在岸边凸起的第二级石阶上。接着是宽厚的连帽斗篷,她小心翼翼地褪去它,露出浅灰色的分体泳衣。细沙上留下裸足的印迹,微小的红蟹从脚边的洞口涌出,钻进另一边阴影里。日色当空,瑰魅的弧光从海潮的远处投射过来,洁净的肌肤在日光的笼罩下,她是一只搁浅于现实海岸的白鳍豚。

她张开双臂,在自身的空气里刻录出一个隐蔽的法阵,她感受着灵魂深处那一缕被片片剥离的块垒,无数细小的粒子离散纷飞,随后酝酿出闪动跳跃的火苗。一场术式经由她自身,这片海滩与背后的城镇组建完成。

她张开双臂,融化在一片迤逦的日色海浪中。


桃金娘与旋转木马


潮声消失,奔涌的水花顿留在半空,像是一层层断裂的阶梯。接着苍穹裂解,成为一个个圆滑的。具有厚度的空洞。空洞们迅速地吃掉浮空的浪,与海面连成一体,仿佛是两块尚未完全分离的披萨饼,芝士拉长的丝线勾连起一切。海浪向后退去,接着像富有弹性一般被拉扯而上,任由空洞将它的水波吸食殆尽。天空的广度因此增大,重新创造出一条天际线,将干涸的陆路掷于地表。

背后的废弃商铺街仿佛一块巨大的海绵,从中间向下凹陷,周遭的商铺倾倒,它们的骨骼贴合、镶嵌在一起,像泡沫拼图地垫似的杂糅起来,店门口的贴牌子们被挤压着塞入墙角缝隙。然后蓬勃而出的是海盗船、云霄车、冰激凌车与旋转木马。城镇上的人们熙熙攘攘地从那些热闹的小卖部和游戏场里走出,面带微笑地互相诉说着、勾肩搭背的。光线暗沉下来,人潮转动。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架旋转木马上,它红棕色的鬃毛和光滑闪亮的脊背反射出她的长发。

她扭过头去,看见了母亲。她正捧着一束桃金娘,依偎在父亲炽热的怀里向她招手。母亲笑意热烈,就像那些粉色花瓣。天空像白夜一样明媚。

接着她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藏在人群中。她有一阵恍惚,她并没有收集过她梦境的碎片,故她不应出现。少女披着一件浅蓝色的格子衫,表情肃穆,然后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奇异而斑驳的色彩从世界的一角中撕裂进来。最后是一声回荡反复的休止符。


"Επιστροφή από τη νύχτα!"



第二个白夜

强烈的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奇术师猛然惊醒。她仍记得那个梦中无端闯入的少女,那声回环的咒语伴随着色彩斑斓的法阵,将她构筑的梦境彻底打碎。她感觉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如同一场强制感染的流感。她侧身卧在海岸边,背上开始不停地流汗,被打湿的细沙绵绵地沾染在她的脚踝和臂膀上。她只记得辗转间,双亲的脸被一层彩色的热浪冲刷,游乐园的景物支离破碎,降解于光怪陆离的湮灭里。

时间回到悲剧之后。

随着奇术师的梦被打碎,人们将逐渐醒来。或许有人会在远处眺望,看见一个女子在沙滩上哭泣。她回到了孤独。品尝又一次的失败。她认为是碎片的力量不够强烈,或许也不够纯粹,纵使有其他人混迹进来,理应不会打碎这么多碎片组成的梦场。

她陷入无止境的悲伤。她没有放声大哭,因为这样会让碎片受到波及,变得不纯粹。她只是不断地流泪,一遍又一遍品尝酸楚。重温旧梦对于她来说只是过眼烟云,亲情也不过是已然消散的回忆。她想要拥有的,是一份永恒,而这只能靠一场隆重而不醒的梦境来实现,让她的思想永远地刻进去,实现她的理想。

黑夜到来了两个小时,然后又褪去了星辰外衣。那些闲散的人们也都纷纷走出来,感受阳光滚烫的抚慰。奇术师知道她始终孑然一身,她是被排挤的。她的内心汹涌澎湃,失败的苦楚仍不停歇地鼓动。她早已离开了那片沙滩,独居在自己的小屋。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泡,灯丝迟缓而静穆。她看着它时,它也在看着她,像一只孤独的眼球,凝视着她的懦弱。

奇术师下定了决心,当晚她要再去尝试一次。

是夜,她把客厅的大方桌折叠起来,靠到厨房的墙上。挪开了椅子,在地板上用白色粉笔画出一个硕大的法阵。像二十世纪的科学家一般,她要熬一锅原始汤,其中蕴含了无数可能。她曾想过不使用真人的梦境碎片,单单以梦境自身的结构来组建梦城的居民,但寻常的东西里总是出现问题。一开始,是少了两片指甲,或者牙齿崎岖不齐,再然后那些梦境形象提出了更多的疑问:我为什么右眼只有一半?我的扁桃体为什么长在了喉结上?我的下唇呢?奇术师不在意梦境意象们的“感受”与质疑,但是叨扰的话时常影响整体的构筑,从而无法达到接近于完美的真实。

她张开双臂,让魂火从无形的介质里抽离出来,附着于法阵的每一寸。黏附时,它们形成断藕般的无形的丝,连接于她本来的灵魂形状上。这是一次新的尝试,让梦不再寄付在她自身的主体,而是成为一个磨面人,用法阵作磨盘的依托。控梦的奇术场从她的中心开始产生涟漪,这种波纹混杂于世界的喧嚣里,比蜂鸟的密语更为轻微。

但那个夜晚从雪白之地赶来的旅客听到了。她听到了薄雾的窸窣,午夜的钟声、海浪的翻滚与无声哭泣。

少女旅客合起手中的书,轻巧地放置在床头。她的左手托住小巴,若有所想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

“白昼与白夜的界限被时间淡化后,连你也会深陷其中的呀。”少女伸出手指点在床头柜的玻璃花瓶上,一抹色彩艳丽的光芒顺着指尖向她的周身蔓延。随即她念出一段佶屈聱牙的音节。

"Είμαι η δική μου θρησκεία."


植物、风衣与吉普赛人


房间的四面墙逡巡旋转,石块与漆面以整齐的方块格式散开,火焰从每一片的底部燃起,直至它们消于空气。奇术师漂浮于城镇上方,地表如巧克力布丁一般绵软,它们在楼房的消弭中被波及,上下弹动。远处的海吞噬白夜,水浪像兽潮似的扑面而来,很快吃光了所有的陆地。

海的尽头升起一片海市蜃楼,菱形的城市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如同天堂的泡影。无形的线条牵扯过去,她用手一拨,天堂就围了过来,接着扎根进海面,幻化成新的土壤。奇术师置身于这片炼乳般的白色建筑群中,斗篷倒影在每一个角落,如此的绚丽令她感到欣慰。接着土壤开始孕育最基础的生命,植物们拔地而起,在纵横交错的枝丫脉络里,人类的血液灌输进来。叶片们奶绿色的光晕中透出血液的猩红色,夹杂着动脉的样貌,它们附有节律地搏动着。

奇术师看着它们思忖片刻,她的胸口就裸露出来,从胸骨柄的中央点开始,皮肤显露出一条拉链,它向下划去,将她胸脯的两端分离,一直沉坠到剑突处。她对着大开的胸口方向勾动手指,心脏从中飘出,悠悠荡荡地飘到最近的一棵树木下。树干的底部展开一个树洞,将心脏安放在其中,只露出半截,扑通扑通地冒着热气。

此刻从丛林深处化出了几个人形,那是一些陌生的外乡人,并非城镇中的居民。如同上次一般,这让奇术师措手不及。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围在她身边议论着她的造物。

“这些建筑一点也不稳定,简直乱来。”

“太过混乱了这里,像磕了药一样。”

“再怎么样这里也是没有人住的,对城市规划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了。”

奇术师恼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挥挥手,无数的叶片远离根系,在她的手边凝聚成一块橡皮。她对着那些人反复擦拭,画面中的白色与土壤尽数消失,吵吵闹闹的外乡人们变成橡皮屑那样滚至一旁,簇拥在一起卷成一撮撮灰色的细渣。弹指间,灰飞烟灭。

眼前一片空白,又回到了最初。

“橡皮?想象力还真丰富。”一阵渺渺的声音从四周汇聚为一点,传入奇术师的耳内。

“那我就这样出场好了。”那是一个年轻女海的音色。

咔哒——咔哒——到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无数的细条飞跃到她的跟前,在十步脚程的范围内,它们的头端被挤压磨损,很快成为了彩色铅笔的芯尖。多彩的笔尖从某一点开始,摇晃着残影开始描绘一个形貌。先是飘逸的中长发,然后是洁白的面庞,灵动的眼。不出十息,奇术师昨日在梦中所见的陌生少女被勾勒在她的眼前,精准而明确。

穿着浅蓝色外套与白色衬衣的女孩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来到她的面前。她上下打量着错愕的奇术师,撇了撇嘴嘟囔:“斗篷确实不好看嘛。”接着,女孩的外衣化为星星点点,散至身后的空白梦境里,充溢成悬挂的璀璨星光。一件淡黄色的风衣从她背后逐渐延展,带来一阵爽凉的微风。

“第二次见面了,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名字叫——‘风衣’。”

奇术师决定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我应该不认识你,为什么你要每天都要来我的梦里?”

风衣少女歪着头看她,突然他们脚下的土壤变得如罥烟一般柔软,奇术师低头看去,一张圆形的白色毛毯铺陈在地。

“我们是认识你的,从很早之前开始。再次介绍一下,我是基金会Mobile-Site-CN外勤特工,机动特遣队‘吉普赛人’的副队长,代号‘风衣’。”她打了个响指,从毛毯的中央迸发出一株小绿苗。“我们不如坐下来说吧。”

更多的苗芽蓬勃,它们缱绻纠缠着向上生长,愈发粗壮。直到奇术师腰下的位置,绿植的顶端向周边折去,形成一个直角,很快一张完全由植物构成的桌子呈现在二人眼前。同时,两把带着靠背的植椅也悄无声息地落于一边。风衣轻巧地坐到离她近的那把上,对着奇术师摊了摊手。她的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端上了一罐啤酒。

“喝吗?”她问。奇术师摇了摇头。

少女拉开易拉罐拉环,将啤酒灌入口腔。待她再次放下后,言语冉冉:“其实,基金会很难发现闲散隐蔽的奇术师们,但是你曾经是从鹿学院辍学的对吧?”

奇术师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这一点。风衣少女的提问下,记忆的海浪被曝晒,咸涩的时光粒粒析出。三波特兰的人们迷恋着神秘学的福祉,如同此处的人们迷恋着白夜。即使是鹿学院的那些预备魔法师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整天疯闹,但她从来不和同学们一起玩,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被排挤的。她抗拒其他的祈福式魔法,每次经过死灵术科的教室时,她总会感觉极度不适。于是她在临毕业前一年的时间里带走了自己所有的行李,离开了那座超维度学院。她不适合受制于人。

风衣又说:“所以尽管你的天赋很高,但是驭梦的技巧大多自学成才。你看,你的目的是在梦中营造你曾拥有的生活——不要惊讶,初次的仪式里我是在旁观位的,而资料显示你的母亲已经逝世多年。但现实即是真实,梦境皆如幻影。偶然的美梦只能徒增辛酸,但如果你想要沉浸于期间不再自拔,你会死于虚假的暖意。你需要一个锚点。”

“锚点?”

“没错,锚定你仍在现实的物件。”风衣从裤袋里取出一套卡牌。

“很多异常梦境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如果迷失在里面就会出现危险。所以我常常带着这副塔罗牌,提醒我仍在梦中,仍是‘吉普赛人’的一员。算一次吗?”

惊奇、慌乱直至索然无味需要多久?看着少女手中闪亮的牌壳,奇术师决定试一试。她点点头。

风衣将牌抽出,在身前的桌上呈叠摆上。火元素权杖、水元素圣杯、土元素星币与风元素的宝剑犹然升起,汇聚于右侧构成一个虚无的占卜场。远处的乳白色建筑破碎一角,解构为飞散的粉末后再次汇合于两人的身边,形成白洁的天使雕像。一座代表了智慧,一座代表了正义。

“闭上眼睛做深呼吸,平复一下状态。遵循自己的直觉,不要被杂念打扰。”

奇术师阖上眼帘,思绪好似消失于轻轻喘息的海面。她脑海里涌入了母亲溺死的画面——鬼魅的风暴掀翻了她乘的船。几周后她才被人发现,她的身体像泡发的蛋奶一般浮肿,他们用棍子轻轻一桶,身体就在水中化开了。

她狠劲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将虚浮的场景赶出去。

“你想知道的是什么?”风衣的话在耳边响起。

她睁开眼:“我是否能够远离孤苦,回到曾经温暖的生活?”

风衣双手洗牌,右手切牌,然后将78张塔罗呈扇形摊开在桌面上。

“选一张吧。”她说,“凭第一直觉。”

奇术师伸出了手,恍恍然,她触摸着其中一张卡的背面,指尖传来富有颗粒的触感,然后她缓缓抽出了牌。土黄色的表皮上一座红顶盖的矮房子茕茕而卧,黄衫与蓝衫的孩童双手紧握跳着圆舞,同样黄杉的男人与蓝衫的女子相拥,赞美在天边彩虹中生根发芽的金色圣杯。

“圣杯十,正位。”风衣说。

“你将享有硕大的喜悦,在帮助中你会走出现有的困境,营造一个更有弹性的生存空间。爱的交流与未来的进展均通往正向。你将不会放弃出现在身边的机会,不管是否对自己有用,都要去紧紧地抓住。这说明你拥有了选择,而你必须尽快抉择。”

奇术师的情绪化为欣喜,仿佛此刻自身的命运果真和塔罗牌联系在了一起。她开始觉得母亲并没有死,他们一直活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所有的情节都指向着一个结局——他们将在梦中得到永生,获得充溢的自由和幸福。她抬头盯着风衣,眼神中还存留众多的疑惑。为什么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梦境奇术方面的造诣却远高于自己?为什么她和她所在的组织要来寻找她?为什么她起初是阻止,现在又好像在激励着自己的计划?

如此多的“为什么”从心口膨胀而散落,落在嘴边,最终化为了一句话。

“我可以再算一个吗?”

风衣浅浅地笑,点头。

塔罗牌们重新归列,然后奇术师在她的示意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我能不能和父母重新在一起?”她的指尖向风衣洗完的牌扇伸去,过程进行得迟缓又让人心碎。她深知命运无法垂青,但仍记得第一次自己维系一个短暂的家庭梦境时,那种幸福地发晕的感觉。她想要一场永恒的梦,在梦里她可以细嗅每一个美满的分子,进入漫长的安眠。

一幢方形的圆顶白色塔楼在如雨的陨星中崩毁焚燃,人们从高空坠下地狱,金色圆顶在烈火中折断。

“高塔,正位。”风衣说。“它意味着灾厄与毁灭。高塔出现的时候,应是你改变的时刻。你不能再为改变做更多的准备,它已经变得太迟,你的信念遭到质疑,你得习惯会被破坏。你必须舍弃以往,来适应一种新的模式。你需要一次重生。”

奇术师推开椅子。她退到一边,梦境中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风衣少女的脸庞隐在背光的黑暗里。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脉搏跳动的植物们裂开一道道巨口,黑色的裂纹间生长出锐牙,周围的事物们化作惨白的一团,它们大口吞吃着一切。

“你胡说!”她的唇齿颤抖,“到头来你只是不想让我得到快乐。你们都是如此。”她大哭起来,眼泪打湿面庞,折射出死气沉沉的光泽。

风衣漂浮至空中,在周围划出无数条斑斓的锦蛇,与那些靠近过来的植物们互相撕咬着。

“特丽克茜·霍尔!控制住自己的梦境,不要让它们吞噬你,平静下来!”她大喊道,但是奇术师特丽克茜的情绪剧烈波动,她哭喊着催生出了更多的创造物。

“鹿学院的老师说我是个不合格的小鹿,芝加哥鬼灵把我当成工具,赫曼·富勒想要把我丢进他那可怕的马戏团里,而现在,你们基金会又想要破坏我即将获得的新生!”

“你的新生不止于梦境!”风衣焦急地喊叫,她的每一声都都击中了特丽克茜的心脏“不要逼我。如果我现在强制把你赶出梦境,你可能会深陷混乱!”

她梦到一只眼睛。它从湛蓝的上空迸发闪现,它肆意地穿梭于梦境的各个角落。时而落在颠倒的树上歇息,像鸟儿煽动翅膀那样玩弄着睫毛。时而又像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到处在炼乳似的建筑上留下血迹。风衣看着这只眼睛,心里充满愧疚:看来在进一步陷入困境之前,她只能使用那个了。

天空裹挟着云朵坠下,海浪的颜色附着上光洁的海上之城,它们凝聚为一体,扭曲变形,化成一张浅蓝色的圆盘。它将风衣和霍尔隔绝两端,然后远处森林中席来一阵狂风,枝丫们折断,混合着叶片的碎末构成一条条棕绿相间的粗线。粗线们旋转着飞往蓝色圆盘,在其上构成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的中央是一个巨硕的五芒星,每个星角上浮出一个微小的图案——两个同心圆,一个实心圆,两个五角星。

风衣看着那个被圆盘封在几侧的巨大眼球,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没有问题吧。”然后她开始高喊,同时,一抹异样的绚烂之色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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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白夜

奇术师特丽克茜·霍尔在无穷彩潮中脱身而出。前一刻,当风衣少女的奇术式发动的瞬间,天空变得诡谲起来,好似彩桶中的油墨被尽数泼洒于其上。然后一阵昏厥后,她从梦境里坠落到现实的岛屿中。

她的身子有点沉,仿佛另一个灵魂正在不断地把她拉向海底。首先是快要窒息的感觉,为了缓解痛苦她只能不停吞咽苦涩的空气,她开始尝试再一次发动奇术召唤梦境。不一会儿,她放弃了,身体变得像烟一样轻。特丽克茜几乎要哭出来了。痛苦和甜蜜交织在一起,使她不能自已,沉醉在梦境的深渊里。这是极其危险的,风衣说得对,一旦失了分寸就会彻底失控。不过,特丽克茜很有经验,她掌控住了局面,混乱并没有消磨她的意志。

她绝情地冷静下来,而这时,她预感到一种炽烫的力量从无名之处用来,接着有一声震耳发聩的吼声。

"Ξύπνα!"醒来!


第三个白夜

父亲的照片、空间


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幻,一张边缘被裁成波浪形的照片如电影幕布一般,足有羽毛球场大小地从空中显现出来。那是父亲的旧照,特丽克茜曾经精细雕琢了许多遍,现在如同真实的呈现开来。母亲去世后,父亲去了遥远的城市,有时候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再后来,她考进了鹿学院。他们就再也不见面了,自她在全世界流浪起,世界上只留下一对父女的关系,除外再无交集。

照片上的父亲是一个鳏夫。他的眼神投向皮鞋上的黑色污渍,榻软的头发向下生长。特丽克茜发现,所有组成“父亲”的元素都更接近地面,它们不再向上,而是不断趋向地底下母亲那化开的身体。



“特丽克茜,不要再沉浸于无端的美梦了。”风衣少女缥缈的声音从梦境外传来,音波传递在每一个分子之间,在她的每一寸肌肤边游动。

“特丽克茜,你还记得吗?我在此前的梦境里与你说过,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但是你陷入了歧途。”她的话语尚未息止,而特丽克茜的身躯正静谧地躺在柔软的床上,每一次梦的新塑,都令她轻微颤抖。

“特丽克茜,梦境奇术学在最初的阶段就有相应的告诫——如果你想要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那就放弃所有你熟悉之物的意向;如果你想要追求片刻的真实,那就不要试图改变已有的现实。而你的梦境,不是陷入失去过久的回忆里,就是试图以迷幻的场景来作为真实产物的掩护。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创造那片迷幻的森林国度是为了阻止我——其他人发现你真实的意图吧?”

“特丽克茜,放弃吧。你需要的幸福不是如此。你的母亲死了。”

“特丽克茜。”

“特丽克茜。”

葬礼、再次跳跃


年轻的奇术师感到有些厌烦和恼怒,她握紧了拳头,眼前的光线再次扭曲,父亲颓然的脸庞化为更具象的实质。

她再次顺利地进入了快速动眼期,她看见父亲睫毛里沾上的蓝色纤维,还有指甲缝里残留的棺木屑。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段阴冷的爵士乐,随意的鼓点让人不得要领。特丽克茜隐约记得一些音符。这是母亲葬礼上播放的旋律。那时,淅淅沥沥的雨珠从低压的云层里砸落下来,蹦弹在棺木板上,发出笃笃轻响。而现在,配着雨点的弹奏,那旋律不再是一段哀乐,而是四弦与马尾的一场散发着松香味的交合,像电影配乐一样贴心。

“特丽克茜,醒来吧。”

爵士乐突发地停止。雨珠们安稳地在空中停摆。回流。西装笔挺的人们转过身来,众人的面庞皆是空白。他们随即消散,远处的高地,近处的坟土,父亲的面孔与母亲残留在地下的气息,顷刻化为灰烟回归低空的云。

而风衣仍在继续。

“你仍旧限制在自身薄弱的知识中,不论你是否真的想要带着一群无辜之人创造梦境城堡,至少不要在我们的世界中创造一批精神错乱的狂兽。”

“让我来教你如何一个完整闭环的梦境吧。”


回廊、严肃的构图


梦境的轮廓幻变,彩色的浪涌随即而至。云朵散开,空旷的场景向内逼辄,色彩压碎边框,最终形成一条向前无限延伸的长廊。

风衣的声音贴服在走廊的边缘,白色的墙壁慢慢浮现一张张空白的画框。颜色在其中央点缀,色彩逐渐向边框处蔓开。

“梦境的意象来自于现实的灵感,如果没有控制住,它们很有可能在其中吞噬你意识的交界。而一个如此般的记忆博物馆,才是你进入回忆的真正方式。”

第一张画像展开。幼年的自己被怀抱在母亲手中,父亲安逸地站在一旁。

“你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们都很爱你,这也是你想要回去的生活对吗?”

特丽克茜惴惴不安地向前走去,她看见第二张画像徐徐出现。她正在一所初级学校里,和其他的孩子们站在一块水泥地上 。地面上画着一副跳房子游戏的图案,每一个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单纯的笑容——包括她自己。

“成年后你时常浸泡在孤独中,但童年的时光是无忧无虑的,你想要的快乐不仅仅是父母的爱,更多的是所有人的陪伴。”

脚步声回响,她看见了第三幅画。在毕业典礼上,鲜花的碎瓣在头顶上方纷飞,黑色的毕业礼服们相拥在一起。父母在观礼台上鼓掌,母亲欣慰地微笑着。年轻的特丽克茜和一个女孩紧紧贴在一块,那是住在她家隔壁的凯琳·珊德拉,她最好的闺蜜。

“你有亲密的朋友,有着为你而自豪的家人,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特丽克茜的心脏微微震颤,她感觉有些难以呼吸,向前踱步的动作缓了下来,在第四张画像前,她踟蹰起来。

画像里,母亲的形象丰满起来。母亲在海面上吃力地划着水,频率渐缓,直到变成告别时的挥手。特里克斯感同身受着母亲胃部的痉挛和左腿的抽筋。

“但你必须往前看。因为世事无常。如果你止于原地,你的生命就此与母亲一同终结。就像她最后伸出的手,并不是向你招手,而是诚挚的道别——她希望你好好生活下去。”

第五幅画像,在众多学生的包围下,特丽克茜的身影被围在其中,那些人的手里拿着手绘的奇术法阵,她们似乎在讥笑着、念着咒语。特丽克茜的手臂和肩膀上开始长出荆棘,老鼠们啮啃她的衣服和鞋子,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助。

“你开始走向歧途,鹿学院对你没有任何帮助——除了那点可怜的奇术知识。”

第六幅画像,特丽克茜看见自己张开臂膀站在一片海岸旁,所有的镇民在后方,表情麻木,深处隐匿着一丝痛苦。他们如同假人,纷纷露出假笑,向着眼前的三个人跪拜——那是特丽克茜和她虚假却如同真实的父母。画像中充斥着诡异,一切都格格不入。

“而后,更是惨不忍睹。当你从马戏团出来,你开始尝试营造过去的梦境,所有人都会沉浸于你的梦中,如同一场蹩脚却漫长的舞台剧,当你剥夺了所有人的人生,他们就成为你的木偶,而你是唯一的控制者。”

“而你知道一旦某天你开始丧失了方向,沉溺于这个虚假的梦,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吗?”

走廊出现裂缝和断层,梦境开始猛烈地晃动,所有的画框支离破碎,随同她的身体正被吸入一个黑暗的漩涡。

梦魇、失衡与破碎的未来


世界沦为黑暗的一片。所有的光晕被吸收到天空中,汇集成一个巨大的洞。在发亮的洞口,一个泛着白光的人影漂浮其中。整齐的建筑物纷纷投下影子,形成画面的暗部,在酒馆和餐厅,所有人的动作停滞,窗外有长满尖刺的怪物掠过,如同一个个休止符打断了他们的闲谈。海水涨潮,落潮,沙滩上密密麻麻地堆积着鲨鱼、海豚和鲸鱼们的尸体,它们搁浅在岸上,安详地做着只有自己才懂的美梦。它们没有痛苦,但无一例外地坠入死亡的幻影。随着时间的沉积,鱼群内部逐渐充满腐臭的气息。尸胀后的剧烈爆炸随即而至,灼目的血肉像暴雨般洒在海岸,将它染成暗红色的画布。

气息飘荡至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催生出无数长着心脏、留着鲜血的墨绿色植物,它们覆盖缠绕在每一栋楼和每一个人身上,汲取他们的鲜血。而梦中的人们只是闭着眼睛,鼓掌拍手,欢呼大笑,直到荆束缚他们的双手,堵塞他们的口舌。他们残留的意识在梦境中被诡秘的森林吃光抹净,他们留在床上的身体因为饥饿而逐渐消沉,直到死亡腐败。特丽克茜好像在那群人偶中看见了凯琳·珊德拉的躯体。

她开始奔跑着,奔向远处的海岸。她的脚底上沾满了粘稠的、红黑色的鱼群血液。她想要醒来,但这片梦魇像是厚实的鸭绒被一般将她压紧裹挟。她感觉脚底被一块凸出的礁石割破,鲜血和鱼血融融在一起。染红了一小片水域,几只小虾在模糊中撞到一起,但并不疼痛。这时,海草伸温柔的触手,缠住特丽克茜的腹部,使她泄了力。但是只要稍作努力试图挣脱海草,疲倦、窒息以及恐惧便立刻涌上来。原来活着没有想象中痛苦,相反死亡才是。

接下去会怎么样?特丽克茜陷入了对死亡的好奇中,这比意外更危险。忽然,她师想起了什么。她用尽全力扯断了那丛不断献媚的海草,抬头向上看去,她注意到那个天空中散发着白光的人影——那是她自己的脸。

然后,天空中的那张脸低下了头,没有瞳孔的白色双眸死死地盯着她,开口说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最后的白夜

特丽克茜睁开眼,全身无力。血色的黑夜褪去,刺眼的阳光透射在她的脸上,她看见一张脸,背后是日光的轮廓,那人拖着她的身体,背后感受到砂砾粗糙的摩擦感。酸楚的感觉填满了整个胸腔,她忍不住吐了起来,咸苦的海水从嘴里涌出。她大口喘息着。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那是风衣少女的脸。“没想到你居然能用部分潜意识脱离梦境控制,一路冲到海里去。不要命啦?”

特丽克茜看上去就像一个不更世事的孩童,或是一个尚在孕育中的种子。她看着风衣良久,说了一声:“谢谢。”

风衣少女的脸愈发明朗,她叹了口气,转而笑起来:“如果你真的明白了,或许应该跟我走。我会带你去我们生活的地方,那里会有你想要的。”

“那是哪里?”

风衣抬起头,远远地看着海的另外一边。

“我们的流动站。”

“一个雪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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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梦

“霍尔!霍尔!”一只手重重拍在特丽克茜的背上,困倦的奇术师从梦里醒来。她抬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卡妮。

“啊?发生什么了?”她揉了揉眼。

流动者站点的财务主管陈卡妮带着奇异的笑容看着她,她手里捏着一根电子烟,开口前她把它抬到嘴巴深深吸了一口。雾气氤氲间,特丽克茜听到她的声音。

“Wuddy要你去人事部门办公室一趟,你懂的,还是关于MTF-辛巳-09的特遣队队长任职的事宜。看好你哦!”

特丽克茜叹了口气:“灯花照鱼目啊······还是觉得‘吉普赛人’好听一点。”

“好的,我把你的赞扬转告风衣哦。”

她打了个冷战。

“要不还是别说了吧······”她站起身来,跟着卡妮走到休息室的门口,手按在把手上。

“风衣听了又得跑过来黏糊很久······”咔哒——门开了。

“生日快乐!”门外传来一片喧嚣。

流动者站点的各位站在门口,大声高喊着。“风衣”举着一个奶油蛋糕,上面插着一个大大的数字蜡烛“22”,烛光照耀在昏暗的走道里,照射出每一张笑脸。

特里克斯·霍尔惊愕地看着每一个人,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卡妮——她再也遮不住脸上那奇异的笑。

风衣捧着蛋糕走上去一步:“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你来到流动站的第二十二个年头。生日快乐,特丽克茜!”

“生日快乐,特丽克茜!”大家也一齐再次高呼。

特丽克茜的内心有一种东西在蓬发,她想起刚才的那个梦,一个甜美的声音向她轻柔地叙说着,同时举起一张塔罗牌。

那是圣杯十,正位。象征着巨大的喜悦,爱的交流与未来的进展均通往正向。

“谢谢各位······”特丽克茜带着一丝哭腔说,“我会努力的!”

漫长的白夜落下了帷幕。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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