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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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

我的眼睛直视着尝试与我沟通的访客——或是她的亲属,或是我的同事,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我需要安慰,仿佛人无法离开另一个人而活一样,丑陋又虚伪——我能看清他们眼里的倒影,哪怕是晴空万里的炎暑,也无法照亮那倒映中手持着白玫瑰花束的灰色人影。

我的交流只局限在了表面功夫的社交辞令上,忍受着他们那有意或无意中透露而出的怜悯,它们让我感到恶心,它们让我觉得我似乎无法一个人生存。我用冷眼回馈着面前的访客,可他们只觉得我的悲伤无处宣泄,自以为是地与我共情,仿佛这场葬礼与我无关似的。

或许有问题的是我,我心想。

“Chris?喂?”

钢琴声从大厅里传出,那些是她生前最喜欢的钢琴曲,即便是现在,我仍能记起她与我最初的相遇,那对我来说就如同命运的天启——

阳光透过咖啡厅的坐地窗照射在弹着公共钢琴的她的身上,就连那光中的尘埃都似是在随着她的琴声起舞,即便这段音乐我从未有在任何音乐剧中聆听过。我深知演奏时最忌讳被他人打断,便端着咖啡——对我来说,休息、工作、咖啡,已不再重要,感观的刺激早已被琴声掠尽——站在角落中。

人流从眼前略过,时间于我而言不再重要。触觉与嗅觉逐渐消失,直至咖啡在味蕾的甜味和苦味也开始迷失,人流的喧嚣也阻挡不了我的双耳,就像在花园中寻找那朵最美丽的花一般。随着钢琴的戛然而止,我的灵魂跨越了无尽星河般,从那璀璨星空的彼岸回归我那早已被工作挖空的躯壳中。

而我拿着咖啡站在她的身边,直视着她那绿宝石瞳孔,半米处。

她的瞳孔猛然放大,颤抖从手蔓延至全身,不解、不安、紧张等神情在她的眼睛里徘徊。空气于一瞬凝结,人群于一瞬宁静,钢琴上的琴键早已恢复如初,许是我的神经出了问题,我的大脑告诉我那琴声早已消失于时间之中,但我仍然能听见那不羁于束缚,回荡于整个空间中的琴声。

“先,先生?”纵使我的出现令她惊愕,但是她仍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斟酌着自己的字句。但当她的眼睛看向我的脸后立即镇定了下来,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口吻,“Chris博士,请,请问您怎么了吗?是有什么紧急任务需要我参与吗?我,我马上就去准备。”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2级研究员的权限卡,以及一身朴素的灰色外套和白色衬衫,配上黑色的长裤,生活习惯朴素且不会抽烟。她的眼睛会不自觉地眯动,意味着她是近视;随后恢复原样,意味着她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是近视,并戴着隐形眼镜。手指修长,即便是在工作忙碌的基金会,仍然剪了双手的指甲——我的眼睛就像不受我的控制一样,将眼前的人扫描得一干二净。

直到最后我才看到了她胸前的工作证,2级研究员Monika,隶属于我管理的异常植物部。

“这首曲子叫什么?”灵魂先于我的理性控制了我的肉体,抑或是我的理性也想问出相同的问题,“我从未在其它音乐剧中听过这首曲子。”

“啊,啊?”

直至她错愕地长大自己嘴,用那双带着疑惑的眼睛盯着我看时,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和傲慢。在她的嘴唇蠕动着说出下一句前,我的双脚终于恢复了它以往的动力,穿过寂静的人群,径直朝着玻璃门走去。我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办公室的,不自觉地喝了口杯里早已冷却的咖啡,这才想起自己在中途便已经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Chris!”

我的身体被猛然一拍,左肩一瞬间脱力,就在白玫瑰滑下来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再次将它捧在怀里。敌意在我看向拍我的人前便已从我的眼里散去。

我相信我足够坚强,坚强到自己能够独自承受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复述着同样的社交辞令,尽可能地不与来者多作交流,如果她还在的话……

我摇了摇头。站立,直至夕阳被遥远地平线吞没。


在钢琴声中,我念着冰冷的悼词,向来宾介绍着她的平生事迹、她的优点、她的成就。我瞥了眼面前的人群,他们或是沉默,或是哀悼,或是擦拭着自己的眼泪,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将这些当作“她”。我持着悼词的手越发用力,言语越加沉重,可他们对此熟视无睹,只觉得我是在为她的离去而感到伤心。

怜悯,除此以外,仍是怜悯。

“……她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不忍身体上的沉痛,直至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前往了那幸福与健康共存的美好天堂。直至现在,我仍然无法忘记她那笔直又坚挺的身躯……”

她抛弃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来到了基金会,无论是自己的天赋被高层看重,或因经济问题而被迫接受基金会的要求,她从未忘记自己是谁,她不愿被生活的压力压垮,哪怕自己在基金会这人才济济的组织中称不上学识丰富时,她仍然愿意按照自己的步调去享受每时每刻,不管是休息,还是研究。

她总是位于研究的前线,结束时也总是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她那美丽又迷人的笑容……”

自那天奇遇后,我每天都能在咖啡店听见她在那里弹奏着不同的美妙音乐。她的手法与音乐于我而言并不算十分出彩,但它依然抓住了我那拼命跳动的心脏。但当她每次演奏一开始的音乐时,却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故意戛然而止,随后静候琴音在店内回荡、消失,她才开始下一首的演奏。

咖啡还是那样的苦涩,但是那首音乐却让我的味蕾出现了问题,奶香将其渐渐冲淡。戛然而止时,我的余光每时都能瞥见她微笑着,偷偷地看着喝咖啡的我,当我追寻着视线回望去时,她的视线又会立即躲闪。

只有短暂又永恒的琴音知道这一切。

“……她那不屈又善良的品行……”

枯燥的植物研究并没有让她和其他同事一样抱怨连天,哪怕是一次次的实验失败、一次次的理论出错、一次次的申请驳回、一次次的熬夜加班、一次次的升职失利,失望、难过、悲伤,随着一次次的深呼吸,重新振作,坚信着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安慰着自己的同事,让部门在风雨中重新运作起来,带动着每个人的心情。

我无法忘记那次从深夜开始持续了21个小时的工作结束时,当我的注意力从眼前的冰冷电脑前移开,她正趴在沙发扶手上枕着自己双臂熟睡,而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杯我一直在咖啡厅喝的咖啡。

直至现在,早已冰冷的咖啡香味依旧充斥着整个办公室。

“……她那……”

我的声音逐渐颤抖,一种无形的力量遏制住了我的喉咙,窒息从上至下。我竭尽全力盯着那悼词,但是视线不再受我的控制,一瞬间的失明、失聪、失声,恐惧将我的灵魂揉捏。

“呼吸!”

她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而我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心脏奋力地跳着,冷汗被我逐渐恢复温度的皮肤蒸发。感官再次恢复,首先是琴音,随后是人声,面前的人互相议论着我刚刚的状态,有些人甚至想着冲上前来,但他们在看到我的回神后再次安静下来。

我重新向她的声音方向望去,除了墙壁以外再无她物,似是在咖啡厅的秘密约会,无人注意她的笑容和眼神。一阵咖啡的苦涩涌进口腔,如同那天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一样,亦如我和她每天的相伴。

我竭力将悼词交给了我旁边的人,拜托他替我主持葬礼念诵悼词。不待他向我询问,便独自焦急地走向梳妆间,她的琴声依旧陪伴着我。四天未进食物的胃囊猛烈翻滚,试图将其内的垃圾吐出,但除了胃酸什么都没有。

如同我能为她做的事。


“你说,万一我被调离了,你一个人管理的了部门吗?”同样的曲子,同样的戛然而止,同样的人。在某一天,在她停下演奏后,她突然回头问我,“性格夸张,想要交流又不会交流方式,除了那几个主管,都没几个人敢和你直接说话。”

“这很好。”我的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眼镜反射着屏幕上的光,“而且我还有你,请不要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将自己移除于我的社交圈外。”

“都说是万一了。”

身体的僵硬,双手的抽搐,眉毛的皱起,尽管如此我仍然盯着电脑屏幕。她噗嗤地笑出了声,嘴上说着自己不被我在意,但是她的下一首音乐激昂又欢快,暴露了她的心情。在她的钢琴演奏到最高潮时,我轻声地说:

“我不会离开你。”

钢琴仍在继续。

“我知道。”


注意力回到了洗漱台的流水上,随后一拳打在自己的脸上。疼痛。


实验和外派任务需要代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不会被上天选中,而有能力的人总是会被高层选中。为了不让她遇上危险,我不断与他们周旋,相信着自己能为她付出的只有这种事,为此,我不得不亲自面对一些棘手的事情或是对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连那以前早已看惯的生离死别都会让我有所动容。

“Chris博士,为什么这次又不允许我出任务?”她的问责尖利却并不高声,愤怒和悲伤同时从她的视线中射出,“我的能力当真不如他人?”

拿着她外出任务的申请表——那是一个收容行动——无视着她的抗议,亲自驳回给她。她满脸涨红,除了不停重复的“你”字憋不出更多的话语。我重新坐回办公桌前,而她也跟了上来,坐在我的桌子上踢我的办公椅。一次次不合时宜的踢击让我不得不反复修改报告中的错字。

终于我无法忍受地看准她下一次踢击的时机,抓住她的腿,随着椅子的转动,将她从桌子上拉到了自己身上。她的表情瞬间凝固,涨红的面容在一瞬间的变白后,红色再次重回于她的脸上,直至耳尖。扇了我一巴掌后尖叫着站起,随后夺门而出,而我却不得不站起身捡起飞落的眼镜。

“请问怎么回事?”门外的同事向我询问道。

“行动失败,对象逃逸。”


注意力再次回到了洗漱台的流水上,随后第二次一拳打在自己的脸上。剧烈的疼痛。


冬天,一个让人怀念温度的季节,熟食的温度、暖气的温度、自身的温度。在那个季节,雪天之下,我向她立下了一生仅此一次的誓言。她的表情飞快地变化着,呼吸急促,眼神迷离,体温上升,于我周围,于她周围,于我们周围,就连那雪花都被我们融化,冬天仿佛早已离去,而春天则即将来临。温度,彼此的温度,我在向她索求一份关系。

她没有用话语回应我的誓言,面容掩藏在黄色的围巾之下,将左手的手套取下,随后伸到我的面前。温度,心的温度,她在向我索求一份关系。

同事们看着我和她一同走进部门,我们的质量并未有增减,不论是离开,还是回来。我和她对视,离开时的两个个体,回来后成为了一个个体。连结,联系,手指交错,掌心相扣。温度,我们的温度,我们在互相索求。

欢呼声从部门传到另一个部门,从分站点传到另一个分站点。温度,每个人的温度。

直至4天后临时搭建的婚礼现场,我和她都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


第三次。刺骨的疼痛。


贴合,重叠,交融,肢体的碰撞,灵魂的相拥,关系的升华。
渴求,陪伴,表达,身体的互补,彼此的存在,形态的完整。
暧昧,依恋,爱情,意识的专注,内心的填充,世界的唯一。

时间不被留意,日月不被关注,感官不被需要,现实仿佛就只剩下了二人的存在。
一次次的依偎,一次次的满足,一次次的欢愉,于我,于她,于此世,于此位界。
爱的相互吸引,爱的互相慰藉,爱的命中注定,帷幕被戳破,心的真实暴露无遗。

对性的本能促使着我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她温柔地笑着抚摸我的后颈和后背,感情的宣泄打湿了整个床单,爱的宣言在这里此起彼伏。随着最后一次冲击,我们长久以来的忍耐终于被释放,伤痕终于被愈合,苦痛终于被抚慰。手指依旧交错,掌心依旧相扣,力量的增加,连结的增厚。

她亲吻着虚脱的我,压在我的右臂上,于我耳边低语:

“我是你的唯一吗?”


第四次。钻心的疼痛。


第五次。撕裂的疼痛。


第六次。窒息的疼痛。


……


无数次。绝望的疼痛。


直到那天我完成外派任务后返回,她的尸体就这么躺在我的面前,一层裹尸袋将我与她永远地分离。温度,冰冷的温度,我向她索求一份承诺,我向她索求一份约定,我在向她索求。石块被投入大海,微风将白云吹散,而她面容安定。

“过度劳累导致的难产,我很抱歉,Chris博士,我没能救下她。”

“孩子是双胞胎,还算成功产出,但具体还得做其它检查。”

时间无情地向前跃进,日月重复地交替出现,感官默默地接受一切。

我的心如同死了一般,大脑飞快地思考着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我如往常一样回到部门,寂静,他们像是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严肃又认真地忙碌着,就连部门里最诙谐的人也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埋头工作,气氛压抑沉重,就连一直和我作对的Storm在面对我时也沉默不语。

而我却无法让我感到悲伤与难过,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的感情。

Sirius给我批了一次休假,让我在休假途中好好放松,而我却无法忍受平静,便回绝了休假,重新忙于工作之中。从孤身一人,重新回到一个人,过去与现在未有改变,而现如今只不过是把过去再次重演一遍,没有观众,没有伴舞,没有灯光,没有舞台,演员只有我,剧本却是默剧。温度,冬天的温度,离散,万物的规律。

咖啡厅再也没有了那耳熟的音乐,办公桌上再也没有了那杯冰凉却温暖的咖啡,部门中再也没有了鼓励着大家的身影,孩子们缺少了母亲,我缺少了什么?痛,灵魂的痛苦。我尝试着用酒精和尼古丁麻痹自己,但却因为不习惯而放弃。眼泪躲进眼眶,悲伤躲进影子,除了那份痛苦以外,世界依旧在照常运作。


最后一次。无言的疼痛。

“我是你的唯一吗?”

她的声音从门口传出,回首望去,门口除了两个人外,却没有她的身姿,但她的琴声依旧,她的时间依旧,她的声音依旧……

她给予我的一切依旧。

“Chris,怎么样,Chris?Chris!”我的身体突然无力,跪倒在地上,其中一个人立即冲到我的面前检查我的身体,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不要有事,Chris!看着我的双眼!Sirius,快去叫Diample。Chris,我在这里,看着我,我是Storm,Chris!”

旋转。天地在旋转。现实在旋转。我在旋转。

眼泪终于按捺不住,无声地涌出我的眼眶,滑落在我脸上。悲伤从手指传来,蔓延至我整个身体,带来止不住的抽搐,随后它进入了我的内心,撕裂着我的灵魂。过去的痛苦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间,一同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我用尽自己的最后力气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臂和衣领,质问着他,质问着现实,质问着我自己:“我是混蛋吗?”

他被我突如其来地举动惊住了,一时间愣在原地。回答,我需要一个回答。

我真的需要一个回答吗?


“我是你的唯一吗?”

“真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那我问你,我是你的唯一吗?”

“你当然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唯一。”

我脱口而出,直至黑暗降临,直至世界毁灭,直至你我的现实消失于时间边界,誓言将把我们永恒地联系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我握住了我/你的手。

触觉、味觉、嗅觉、视觉最终消去,唯独她的钢琴声依旧回荡在我的耳边,正是过去的一次次演奏的那首音乐,我的意识于过去相同的那处同时戛然而止,如同她的生命,在最高潮处离我而去。


你是我的唯一,Monika。我爱你,Mon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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