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不来看我了

我女儿死了。

还有什么可说,除了这话外还能再说什么?

她是个作家。

不成功作家,她这么自我称呼。她的经纪人努力让她的作品得以出版——然而它如此黑暗、病态,公众怎么能忍受从书中渗出的黑暗呢?

可我认为她很成功。如此美丽。工作努力。富有爱。我不在乎她的作品是否走向大众,它对我来说是完美的。

她会兴奋地分享一些新的作品——一首诗,一个故事,一个独白。她把纸张一页页地塞到我手里,总是用红色的记号笔画出一页页笔记和文字下面的线条。她对自己的评论让我或哭或笑,全是那些她告诉自己去做或不去做,或改变或使其黑暗或使其消灭的东西。

我早该料到的。

当她没有纸的时候,她会用记号笔在手臂上写字。这充满妙想的临时纹身只有对她自己才有意义——我只能想象走在街上的人看到她右臂上满是涂鸦时的感受。

当他们发现她瘫倒在我们家附近湖边的一条长凳上时,她的胳膊上还留着一些红色记号笔痕迹。那些只对她有意义的话;没有注释,没有条理,没有解释。

她死在一个美丽而孤独的地方——在从昏厥中醒来后,我在黄昏中去了那里。没有通往它的道路——我只能穿过撕扯着我的黑色丧服的荆棘和荨麻,用我的高跟鞋踩过那些躲在树枝下隐约可见的狗屎。

但当我到达空地时,我明白了她为什么选择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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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没有人会知道我在这里。

那条长凳俯瞰着宁静的湖面,树木把她藏了起来,一切非常安静。我能听见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我能看到水面上平静的涟漪,我觉得没有人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美丽的景点只是被垃圾破坏了——它显然如此杂草丛生,以至于捡垃圾的人忘记了它在这里,到处都是香烟、口香糖、罐头,全部都扔在地上。当我仔细看的时候,我发现了某些藏在泥土里的东西,她所选择的死亡方式——一个空的药丸袋,主要是醋氨酚。

她一定认真储备过,去了一家又一家的药店,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每次买三包。

她一定有时间考虑这件事。去真正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去阻止自己。去寻求帮助。去和我谈话。

但她没有。

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穿着她最喜欢的衣服,在我们把她埋葬起来的时候她也穿着那个。她在想什么——这需要时间,并不快,也不容易。她一定想过什么。不管是什么。她一定犹豫过,后悔过,想过我。

……对吧?

一粒接一粒,与蜂蜜杰克丹尼尔斯一同吞下去。我不知道她会喝威士忌;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有多糟糕。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她每天都喝酒,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曾酩酊大醉,她笑的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杯伏特加、威士忌、朗姆酒,或者她能买得起的任何东西。

我想知道她最后的想法是什么。

是因为她肝脏对自己体内的毒素产生反应时的疼痛吗?或者是她的肾功能衰竭?当医生让我放下心的时候,她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吗?她有没有想过我?她的侄子,她的哥哥,她的嫂子,她的父亲,她的朋友?还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那个隐蔽的地方,实现了她想要的?

她后悔了吗?

是一条狗找到了她。人类并不清楚这条路,但一只兴奋过度的狗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喜欢动物;我觉得她想要的是一条狗先找到她,而不是人。

他们说她刚死不久。大概在狗主人打电话叫救护车前半小时。即使她的器官受损,她也本可以得救。可她的器官受损得这么严重,甚至无法进行捐赠,这么严重,甚至无法拯救任何人。

我们把她葬在我家附近的教堂里,离得很近,所以我可以每天都步行到那里。葬礼上挤满了人——她真的很惹人爱,她有一些亲密的朋友,当有人站在那里谈论着她、为她的回忆微笑、为她离世的事实哭泣的时候,他们当众抽泣起来。我没有说话。我说不出话来。牧师代表我说了这番话,我的思绪从他嘴里传出来,是一个不认识她的人说的,这听起来可真奇怪。

她的坟墓很简单。“死亡象征”,上面写着,因为这是人们在那个风景区发现她时,写在她手臂上的红色记号笔痕迹中唯一能够辨识出的内容,“记住你终会死去”——这似乎很合适。几乎诗意。但坟墓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天使,没有装饰,没有十字架。

葬礼结束后,生活本该恢复正常,但我无法安定下来。没有人为此感到惊讶,但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你对一个失去孩子的人能说什么?

所以我每天都去看她。我每周带一次花;每隔一周,我都会带一份她的作品,大声地读出来,甚至是那些曾让我咯咯笑起来的笔记。我告诉她生活还在继续,她的小侄子开始学会说话,他如何能在她的照片中指出他的阿姨。我们把她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说,因为她还和我们在一起。

第一年,每一天我都去拜访。甚至当生活真的回到了正常,我又回去工作时,我还是会去看她。她的父亲很少去看望她——他似乎把自己的悲伤转化为努力工作的动力,去获得晋升,以某种方式证明自己,就好像能以此弥补他失去的孩子。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所以我什么都没做。我们的婚姻变成了一种安静的习惯,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白。

但生活还是继续着。我的工作越来越紧张,我需要多工作几个小时;我的孙子开始上幼儿园,我的儿媳妇需要帮助带他来来回回;我的背部一直很糟糕,如今开始变得更糟……

我可以为我为什么不再去看她找一百个借口。葬礼之后,我向自己保证,我向她保证,我不会让她的坟墓变得像其他人一样——被入侵者破坏,或纯粹因运气不好而杂草丛生。

她只是成为了一段记忆,随着没有她的生活继续下去,她坟墓的实体形象逐渐消失。就只是如此。当你失去一个孩子时,你似乎不可能继续下去——但你确实可以。

我记得那件事发生的时候。

我和孙子坐在桌边,他的小腿在椅子上晃来晃去,椅子对他来说太大了。他兴奋地告诉我在幼儿园玩沙子的经历,我也跟着点头,因为我无法插嘴说话。

信箱发出格格声。

起初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那天是下午——邮递员已经来过,而且走了。我把它当作从外卖店寄来的垃圾邮件而忽视过去,然后又去听我的孙子说起了老师给他们讲形状的故事。

我让他画下形状,练习写他的名字,而我去做一些家务;叠衣服,擦干净厨房的柜台,然后上楼去收拾东西。

这意味着要经过前门,所以我提醒自己垃圾邮件肯定就在那儿,这样我就可以马上扔掉它。

我把篮子放在楼梯脚下,走到前门的垫子前。

我意识到这不是传单。它看起来更像一张米黄色的纸条。也许是邻居的——有时候他们会在夏天搞烧烤,他们会很有礼貌地告诉我们,这样我们就不会把衣服晾出去然后让它们沾满烟味地被收回来了。

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发现它的质地很奇怪——几乎是湿软的,摸起来很温暖。我从上面移开手时,满手血淋淋,我意识到那张“纸条”上满是绒毛。

这不是纸。

那是一层皮,深得可以切到肌肉,又厚又重又温暖。我想这块脱离身体的血肉最让我不安的是就是那种温暖。

随着将它展开,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还是死死抓着那块皮肤。

用红色记号笔所写着的,在拭去她手臂上的所有绒毛后,显露出的那字迹——

“你再也不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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