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问


你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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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你会问我这些是什么,那时我已不知所踪。

你会问书本上写的到底是过去的历史,还是对未来的畅想。你会问我们耗费数万年走出洞穴,却为何只用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又重回黑暗。你会问这场永不改变的战争是谁先挑起的导火线,又是谁先在熄火日前夕敲响的熵之钟。你会问现在行走在大地上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那些我们从未理解的事物,人头鸟身的怪物,有生命的石头,“神”与“恶魔”。你会对一切这些都问个不停,好似刚出生的婴儿。

你问的最多的还是我的去向,我在你睡着时去了哪里,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我会搪塞你说是去寻找食物、水源和幸存者。你会半信半疑,在困倦中看着我抱着一捆捆破铜烂铁进进出出,紧接着是阁楼上彻夜的电焊火光和震动声。很快你会被勒令禁止走进某些房间,禁止谈及某些词语,禁止做出某些行为。你会看到我受伤,看到我回来时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沉重,看到我手里拿命带回来的“东西”,被深深锁进地窖。

你很乖顺,你会服从,你从不过问。你知道这些指示不是无的放矢。但你仍会好奇,你会开始读我放在车库里成叠的打印文件,对着三角箭头符号发怔,思考被黑色条纹抹除的文字和禁忌的关系。你会震惊,你会恐惧,你会担忧。然后你会深呼吸,挺起胸膛,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帮上我的忙。

而我会抱着你,安抚你,应答你的梦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不断重复。总有一天分裂者带来的阴霾会就此消逝,总有一天你会走出安全屋。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你会接过我的工作。总有一天,你将直面。

总有一天你会打开羽岛仓库地下筒仓的活板门,你会通过遥不见底的升降井,走进我们精心设计的圆形楼厅和大型塔楼。你会对着最高层的单向玻璃迷茫而无所适从,你会研究隔间里的人形雕塑上Krylon牌喷漆是否似曾相识,地上尸骨颈部的断口是否早有先例。一种不断增长的敬畏和惊奇感逐渐充盈你的全身。

你需要多少人手来应对一群会陪你玩木头人游戏的折颈怪物?我们的答案是,一。

全景敞视主义,被凝视下的自我规训,一个简单,原始但显然有效的设想。而福柯和边沁的梦幻设计最后在我们手上得以实现。我们把它们全关了进去,一只不剩,让它们在不知道是否有视线关注的环境下无法轻举妄动。我们骗过了它们,骗过了全部这些可怖的怪物。这是足以赢得星星的壮举。

我们曾拥有一切,财富, 资源,人脉和超常科技。现在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仍有头脑和双手,仍能将某些东西阻击回阴影中,为行收容控制保护之事,仍能同宇宙的荒谬与不可思议叫板。你说是不是?

总有一天你会驱车前往斯图加特附近的战争遗址。你会在没有窗户的狭长走廊内频频碰壁,你会不得不在中心室弯腰低头,以免撞上天花板。你会研究桌上的记号,研究染血的眼罩和写在上面的名字。你会竖起寒毛,意识到这里曾处理过多么危险的家伙,一位像素点级别的杀手,悲伤的怪物,永不停歇的猎犬。在这我们从不轻易谈论恶魔瑞克,我们管它叫一百减四。

它们不是最难处理的,但绝对是最无可奈何的。只消为其盖上一顶布料头套就能暂时消除麻烦,但这显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只要它们仍游荡在外界,我们就无法保证幸存者不会在余光中瞥见死亡。我们务须将它们引至同一处,然后就此尘封,永不见天日。

所以摆在我们眼前的选择已经显而易见了,是不是?十四副眼罩,十四个名字,十四条命。你会问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我会想到以前老安保流行的说法,我们死在黑暗中,所以你们得以生活在阳光之下。我会搬出一些陈词滥调,但这个年代像钻石一样珍贵的话,Morituri te salutant。

总有一天你会循着灯塔楼梯步入底层舱门下的混凝土室,你会抬头看见被粗重碳钢链条悬吊在半空中的,由金属轴、螺栓、齿轮、缆线、滑轮和你穷尽想象能想到的一切金属装置随机拼装成的大型机器。你会思考,如果机械中能诞生出神来的话,从祂身上摘下来的心脏也许就是这般模样。

你会不慎触碰到它。你会出现幻听,研磨和敲打,发条的轰鸣,还有巨兽喉间的咆哮和嘶吼。你会惊骇,你会失态,因你意识到了在层层叠叠机械零件内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夏日流亡者、最后的龙裔、塔拉斯克努斯。这头拥有诸多别号的不灭怪物带给你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在注意到机器底下的深坑,以及填埋在其中的上百具同样大小体型的骸骨时,你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地瘫倒在地。

基于这些不可理解之物的异质是如此诡谲多变,我们曾经常被嘱咐,绝不该随意对其中两者进行交互实验,以免招致不可预料的后果。如今我们已失去了一切,再没有什么能管住我们了,是不是?

盐酸早成了奢侈品,但我们从不缺办法。我们录下了《在巴比伦的河边》的音频副本,在废墟中一边放声歌唱,一边挖出泪流成河的神之心。我们将它运向抗酸隔间,趁这巨兽还未从腐蚀性冬眠中惊醒时,将它作为贡品献予机器。随后一切都已了然,在齿轮雷鸣般的啮合声中,它不将停止惊叫。

这就是我们从中学到的。一切活物都有弱点。既然活物终有一死,那必然也可以令其死亡。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我们关押异常-6219的地下室,发掘我们对无名者施加的恶与折虐。总有一天你会走进沉默无言的公寓尽头,看看我们是如何照料野兽王子的新娘。总有一天你会对着阿索尔镇外的剧院若有所思,猜测我们曾在没有绳索的舞台上饰演过怎样的戏剧。总有一天你会隔着瞭望塔的玻璃窗望向海边,等待着每一艘在夜里逝去的船只归航。总有一天,你会找齐所有被记住者的纪念碑,在被遗忘者坟墓之上。

总有一天你会找遍世界上每一个国家的每一处城市,对每一所空荡荡的精神病院前台发问,要求拜请异常之主。在太古和其他所有的空房间中,现实会投下阴沉的幻象,墙壁会开始漫无目的地移形换位。你会顺着月照之途或浅眠阶梯——更可能只是一段怎么也走不完的地下楼梯——走过窃窃私语的无人走廊,走过内部已自成生态系统的荒废建筑,走过被钠灯和黄铜置物架染成铅黄色的第十四号仓库。一直走到落满灰尘的倒塌主厅,走到盛放着超自然之物的,五百三十八个底座面前。这些底座前都刻着一行小字。不再是由三个字母打头的编号,而是每一位曾赴死将它们带到这里的人的名字。

你会将这五百三十八座愤怒众神的神像移送回你们新建起的庙宇。然后呢?你会发现更多,更多。六百八十七,四千五百二十一,九万三千七百五十二。它们在荒野农舍,在货轮船舱,在码头集装箱,在罐头加工厂,在海边造船坞,在废弃游泳馆。在世界上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它们无处不在。

你会再次发问:当它们聚齐后会发生什么?

而那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就是它们走到一起时所发生的:一座拔地而起的最后的安全壁垒,一道被再度放下的帷幔,一个理智的、普通的世界。属于你们的世界。而我们将消失成尘,只留下名字写在水上。

现在,我们会如何为它命名?我们以前的名字,你们未来的名字。基石,基地,基金会。我们的组织曾像树一般隐栖在林地中央,无数部门司掌着无数各自的收容物,好似无数枝桠抓取着无数片新叶。概念和反概念,模因与逆模因。不断有新芽从树上抽出,不断有新的部门被命名,直到无人能理清它们的数量。

如今树倒了,我们不再需要繁琐的分类法。无论仍行走在地面上的,还是注定将被我们拒在黑暗中的,它们都一样,只是群不正常/反常的东西。我们会把这三个单词刻遍所有这些地方,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它。

那么我会看见你找到答案的那一天吗?我会看见浸染鲜血的苍天巨树再次筑基于此吗?一定会的,只要风看见了,鸟看见了,混凝土神龛里永恒伫立着的雕像看见了,那么我就能看见。

总有一天你会问我这些是什么,那时我已不知所踪。

总有一天你会问我这些是什么,那时我已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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