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一间陌生的房里的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他站起身,离开床边,来到一扇打破了的窗前;一条他想不起名字的街道在眼前展开。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个城市,笼罩此地的阴郁与其他上千个城市也别无二致。街上的男男女女都沮丧地低着头,慢慢地穿过巷子,不时碰到神情兴奋的孩子们,和追在他们身后想拿回被偷商品的店主们。一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坐在一个同样憔悴枯瘦的乞丐边上,它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腿,随后快速跑出去,刚巧碰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抓着一个男人的大衣的衣角,尖叫着他的名字。
烟草的气息飘进了房间,带来些许异国的风味。他穿上了外套;今天外面很冷。你忘了什么东西。他缩回已经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于是把包从床上拿了下来,随意地搭在肩上。他把衣领竖起,拉下帽子盖过眼睛,这才离开了房间。
他得去见一个人。
他听见天空在远处撕裂,让飞机得以飞过。它们的螺旋桨发出撞击的声音,如同热切的士兵们为着一个他们相信却并不完全理解的信念,冒着生命危险奔赴战场。他慢慢地踏往公园,蒸汽引擎的隆隆声在他的脚步声中回响。
他不时地看看手表,露出微笑。当然是非常令人愉快的散步。它让他记起了近乎半个世纪之前,正如这天一般的一天。
老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在一个非常年轻、非常英俊的人身边坐了下来,年轻人只穿了一件单衣和一条破旧的黑色长裤。
“你好啊,孩子。天气不错,是吧?”
年轻人从写着粗体“征兵启事”的报纸上抬起眼来。看到这个老人坐在身旁,他好像很吃惊,但惊讶的神色逐渐转变成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在这里?”
“给我妈买东西。她走不动路,所以我每天都要出来,到路那边的Billy先生那里拿口粮。”
“你没带外套吗?”
“我昨天跟人打了一架,外套被扯破了。Liz正在帮我补它,先生。”在提到他的女友时,年轻人的脸明亮了起来。突然,他脸上闪过一阵奇异的神色。他把手里的启事放下,向老人提了一个问题。
“先生,我并不是想打探什么,但我从来没在附近见过您。这个地方很小,所以我们基本上都认识。”
“我只是来观光的。”老人犹豫了一下,尝试着从过去揪出一个名字来。“我是……Gunther的父亲,你认识那小伙子吗?”
“Gunther!先生,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他是我最好的哥们。不过他从来没有提过您。”年轻人疑惑地眯了眯眼睛。
“我们关系不是那么好。上次我来的时候,我们吵了一架。他想要出城,但是他根本就不努力工作!说实话,他就是个懒鬼。我都很惊讶他竟然是我儿子。”
“我明白了。您……一定是位值得尊敬的人,先生。”
“我一定是。”老人发出一声悲伤的轻笑。
“您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先生?”
“没什么,孩子。只是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树上的叶子轻轻颤动,积雪被抖落下来,飘散在严寒的风里。两颗小小的冰晶相互缠绕,共同组成了一片更大的雪花。老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把它递给了年轻人。
“这是什么?”
“请把它当成一份包含你在内的遗嘱。”
“可是,先生!我们几乎不认识对方,只是聊过一小会天,我不能……!您不是有Gunt——”
“哦,闭嘴吧。我当然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一个陌生人的!好吧,你也不完全是个陌生人,只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抱歉。”
那个看着颇有些狼狈的年轻人撇了撇嘴,从老人颤抖的手里接过了那叠文件。第一页上有一个他不认识的标志:一个小小的圆形,上面有三个指向内部的箭头,被一个细细的圆形轮廓包裹起来。在标志下面,纸上写着“机密信息——仅限Fritzgerald Wilson(管理员)授权打开”。
“你在等什么呢,孩子?”
“那——那是我的名字!”
“所以呢?我就不能跟你有一样的名字吗?”
“哦。那您一定是……管理员了?”
“没错。”
“这是什么?”
“是家族产业的转移。给你的。”
“我不能接受这个!Gunther要是发现他的朋友得到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他会很生气的……这不是父亲该做的事!”年轻人突然站起来,准备离开。
“首先,你没资格告诉我我应该做个怎样的父亲。我比你大了五十岁!其次,你这孩子真傻,关于Gunther的事情是假的。给我坐下,快点。”
“我只是需要从您那里听到这句话,先生。”年轻人咧嘴一笑,对自己成功揭开了老人的伪装感到满意。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嗯?那也不重要。读这份文件就是了。”老人语调尖锐,打破了只有他们二人在的公园里寂静的气氛。年轻人犹豫着。
“你在等什么呢?”老人轻轻推了推他。
当年轻人的目光扫过文件时,他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慌乱。几分钟里,只听得见纸页翻动的声音。他睁大了眼睛,抬头望向那个老人。
“这些都是……真的吗?”
“就和这场战争一样真实,孩子。”
年轻人把脸埋进双手,一时看起来很绝望。然后,他开始颤抖,身体断断续续地起伏着。随后一声窃笑从他指缝里溜了出来。窃笑变成了轻笑,然后反过来变回窃笑,最后终于变成了开怀大笑。
老人微笑了。他做出了很好的选择。
“我就知道!这整个战争开打的原因才不是什么愚蠢的领土争端!我本来想入伍的,我想去看看所有这些混乱的震源……我一直在做我自己的调查,你知道。但现在,”年轻人短暂停顿,发出了孩子气的笑声:“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老人脸上的笑容像融化的蜡油一样消失了。他站起身,转向年轻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他的阴影是多么有气势啊!年轻人想着。和他虚弱的样子搭不上边。
“我记得我曾经也像你那样好奇,孩子。当你年轻力壮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很勇敢,因为你可以自由地赌上自己的性命。可是当你还有那么多事业未完成的时候,赌上性命难道是勇敢吗?说实话,这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你再也不是士兵了,不是那个受尽政府摆布的玩物了。你会变成池塘里最大的鱼,变成那个因为自己想看到这个世界隐藏的科学奇迹,就送那些可敬的年轻人去死的人。”
老人重新坐回长椅上。他长叹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像泄了气的气球。
“我从来没有打过仗,你知道吗?我只是坐在那里,在我漂亮的办公室里,按着按钮转动这台巨大机器的齿轮。就让这片大陆上游荡的怪物把我撕裂吧!但永远不是人类。我的工作最糟糕的一部分不是和怪物打交道,而是粉碎那些被我送去送死的人的亲人寄来的信和纸条。对一个人来说,那份压力太大了。我选择你,是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受苦。”
年轻人安静地听着。
“孩子,你不能一个人做这件事。”
年轻人盯着老人的蓝眼睛。老人的脸,它多像一面镜子。有几个他认识的人能像这样把自己的光线尽数折射回自己那里?又有几个人能用不同的脸反射出相同的表情,反射出他内心最深处最颤抖的想法呢?
年轻人越是迷失在老人的眼睛里,就越能看到对方的强大能量。年轻人的每一个想法、每一次情感波动都在他眼前暴露无遗。他们谈了多久了?只有五分钟,但他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相识了一辈子。
“我……明白了。”Fritzgerald悄声说。在他眨眼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见了,在他身边留下的只有雪花,在某人曾存在的温度下融化着。
Fritzgerald抓着膝盖,站起身来。
“大概世界不喜欢有我们两个人在,先生。”
他感觉手里的重量消失了,只剩一张小小的便条。他发现纸条后面写着字迹潦草的笔记,慢慢地读着上面的文字。
致Fritzgerald Wilson先生:
您已成为本时间线的SCP基金会管理员。
您很快就会知道该干什么。
P.S. 请在你本来要入伍的那天待在家里。到时候你会见到你的第一个同事。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